新一天的晨曦不知不覺已升起,仿似一位煙花女子,緩緩對男客拉高自己的月華裙。
這裡是通州的張家灣碼頭,號稱運河第一碼頭,舟楫之盛可抵長城之雄,雖剛過辰時,已是人來人往。但再往遠裡去,也漸漸地人氣凋蔽,衰草蓬勃。就立在這人跡絶至的小路上,一個男人長伸著脖子四處瞭望,突然間舉起了兩手亂舞著,激動得似乎整個人都要沸騰了一般,「青妹,這兒,在這兒!」
只見遠遠走來的女子皮色白皙、身段嬌美,不是青田又是誰?她挽了挽肘上挎著的一個小布包兒,也揚起了嬌聲:「祥哥!」
「你怎麼才來呀?船家都等得上火了。」杜寶祥樂得大步迎上前,又將手往後一指:水灣處有一條半大不小的烏篷船,船上已堆放有三五行李,船伕劉百塘正坐在舷頭,移開了嘴裡的旱煙一笑,露出一口黃牙來。
「你們倆,給我站住!」
不妨哪裡傳來一聲嘯叫,聽聲音分明是懷雅堂的段二姐。杜寶祥一激靈,張目四顧,青田也變了顏色,把手中的小包袱一下緊護在胸前望出去。
眼目盡頭,段二姐領著一群人拂草而來,尖利的嗓音撕破了長空:「可算叫老娘給趕上了!好你個死丫頭,你昨兒晚上跟那窮鬼嘰嘰咕咕半晚上,他一走你就偷偷地收拾銀錢細軟,還使法子把跟班的給支走,你以為老娘我猜不到你是想跟他私逃嗎?這筆賬回頭再跟你算!各位官爺,青姐兒是我們懷雅堂第一紅人,這杜寶祥竟敢就這麼帶著她私逃去外地,天子腳下拐帶人口,還有沒有王法?請官爺們替老身拿住他,老身重重有謝!」
只聽得幾聲咋呼,數條人影近前,果然個個都身著巡警鋪的號衣,雄赳赳地挎著刀。杜寶祥心驚肉跳,青田也花容失色地連聲叫苦:「糟了,糟了,叫媽媽發現了,她還領了官府的人來,這下可完了!」
杜寶祥被青田這麼一說,更沒了主意。那叫做劉百塘的船伕倒沉著非常,只把煙斗往牙齒裡一咬,一手解纜一手就抽過了船槳,「青姐兒你們還走不走?你們不走我可要走了,我一個販私鹽的可不敢招惹上他們官兵。」
恍惚間杜寶祥只覺得兩手一熱,已被青田一把攥住,她眼淚汪汪地望過來,情急而意切,「祥哥,你聽我說,我不要緊的,媽媽抓到我無非打一頓、餓兩天的事兒,可你要落在她手裡——,她在五城兵馬司有人的,到時候不把你下到天牢毒刑致死,她不會罷手。為今之計只有我去攔著她,你走吧!你快走,叫船家載你去前頭的渡口,去哪兒都好,切莫再回京城。」
她忙忙卸下了臂上挽著的布包,正要囫圇遞給他,卻又縮回手,單從包內抓出了一張銀票擱進他手中,「不行!你若拿了我的錢,天涯海角媽媽也定要追到你,反成了害你了。你只拿著這些零碎當個盤纏,到了落腳處再作計較。走吧,快走,再不走來不及了,走吧祥哥,你自個好好的,便是不負我的一片痴心了,走吧!船家,快走!」說話間把杜寶祥使勁一推,杜寶祥向後一絆,便栽進了劉百塘的小船內。
劉百塘手腳頗快,只問一句:「青姐兒你不走啦?」便將長篙子左右一撐,眼看就直直地駛離岸邊。
就在此時兵丁們已蜂擁而至,「唰唰」拔出刀,卻無可奈何地在岸邊煞住腳,狠霸霸地大喝:「回來,給爺們兒們回來,聽見沒有?快把船搖回來,你那船上是個人犯!」
段二姐也橫裡趕上,一把扣住了青田死死抓緊,「你個作死的丫頭,看你往哪裡去?官爺,官爺,快,快找船跟上去,給我拿住那姓杜的!他誘拐人口,不能這麼白白放了他。」
青田回身扭住養母,只管蒙頭痛哭:「媽媽,好媽媽,你饒了他,讓他去了吧,都是女兒想出的主意。女兒也並沒有打算一去不回的,只說先拿錢給祥哥做個本兒,等他在外地東山再起,就回京來把女兒的贖身款子盡數都賠給媽媽。媽媽,女兒錯了,你瞧,女兒的錢都在這裡,一文也沒少,你只罰女兒就是,放了祥哥去吧!媽媽,媽媽你若斷不肯饒他,女兒這就跳河給你看,媽媽……」
船頭的杜寶祥望望哭斷肝腸的青田,又望望豺狼虎豹的官兵,腦袋一片空空如也,不知進退時已被船兒帶出好一程,來在寬廣的河面上。岸邊有幾株垂楊柳,柳樹下的段二姐揚起了一片桃葉錦帕隔著水大罵道:「姓杜的你給我聽好了,看在我們青姐兒的面上,這回老娘饒了你。你若知趣,就休要再踏入京城半步,再讓我撞見你可就沒這麼便宜了!啊呸!」
飄搖的孤舟上,杜寶祥已看不清留在河畔的青田的臉,只看她被鴇母架著一步三回頭地去了。淚水早蓋了他一臉,人癱坐於甲板,手指抽搐一下,手間仍捏著她最後塞過來的銀票,薄薄的紙面上染著她的淚。杜寶祥把這銀票摁在心口上痛哭流涕,浮生半世呀,美人如玉,揮金如土,最後竟落得這匆匆地步,只把夙命恨上一聲,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
船伕劉百塘咂了兩口煙,自管悠然地搖著槳子,往五湖四海裡去了。
岸上的樹影外,段二姐前一刻還橫眉立目對著青田,左一聲「臭丫頭」右一聲「小蹄子」,見江心的船去遠了,立馬換過另一幅嘴臉,伸手擋開官差們,把個青田摟入懷中撫撫拍拍地連聲疼愛:「媽媽的小寶貝兒,可辛苦你了,快,把這淚擦一擦。瞧瞧這裙子都弄髒了,不怕啊,媽媽回去就給你裁新的。」
青田沒好氣地甩開二姐的手,自己擦拭著臉面,面上毫無離愁別緒,只有煩累,「我可告訴你,這是第一遭,也是最後一遭。」
「是的是的,我的小祖宗,媽媽再不敢這樣勞動你了。這不打發了這瘟神,咱們才好過太平日子嘛。來,走吧,車在前頭等著呢,慢著點兒啊,仔細崴了腳。哦對了」,二姐沖仍跟在身邊的幾位兵勇一笑,頗有徐娘之姿,「辛苦各位官爺了,回去只代老身向白檔頭問好就是。」一搖三晃地攙著青田爬上停在路口的一架馬車,冉冉而去。
剩下的幾名兵丁說說笑笑,亦順著大路朝南走。風拂過了路旁兩列直溜溜的白楊,樹葉片片亂翻著銀光,不安的騷潮。兵丁中一個年紀極小的忽扯住一個年長些的,細弱地問:「尹哥,今天這一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只管跟著你們吆喝,到現在還稀里糊塗的。」
「哈哈,」姓尹的點著年輕人向其餘夥伴笑道,「噯,噯,小螞蚱還昏著頭呢。」
大家哄樂。一個留著大鬍子的朝這小螞蚱的帽上拸了一巴掌,豪笑兩聲,「才那懷雅堂的老鴇子是咱們巡警鋪檔頭白爺的老相好,每每她院子裡弄得嫖客家破人亡,若那人性情頑狠些,怕是狗急跳牆,就要找咱們來出頭收拾爛攤子。先叫姑娘約了那嫖客假說私奔,再讓咱們一頭撞破揚言要送官,那嫖客自就嚇得逃命去了,再不敢相擾。他心裡還只道窯姐兒待他情深意重,誰知是遭了『拖刀計』。才那搖船的劉百塘是個專帶私貨的販子,也是懷雅堂一夥兒的。你瞧瞧他船上的瘟生,唉,原也是風風光光的人上人,為了個婊子弄成這幅喪家犬的慘相,當真可嘆。」
小螞蚱聽後恍然大悟,擺著頭喃喃道:「原來是這樣。可那『青姐兒』生得真美,她若能為我這樣哭上一場,哪怕是假的,我就是傾家蕩產也甘願了。」
男人們笑得更凶,先前那老尹跺了跺腳,幾直不起腰來,「果真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說這樣孩子氣的話。老子倒也願意為那青姐兒傾家蕩產,只不過要真真格格地摟著她弄上一夜,才不枉人世走一遭。」
「得了吧,也不撒泡尿照照,就憑你們也想槐花胡同的姑娘?那是王侯達官們找樂子的地方。咱們呀,還是去窯子街快活吧。」
「媽的,人跟人怎麼就差這麼多?」
「得啦,吹了燈,什麼樣的女人不都是一個洞?」
「對咱們老尹,那可是兩個洞。」
……
越來越下流的調笑間只有小螞蚱默默無語,單純的兩眼怔望著前路。滿是黃塵的路上,兩道車轍深深地、深深地印著。
車子早已走出了半里多地,車中的段二姐笑攬著青田不住嘴地哄:「乖女兒,路上長,睡一會子吧,難為你了,一夜間打這麼個大來回。睡會子吧啊,晚上還要伺候馮公爺的局,好好休息休息。來,趴媽媽腿上,媽媽替你把頭髮攏一攏,瞧瞧,全弄亂了,趴著吧,乖。」
青田是真累了,便依言伏去了二姐的腿上。二姐的裙子襯著層紗料,蹭在臉上有些密密的癢。青田合了眼,感到二姐的手指爬進她頭皮裡,把她的髮一層層地梳著、挽著……萬千之絲,萬千之思。她想起了杜寶祥。她記得一年前他剛進京時,僕從成群,家財萬貫,熏香的衣上拿金線滾著寶瓶荷葉。一年後他手裡只剩下——她忘了才扔給他多少錢,不是三十就是五十——至多五十兩。他在她身上千金散盡,到頭來買了個騙局。可青田知道,當杜寶祥把他破敗的身軀隨便丟到旅途中任何一張破敗的床上,眼一閉,就會有一間金玉輝映的繡房、一副酥軟柔滑的胴體、一顆至死不渝的心,發著光一起爬進他灰絮絮、臭哄哄的被子間。一夜一夜,一生一世。這樣一個騙局,千金散盡,一點兒也不算貴的。
青田只覺得神魂重重一沉,就永遠地忘記了杜寶祥這個人,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