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占春魁·08

  夜將至未至,天光還未曾全熄滅,整個清空呈現出一種淺白的淡色,屋子裡卻已是昏昏不明的了。

  有人進來點起燈,等滿堂的明光從暗處托出齊奢的身影時,就彷彿使這地方亮起來的並不是火焰,而是他那一張輪廓深刻的英俊臉龐。

  這臉龐上沉穩的神色隨光亮有一絲絲輕微的搖動,齊奢抬眼向窗外瞧了瞧,「天要黑了?」忽記起來什麼似的,他拋開了手中硃砂紅的筆,站起身,「備馬,懷雅堂。」

  可等兩名太監圍上前替他寬衣時,他卻又遲遲不動,末了擺擺手道:「算了,你們退下吧,都退下。」

  他一個人站了一會兒,退回到椅上坐下。他很想去見青田,他知道自己渴望著和她親近,從第一眼就知道。而且只要他願意,他馬上就可以佔有她,她也將用令人銷魂的方式來款待他,一點兒也不勉強,畢竟,她是個最出色的妓女,會令最挑剔的男人也感到滿意——但齊奢不會。在目睹過那一夜她直面死亡和愛情的雙眼後,他永遠都不會為只佔有她的嘴唇、她的胸、她的腰肢和雙腿、她精緻的身體和精湛的假情假意而感到滿意,就像佩戴著翡翠的貴婦不會被碧綠的玻璃所打動一樣。不,他想要的遠不止這些。

  他想要她對他也抱有一樣的熱望,他想在觸碰她的身體時不只是肉體和肉體的纏抱,而亦是靈魂與靈魂的靜躺。他清楚這一切將給自己帶來很多的麻煩,他這半輩子所需要面對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比如他並非生來就是個跛子,他的腿是被人弄瘸的,他被自己的兄長當成囚犯一樣足足關了好幾年,他曾經的妻子和兒子都死於非命……但這些麻煩中從沒有任何一件能讓他一想起,就這麼一個人靜默地微笑,因此齊奢才確定,他第一回碰上了人生中真正的、最大的大麻煩。

  但令他擔心的並不是另外一個男人——喬運則,完全不。他看人一向還算準,如果這次也不出錯的話,他對那個男人什麼也不用做,只用再耐心多等一等就好。齊奢並不介意晚一點兒再進入青田的生命,既然他已等了這麼多年,才等到這奇蹟般的女子降臨在他面前。

  桌上的海晏河清小書燈把光明和陰影同時投在齊奢的臉上,他微微地笑著,想著他天大的麻煩。

  「青田姓段氏,隷懷雅堂。精聲律,工書法,通詞翰,琵琶精絶一時。評曰:艷奪明霞,朗涵仙露,香心婉婉,柔情脈脈,骨逾沉水之香,色奪瑤林之月,色香一界,欲使神仙墮劫。詩曰:芙蓉出水露紅顏,肥瘦相宜合燕環。若使今人行往事,斷無胡馬入潼關。此曲只應天上有,不知何處落凡塵。當年我作唐天寶,願把江山換美人。

  」說話的是一位穿著鱔魚黃羅衫的男子,手持一本紅布面小手摺,搖頭擺尾地唸著。

  他旁邊還有兩位同伴,都身穿葛布長衫、頭戴東坡巾,看起來不是紈茵浪子便是瀟灑詞人。三人就並立在槐花胡同的胡同口,摩拳擦掌地向內張望。

  其中一人搔著頭嘟囔:「你這念的都是些什麼?」

  那黃衫男子撣了撣手裡的摺子,把腦袋一昂,「老弟你就有所不知了,這京中的槐花胡同比別處格外有趣,每年開市之後,各家小班均有花酒之賽,三節中每節所得花酒最多的十二位倌人,其花名便被收入當季的《十二花神譜》,年底又要將三節的《花譜》總甄一回,從中推選出色藝資格樁樁出眾之人,編成《蕊珠仙榜》,也取狀元、榜眼、探花、傳臚諸名。我手裡這本就是近幾年花榜的總錄,我瞧連續數年竟都取了同一人作第一甲第一名,我才念的就是她去年當選的批語。」

  「哦?那可果然有趣。」另外一人被吊起了胃口,瞪著眼問道,「懷雅堂的段青田是狀元,那榜眼、探花又是何許人呢?」

  「嘶」,黃衫男子拿唾沫把指頭濕一濕,搓過去兩頁,「榜眼是這個,對,『惜珠姓段氏,隷懷雅堂,本官家之女,因漂泊入平康,不屈豪貴,錚錚有聲。工胡琴,嫻吟詠,能翰墨,善弈棋。評曰: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吳絳仙秀色可餐,趙合德寒泉浸月,哀情艷思,風流別有銷魂。詩曰:楚楚林下久傳揚,颯颯風前鬥晚妝。一曲清歌繞樑韻,天花亂落舞衣裳。簫管當場猶自羞,暫將仙骨換嬌柔。一團絳雪隨風散,散作千秋女兒愁。』

  」

  一念畢,其餘二人立即就大加感慨道:「這一番筆墨想來雖難免粉飾,卻倒也足以令人心神嚮往。」

  「既然這狀元、榜眼都出自一門,那還有什麼說的?今夜定要先到這懷雅堂鑒賞一番。」

  定下了主意,便向胡同裡走去。只見一條寬寬的巷子裡車如游龍馬相接,兩邊青樓雲集,家家都懸燈結綵。靡麗的燈影下,一路經過了六福班、雨花樓、武陵春等諸多妓館,這才見到一座紅窗香階的綉樓,一副燙金的沉香木招牌上書斗大的「懷雅堂」三字,一派富貴氣象。

  剛邁進大門,馬上就有黑衣外場迎上前,先拿一雙三角眼把他們從腦袋瓜到腳底板打量一番,就微微笑著行個了禮,「呦,諸位爺可對不住,今兒沒有屋子了。」

  三人一同緊皺了眉頭,黃衫男子先探頭往裡張望著,「姑娘的屋子沒空,人難道也沒空下來敬杯茶嗎?」

  外場翻了翻眼睛,「各位要是有相熟的姐兒,那就提一提名字?」

  「也說不上相熟,不過久聞青田、惜珠兩位姑娘的芳名。」

  外場呵呵了兩聲,「幾位爺是外地來的吧?咱們青田姑娘不會生客。再者說,今天已有她的客人包場擺酒,請幾位改日再賞臉吧。」

  「那惜珠姑娘呢?」

  「惜珠姑娘出局去了,一會子回來還要翻檯,也不得空的。」

  三人正十分敗興,忽見許多的僕從姨娘簇擁著兩頂小轎來到了近前。先自頭一頂轎中下來了一位精神軒昂的青年公子,衣裳時新,腰間還掛著許多金玉配件,他往回走兩步等在後一頂轎前。那轎子四角流蘇,藍呢上還綉著百色蝶,自其中走出一位十八九歲的麗人,姿態如流雪迴風一般,生得更是芙蓉輸面柳輸腰,只頗為冷傲地將眼梢一橫,便隨那公子閃入了大門。

  「戴爺、珠姐兒,你們可回來了,馮公爺都寫了好幾回催客條子了……」外場見著了親爹娘似地搶上前,早把那三位閒客丟在門外,任他們一臉又驚又痴地空自嗅吸著脂粉餘香。

  來的正是惜珠,步子細細而眉頭窄窄。隨在她身畔的公子姓戴名雁,也是世家子弟,專愛流連閨中,做些填詞弄曲的勾當。某一次酒宴偶遇惜珠,驚為天人,自此就成了懷雅堂的常客。惜珠喜他年少多金、溫柔痴情,也引為半個知己,有什麼不便在其他客人前傾吐的心聲倒願與戴雁一吐為快。

  「你說,我原是官家千金,青田那婢子不過出身窮家小戶,我哪裡比不上她?是樣貌不如她,還是才華不如她?沒奈何媽媽的心長得歪,處處偏著她,從我們還是清倌人的時候就把最好的出局衣裳留給她,後來一起搬到走馬樓上,又讓她住東廂、我住西廂,反正哪裡都勝過我。」

  戴雁顯然已將這話聽得兩耳起繭,只笑著擺擺手,「我做你的生意不過半年,已見你和你那青田姐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少有消停之日。你們一位榜眼一位狀元,自是誰也不服誰。」

  「你怎麼不向著我說話?你別看我那『好姐姐』一副溫和知禮的樣子,實際上心腸又冷又毒。我們十五歲那年,有一天,我不過是好玩,把她的貓扔到水缸裡試一試,又不曾淹死,誰想她當天晚上就把我屋子裡一缸白花珍珠的名本金魚全撈出來餵了她的貓。還有一回,我們倆出局前拌了嘴,她就在出局時把我的胡琴偷偷調高了兩個調子,差點兒就害我破了嗓兒在人前出醜。她這麼欺負我也罷了,其他幾個人也助紂為虐,不是往我擦臉的硝裡撒灰,就是往我的茶罐裡放泥。總而言之,這院子裡全是一群心胸卑污的賤人。」

  「你素日為人也的確是傲慢了些,但凡你也學著青田對姐妹們寬仁相待,同她們交心親熱,誰也不會老和你作對。」

  「哼,什麼交心親熱?青田不過是暗地裡和人做恩客,怕醜事傳揚出去,所以格外要收買人心。」

  「青田和人做恩客?和誰?她客人裡有個舉子,剛中了新科狀元,聽說家境一般,人卻文採風流,八成就是和他吧?」

  「做恩客」是說妓女同某一位客人格外要好,甚至到了倒貼嫖資的地步,對小班倌人來說是尤其難聽的名聲。但槐花胡同裡十個紅倌人倒有八個都弊端百出,真互相揭起短來那就成了冤冤相報,非鬧到誰也做不成生意為止。為此各家小班第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倌人間就算有再大過節,也不准在客人面前搬嘴。

  惜珠一時說漏了,便趕緊又推脫道:「我可沒說,我就是瞎猜,也許並沒有人。那喬狀元雖在這裡沒什麼倚靠,但他家南邊的親戚還是很有些產業的,要不然也不能支持他在京孤身求學這麼久。你可不要亂講話,白得罪了人。總之我就是說,我頂看不上青田的那副虛偽面孔罷了。這胡同裡近百位倌人,不管是紅的,還是不紅的,她都擺出一副一視同仁的態度,誰有個災病難處就她假惺惺地衝在頭裡。連武陵春那個多納——你沒見過,她是個二等茶室爬上來的野雞,人人都瞧不起,若局上碰見了誰也不和她說話,只有青田一個每次都和她打招呼,不露一分鄙夷冷淡。有一回出局多納突然來了月事,又沒帶衣包,青田竟把自己衣包裡一條新做的石榴裙給了她。就為了這件事,武陵春從沒誇過人的掌班媽媽也誇青田『展樣大方、寬宏心善』。我們小時候,每一年花榜上的狀元一出,總有一票子人不服氣的,結果輪到我們段家班青田姐姐做花魁這些年,竟是眾口一詞,說不將她置諸榜首,這花榜簡直就與廢紙無異了。她若真那麼好,天天對我背後使詐的又是誰呢?這一份虛冷狡猾不是無情到極處者怎麼能做得來?你倒叫我學她?」

  「也沒叫你學她多的什麼,無非你這性子太過目下無塵,若能有她一兩分的長袖善舞,也不至於天天和姐妹鬧得不愉快。」

  惜珠一面向內走,一面已把白玉堆雪的臉龐氣得如錦如霞一般,「你這一句『長袖善舞』才算說得妙。像我做生意不過憑自己喜惡,比如我與你脾性相投,自和你傾心吐膽,但我若看不上的人,就算他拿成箱的金銀來報效,我也不會多理睬,更不會開口求誰替我做花頭,一切都隨客人自願,哪比得了人家?你當青田那花魁怎麼來的,還不就是能放得下身價媚顏求人嗎?她呀,過河都不靠槳——只靠浪!前幾年生叫馮公爺認她做了乾女兒,氣得公爵夫人直要上吊。馮老爺子也是個瘟生,玩了半輩子倒跳不出青田的五指山,回回選十二花神都要砸錢捧她作牡丹。你瞧,就為了快到端午,又該選這一節的花神,竟包下整個懷雅堂請客,擺只擺一台酒,卻按二十台的價錢來付,給青田掛了個『雙十台』。偏生你還要去捧場,成心氣我不是?」

  戴雁只聽著惜珠的牢騷,一臉無可無不可的笑容,捏著她的手把她手心搔一搔,「我們戴家雖也是父子尚書、兄弟督撫,但到底不及人家公府財雄勢大。我又管馮公爺叫『世叔』,他請了,我自要去。不過你也別不高興,回頭我也替你掛『雙十台』,至於花譜,呵呵,那牡丹俗艷,哪裡擔得起你這份西子捧心的愁態?你只還做你的芙蓉仙子,才是名副其實。呦,說說便到了,噓,先不談這些了,咱們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