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占春魁·09

  這一夜正是馮公爺為青田擺酒,不過請三五近親舊友。一時客人盡到,只有戴雁下午攜惜珠在另一朋友那裡打雀兒牌,此時也進得門來,眾人寒暄一番後讓位落座。

  堂子中客人聚會,在本院召妓陪宴稱作「本堂局」,從別的妓院自攜妓女稱作「帶局」。一席客人間只有一位是帶局,叫了另一家武陵春的倌人綉杏,餘下都叫了本堂局,懷雅堂傾巢而出。除青田、惜珠外,另有蝶仙、對霞、鳳琴三位倌人。蝶仙形容風騷,削肩膀、水蛇腰,一雙盛唐仕女的絲眼氤氳橫陳。對霞則有著極豐美的肉體,把一件鬥紋緞衣撐得滿滿的,臉卻偏於瘦小而工峻。鳳琴只有十三四年紀,眉憨目圓。諸女還過了檯面規矩,便於客人的背後分別坐下,各自的娘姨丫鬟或手捧煙筒茶盂,或徒手侍立一壁,一眾的相幫雜役則都在廳外聽差跑腿。

  青田甫從張家灣碼頭趕回,馬車上睡得骨節痠疼,只為馮公爺做東,也免不得硬撐倦體打扮得光艷奪人。正面戴一件六金鳳,每隻鳳嘴銜一掛珠兒,後髻戴一件觀音倒插,兩邊各一對玳瑁捧鬢,身著紗羅褙子、銀絲湘裙,裙下兩帶錦心宮縧,飄飄欲仙。先上前篩過一回酒便退於馮公爺身後,叫婢女暮雲取了琵琶,小唱一段開片。滿座叫好聲中,但有一人意猶不足道:「何苦唱這些陳詞濫調,今夕既然各位女校書

  群花雅集,何不以詩句酬之?咱們也不限韻、也不拘體、也不定題,只使一人詠一樣花,唱來給大家洗耳。」

  發話的是一位封號「太和」的郡王,勝在身份清貴,因此眾賓客無不應諾。正拍手讚許間,青田但覺腳尖被誰一踢。她眼一偏,就見幾位倌人中年紀最小的鳳琴對她偷偷地擺手,手腕上的一串彩石手鏈碎碎而響。青田深知鳳琴的文采有限卻羞於啟齒,遂和和煦煦一笑,曼聲道:「鳳琴妹妹這兩天嗓子不好,媽媽要她養著,暫不許她唱,就容她下回補作吧。至於咱們幾人,綉杏姑娘算半個客,那就讓客人先作,餘者依著座次一一作來,好嗎?」

  鳳琴感激一笑,綉杏幾個也點頭稱是,唯獨惜珠「哼」一聲,拿出了一種笑中藏刺的神情,「長者為尊。青田姐姐的年紀最老,說出話來大家自然是要遵從的。」她把那個「老」字咬得極重,是露骨地嘲笑青田青春已長。

  一抹清清楚楚的怒色由青田的眸中閃過,人倒依舊只款然地笑了笑,「是啊,再過幾時等我離了這裡,其他的這些妹妹也都要聽妹妹你的了。」

  惜珠身著潔白上衣,衣上的肩領處綉著一隻白鷺鷥,鷺鷥的雙翅卻是以真羽織就,一霎間羽毛迎風抖動,狂傲欲飛,「姐姐糊塗了,蝶仙和對霞也都還長我一歲呢,哪裡就輪到我了?」

  「呦,」那蝶仙橫眸一撩,眉眼處風情流蕩,嘴角卻冷冰冰地向下一撇,「誰又能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眼前輪不到,總有輪得到的時候,妹妹不必心急。」

  「說的很是,」叫做對霞的倌人鼻尖一聳,筋骨分明的臉上寫滿了譏嘲,「今日咱們姐妹幾個都服服貼帖地聽從青田姐姐,來日鳳琴妹妹聽不聽你的卻不好說,就怕是長而不尊,難服人心。」

  主位上的馮公爺嗽了一聲,須知他少年時也是紅粉追捧的佳公子,現如今雖也還仗著權財在花叢裡縱橫,但到底是年朽貌衰,最忌諱一個「老」字,故此滿懷不快地把袖裾一甩,「你們別你一句、我一句的淨顧淘氣,快快作來是正經。」

  這一下諸女不好再鬥嘴,便各自斂態默思。片刻後,武陵春的綉杏先作成一首《詠薔薇》,唱曰:「竹架藤籬迥絶塵,長條狂蔓鬥橫陳。盈盈承露如含笑,脈脈臨風別有神。慚愧詩翁稱野客,分明少府當夫人。不知何事偏多刺,惹帶鈎衣作態頻。」

  接下來是對霞,也是一蹴而就,作成一首《詠杜鵑》,唱曰:「望帝魂消出蜀都,花間血淚半模糊。笙歌可醉紅帚否,羅綺曾燒絳蠟無。十里春風山躑躅,一堂夜身錦氍毹。鶴林寺裡留佳種,誰遣仙人頃刻呼。」

  蝶仙不假思索,作成一首《詠桃花》,唱曰:「風流雅似武陵溪,勾引遊人跡滿蹊。洞口妖燒迎遠近,水邊輕薄逐東西。丹砂私向雕欄吐,紅霧偷從竹徑低。縱使無言情萬縷,劉郎別後夢魂迷。」

  轉到了青田這裡,馮公爺先捋髯而笑:「你這位花王當然是要詠牡丹的。」

  青田微微一笑,撥動了冰弦,低首輕唱曰:「第一穠華第一香,天然富貴冠群芳。漢家宮裡金為屋,唐苑亭前玉作堂。種占人間數姚魏,族居天上擬金張。瑤台月下分明見,好譜清平入樂章。」

  由她指下流出的琵琶聲緩緩若疏風、急急如驟雨,更襯出一段冰潤柔麗的嗓音,聽得眾人如痴如狂。

  戴雁率先回過神來,「啪啪啪」地把手掌拍得透紅,「好,好!當真絶妙好技,更何況歌喉婉轉,令人聞之慾醉。」

  青田將琵琶交予暮雲,欠身微禮,「漫綴俚詞而已,獻醜。」

  戴雁正有些情難自禁似的,卻只覺兩道冰錐一般的目光向他扎過來。他回望了惜珠一眼,忙尷尬地笑兩聲,轉過了話頭道:「你也不用說,自是詠芙蓉的了。」

  惜珠冷著顏面空望向滿地的月輝,一面早已奏起了胡琴,遏雲生風地唱曰:「芙蓉艷質殿群芳,媚壓金釵十二行。露浥輕紅濃欲滴,風含葉翠靄如狂。誰方脂肉誰方鏡,竊比嬌容竊比裳。大抵詩人工說謊,翻言不及美人妝。」

  惜珠的琴技宛若流波而高如崇山,嗓音則又飽滿又亢亮,賽過了清秋鶴唳,也把幾位男客皆聽得呆了。

  一番喝采後,適才出題的太和郡王拿衣襟捻了捻眼角,點評道:「曲技且不論,若只論詩,那些『惹帶鈎衣』、『血淚模糊』、『洞口妖嬈』等句實在有欠檢點,受不得福澤,只難得牡丹與芙蓉二位氣勢闊大、冠冕莊重,竟全不似青樓之輩,可讚可嘆。」

  青田笑而受之,惜珠的面色卻為之一變,「王爺言辭間似乎對『青樓之輩』頗具偏見?」

  她語出不善,郡王也不惱,只呵呵一笑:「本王意在誇讚校書出類拔萃,不想校書反以為忤。既然執意相問,本王並非是當著矮人說矮話,但『青樓之輩』以色事人、以財利己,只曉得朝秦暮楚,又何知情之所鍾?」

  惜珠立即反唇相譏:「歷代名妓個個胸懷不讓鬚眉,前有綠珠

  報主,後有紅拂識人,文有薛洪度,武有梁夫人,況且文人墨客路過錢塘必會追念小小,途經虎阜也會憑弔真娘,為她們頌揚美名者不乏其人,何故獨獨王爺竟如此不屑?」

  郡王聽過只笑著搖搖頭,「早聽聞惜珠校書出身大家,果然風雅卓識。但女子一旦墮入樂籍,便已是殘花敗柳,終不及在深閨中清白有德,縱然才情心志再高,也不能為人正室,說到底就是有虧於『德行』二字。」

  惜珠偏過頭,一對珇珊綠耳環寒意逼人,「正室側室,不過是世間的俗名。王爺說我輩不解真情,我倒要告訴王爺,若有人合我的心,給他為奴為婢也情願,若不合我的心,就是當今的天子十六抬大轎抬我進宮去做皇后,我也不去。」

  郡王一掃說笑之態,擰緊了兩眉,「區區平康

  之女何敢狂言辱蔑天子?實在僭妄。」

  這一頭馮公爺早就拍案而起,之前惜珠的一個「老」字已令他心中鬱結,此時又看她對貴客再三頂撞,一股氣衝上來,直接就把手中的一雙鑲金筷朝惜珠兜頭砸過去,「母狗無禮!」

  惜珠雖也是自幼淪落風塵,但正因家世好,被段二姐居為奇貨,故意養著她的小性兒不曾打罵過的,開門接客後又自恃容貌才技,多少王孫求一見為榮,幾曾大庭廣眾下受這樣的凌辱?一刻間竟呆了,出聲也不是,不出聲也不是。客人們竊竊私語,滿廳的僕婦則面面相覷。戴雁看著心疼又不敢干涉,只隔席向太和郡王與馮公爺打恭,「王爺息怒,世叔息怒。」

  其他倌人見惜珠被打了臉都遞著眼偷笑,青田也抱著手在那兒看笑話,卻又見惜珠容色青慘地乾坐著,素日裡的桀驁不馴都掃地以盡,又不禁暗嘆了一聲。當即靈機一動,東邊日出西邊雨地一面微蹙著眉,一面又兜出一個眼兒媚的笑,伸手挽了馮公爺入座,「她雖是母狗,您可是公侯(猴),居然與她一般見識嗎?」

  登時一片哄堂大笑,各人絶倒。太和郡王直笑得大捶酒案,馮公爺曲了指捏住青田的腮角連扭幾扭,「我是公猴,你就是母猴,撕爛你這張小猴兒嘴。」

  青田笑著躲,頭上的金釵珠花、項上的銀索翠鏈、手上的玉戒寶鐲在滿廳河陽花燭的映照下彩光如瀑,直教人訝異這樣纖小的一個人在這一頭一身金與銀的重壓下,舉動仍可以嬌俏而多姿。「諸位別淨顧著款待了耳朵、戲耍了嘴皮,倒虧空了肚子。公爺您呀先舉杯打個通關,再招呼大家用菜。」

  馮公爺樂得直把青田塞入懷中咋一口,一壁擼起了袖管挨個搳拳。席面上旋即有說有笑,喧鬧了起來。惜珠狠狠剜了青田一眼,不出一聲地起身退席。戴雁忙隨上,一路低聲勸慰著去了。馮公爺只作不見,自行取樂,輸了拳就把酒交予身後的青田,青田半掩著笑面一飲而盡。她從大早上就沒吃過兩口東西,雖對著滿席的燕翅參肚,但妓女陪宴素來是只能坐在後頭給客人布菜,自己不許動筷子的。故爾空腹連吃了幾巡酒,只覺滿身燒哄哄得難受。她帶笑辭了出來,叫丫鬟暮雲扶到花廳後的小淨室裡,拔下了腦後一根素簪朝嗓子眼兒內挖幾挖,把喝下的酒水盡數嘔出。暮雲替她捋著背脊,又遞過了一碗漱口水,「姑娘晚一點兒再過去不要緊的,我給你端碗粥來,稍微吃上一口,要不又該犯胃疼了。」

  青田搖搖手,從腰間的一隻五福荷包內取一小瓶香玫瑰露滴兩滴去清水裡,往口中一過就吐掉,兩手又把笑僵的臉面推上一推,拖著腳回到了花廳。

  馮公爺一見她就點出手指,枯白的指上有一枚大大的翠玉戒,「小鬼頭,跑到哪裡躲酒去了?快來,還都給你留著呢。喏喏,這兩杯,一口氣連吃了。」

  青田滿面盎然的甜笑,嘟嘴央告著:「好爹爹,饒閨女一遭吧,是真不能吃了。」

  「我倒想饒你,大家不饒啊。來吧,乖乖吃了。」

  青田再推脫幾句,已被馮公爺夾著她鼻子來灌,嗆住了,咳嗽得眼淚直流。暮雲忙替她又捶又撫,男人們擊腿大笑。馮公爺邊笑邊拿一隻手臂捆住她,又舉起剩下的半杯酒,「慣會做這嬌氣的模樣唬人心疼,得了,爹爹替你吃半杯。」

  對面的對霞已倒了半盅茶水遞給就近的鳳琴,鳳琴捧來青田的腿邊,輕叫了幾聲「姐姐」。青田端過盅子抿兩口,一抬頭——額際咳出的細細筋絡仍未退——仍是個明媚的笑臉,「哎呦,全憑爹爹疼我了,我是再也不能了。」

  那頭的蝶仙抱起了琵琶,彈起首滴滴答答的小快曲兒來。貴族男客們觥籌交錯,時不時把身邊的姑娘摸一把、掐一掐,再爽朗地大笑。

  廳外點著一對蘭花燈,似一個打瞌睡的人一墜一墜的眼,昏昏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