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迎仙客·02

  八月近中,一等小班照例要結算這一節的局賬,生意就清淡得多,但一班紅得發紫的頂尖倌人反較平日更為忙碌。皆因中秋時節,朱門繡戶間彼此要走動賀節,而貴族家眷與官吏太太又得自重身份避忌生人,不能與丈夫一同交際,故此男人們多到妓院中擺酒,權為社交。若是在家中設宴會友,也往往要請相好的妓女前來助興,這些妓女就被稱為「上廳行首」。

  青田是行首中的行首,常在三位老客人的府上出入,所以和他們的內家也相熟。馮公爺的原配從前就是養在深閨的小姐,老來唸佛吃齋,起初為老頭子收青田當乾女兒還大鬧過一場,後來也認了,逢年過節青田上門,這位「乾娘」還常封個不小的紅包給她。柳衙內的夫人則年輕臉皮薄,見了青田口稱「姐姐」,禮數極周道,有兩三回青田中途離席,柳夫人一直把她送上轎。裘御史的當家奶奶卻大相逕庭,這裘奶奶本是市井小戶出身,雖跟著夫貴妻榮,到底不改潑辣有為的本性,常為這些花花草草的事情與丈夫鬧得不可開交,倒不是吃醋,而是心疼錢。裘奶奶在官場上有個外號叫「茶壺錢罐」,意思是嘴小肚大,給多少都裝得下,只休想再吐出一文來,天天在家只數落丈夫「現放著家裡這麼多不花錢的姨娘丫頭你不睡,非偷雞摸狗地藏了銀票花錢去外頭睡。我就不信那槐花胡同的段青田下頭鑲了邊兒?金邊兒還是銀邊兒?」但逢青田上門應酬,只氣得閉戶不出,所以青田同裘御史相好數年,倒從未見過他這位奶奶。

  近日裘謹器的頂頭上司陞遷,連帶他按序提任左都御史。從八月初十起,裘府就連擺宴席,一來應節,二來答謝前來祝賀的各位同僚。

  天色如綺,月華將滿,宴席設在府內的花園,一眾高官們皆寫了局票喚來相好的倌人,雨花樓的鮑六娘、武陵春的綉杏、懷雅堂的照花皆在座,但見燭影共釵光一色、歌聲與笑語同喧。青田是主家所叫的條子,形同半個女主人,應該先到才對,好招呼諸人、奉煙奉茶,她卻比誰都來得晚。原是賀裘謹器升職之喜,她懷抱著琵琶倒唱一套悲曲,字字寒心恨、聲聲損玉神,唱完了就說要轉局。裘謹器面子上不好看,叫眾人哄酒,青田面不改色地端過了礬紅海碗一口氣連乾三大碗,看得滿園人目瞪口呆。她抽出了手帕印一印嘴角,壓身一福,出園登轎。

  轎子還未抬出半里地,青田已吐得搜腸倒胃,暮雲趕緊就叫直接折回了懷雅堂。對霞和鳳琴全是本堂局,一聽見,立時丟下了客人跑來樓上,「咋喝成這樣啊?」

  老媽子送來了醒酒湯,對霞端了,一頭把青田扶起來餵,一頭已滾下了熱淚來,「姐姐,你的事情媽媽前兩天同我們講了,對不住啊姐姐,我們見你這陣子脾氣壞,背後還抱怨你,哪知你心裡的苦處。姐姐你一向要強,你不說,我們也一句不敢多問,今兒看你這樣,我實在忍不住要說一句。男人沒了,還有我們一班姐妹。那窮小子另聘,就隨他另聘,咱們大不了尋個有情有義的另嫁就是。憑姐姐你的名聲,若當真肯說一個『嫁』字,多少王侯公卿排著隊地幫貼,『郡王夫人』、『大學士夫人』的頭銜盡由著你挑,『狀元夫人』才值幾個錢?何苦這麼作踐自己?你生意好,有的是小人眼熱,這樣子只能白白叫他們看笑話。姐姐,別再為那個姓喬的——」

  話沒說完,一直看起來昏昏欲睡的青田卻陡然挺身,「噗」一口噴出了嘴裡的酸湯,她直瞪著兩眼,一把就掀翻了對霞手內的碗,光著腳跳下床,連笑帶叫地砸東西、咬人、掄巴掌……硬是把所有人都趕走,連貓兒在御也一腳踹出房。

  天地在旋轉,人一直一直地往下掉,掉進萬丈深的黑洞裡,全世界只剩她一人。把頭蒙進被子裡蜷成了一團,拿牙齒撕被子、咬頭髮,有什麼堵在喉嚨口,究竟是摁不下,「哇」一聲吐出。

  次日酒醒已過了正午,青田發現自己臉朝下地趴在前夜嘔出的酒污裡,腥穢沾了一臉一頭。她只木木地活動一下酸麻的手腳,就躺在滿床的垃圾裡,半分也不嫌。笑話,她幹嘛嫌?她自個就是垃圾。陽光曬在她身上,聞得到清晰的腐爛的味道。

  老媽子們捏起鼻子來收拾一床海棠春睡的錦被,青田胡亂將臉面和長髮擦洗一把,勉強嚥了兩口蝦皮碎菜粥,就抱肘站在窗子邊發呆。

  樓底下由遠及近地,有個搖晃著飯鉢的花子在那裡唱著首蓮花落:「初一十五廟門開,牛頭馬面兩邊排,大鬼拿著生死簿,小鬼拿著領魂牌。閻王老爺當中坐,一陣風颳進一個小鬼來。頭頂狀紙地下跑,尊聲閻王聽明白,下輩子叫我托生為牛馬犬,千萬別再托生女裙釵。一歲兩歲娘懷抱,三歲四歲離娘懷,五歲六歲街上跑,七歲八歲母疼愛,九歲十歲把我賣。未掙到錢媽媽狠打,皮鞭沾水把我排,一鞭打下我學鬼叫,皮鞭打得皮肉開,十三十四就地清倌賣,小小年紀就開懷。三天沒吃陽間飯,五天到了陰間來,一領蘆席把奴家卷,扔在荒郊無人埋。南來的烏鴉啄奴的眼,北來的惡狗抓開奴家懷。問聲閻王你說我犯的哪條罪,這樣待我該不該。情願來生做牛馬,不願做女人到陽間來。」

  歌聲粗戛戲謔,唱到後來,就混進了幾個女聲「操你娘」、「滾你爹」的,是旁邊花樓上的姑娘們探出身笑罵,青田卻聽得怔了過去,直到腰裡頭一熱,才陡地回魂,「嗯?」

  一個小丫頭子往她一身的單綢衣褲上繫起條緞裙來,又抖開了一件小襖,「裘御史奶奶來了!」

  馬上就聽得樓梯上有個女人在高聲喝問:「哪一個是段青田?」

  青田猝不及防,卻也聽得出聲音裡的敵意,忙飛速理妥了衣裙,提步出屋。

  沿廊行來了一名氣勢洶洶的婦人,領著七八個丫鬟、老媽子,環珮玎璫地上了樓。婦人已有些年紀,著沉香色遍地金的對襟襖、明珠百褶裙,頭上戴著金絲疊翠的五梁冠,一張瘦長的馬臉上小小一對黃豆眼,把青田從頭到腳地逼看一番。

  「你就是段青田?」

  段二姐人不在,懷雅堂的娘姨丫鬟全慌了神,誰也不敢擋駕,只圍著這朝廷二品夫人團團慇勤,「裘奶奶大駕光臨,未曾遠迎,您多包涵。」「裘奶奶您屋裡坐,站在這兒仔細有穿堂風。」「奶奶您有什麼話,儘管吩咐。」

  青田宿醉未醒,半濕的髮只在腦後亂攪著,本就是心灰難捱,又被撞破了此等疲態,一股氣直衝上頭頂,明知故問道:「我就是段青田,你哪位?」

  裘奶奶將兩眼一撐,一對小豆子幾欲骨碌碌滾出,「好你個騷野雞,淨顧撩著你的騷毛迷惑我們家老爺,倒不認得我?」

  也不知到底哪個,總之裘家下人與懷雅堂自個的老媽子全一窩蜂嘁嘁喳喳的:「嘖,這就是裘奶奶。」「青姐兒,才不說了嗎?這是御史夫人。」「裘御史的正房太太,這下總認得了吧。」……

  你一言我一語,更把裘奶奶的焰火拱得旺,眉一挑,沖青田抬了抬下巴頦。

  青田見怪不怪,只將兩手伸去到頸後弄頭髮,「不知奶奶找我有何見教?」

  「唰」一下,裘奶奶把右手從袖中抽出,向前攤開著,「我家老爺上個月的俸銀呢?拿來!」

  青田拔下了鎖髻的長銀釵,把釵子橫咬進口內,一面重新將泛潮的頭髮扭著挽兒,一面口齒不清地說:「這可奇了,你們家老爺的俸銀與我有什麼干係?」

  「哼,你個騷野雞少在這兒裝糊塗。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煙花寨。我們家老爺自從做了你就當起了家賊,什麼古玩、文物、門生的孝敬、同僚的禮金……一樣一樣地往出運,全搬來填你下頭的窟窿。上個月他在你這兒擺了兩台酒,吃了喝了也就算了,你又哄得他替你『掛四雙雙台』。噯,你們做生意有沒有天理啊?嘴上乾說一說『四雙雙台』,連口清湯也喝不到,真就花掉十六台花酒的錢?你們的心可真夠黑的!這個等一會兒再說。噯昨兒,昨兒是我們家老爺的陞官之喜,好心好意叫你的條子,你晚到了足足半個時辰不說,還唱了那麼一套喪聲喪氣的曲子,你有沒有良心啊?唱完凳子也沒坐熱,抬屁股就走人。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後我們家老爺的臉上多難看吶,啊?我們老爺做你,是要你好好地替他周旋、為他應酬。做生意,講究一分錢一分貨,我不怕同你說,我就是生意人家出身,我們賣東西從不缺斤少兩,你這個做法那是奸商,一成的貨色都不值,卻敲詐了我們十成的銀子。你不好好做生意,錢就要退給我們。那麼大一個御史府,門子花匠轎伕車伕、廚子書僮奶媽丫鬟,哪一樣不要錢?每個月我就指著他那點兒俸銀過日子,上個月的俸銀我到現在還沒見著,一定是狗顛狗顛地送你這兒來了。多的我也不要,你就把這份俸銀退還給我,我便容你這騷野雞安生。若不然,將你渾身的騷毛一根不剩拔個乾淨!」滔滔不絶地說完這一大串,抄手站定,獅威勝龍。

  青田不慌不忙地將長髮盤結整齊,抽出嘴裡的長釵緩緩往髮髻中插入,嘴角勾著一抹笑,似一隻勾在浪女腳上的半褪繡花鞋,一搖一蕩,「奶奶真是個痛快人。也不知奶奶府上從前是做什麼生意的?不管做什麼生意,有句話說得好:進門都是客。你們家老爺在你那兒是你們家老爺,在我這兒就是我們堂子的客人。你若是不想叫你們家老爺做我們的生意,就該把他拘在家裡,既放到了我們這裡來,就要守我們堂子的規矩。一年三節,客人替倌人做花頭,那是應有之理。奶奶只把我這個月的賬簿拿出來翻翻,別說掛四雙雙台,掛十雙雙台的也有,連我剛出道的小妹子也有人替她掛三十二台。奶奶孤陋寡聞,見著個蘿蔔就當人參,說出去只怕惹人笑呢。」

  「你——」

  「再說昨兒晚上,倌人一夜轉五六個局稀鬆平常,莫說我唱了一套曲子,我就是只下車沾沾地,該給的局賬也一文少不了。我可不管府上是升了官還是死了太太,」青田壓根不睬裘奶奶另一個欲申無處的「你——」,自管橫乜著雙目一氣說下去,「總之客人只吩咐我『把拿手的揀來唱』。我拿手的就是『喪聲喪氣』,客人不愛聽,只管來同我媽媽講,不做我的生意就是。最後再說月俸銀子,朝廷沒下過咨文給我段青田,讓我管發你們家老爺的俸祿,你們家老爺的俸祿該上戶部支去。我做倌人的沒到你府上討過局賬,你做奶奶的倒跑到堂子裡來要俸祿?傳到御史大人同僚的耳朵裡,萬一參他一本有傷風化,怕是新官上任沒三天就得左遷

  ,到那時我再唱『喪聲喪氣』,可就應景得很了。」

  裘奶奶直把手指戳來青田的臉跟前,恨恨不已,卻仍是只說得出:「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樓上迴廊三三兩兩地聚滿了人,手捧花露香巾的丫頭、端著洗臉水的老媽子全站住腳瞧熱鬧。照花、蝶仙等一班人原是才起床,還未曾梳洗,也聽見了動靜趕來。懷雅堂上上下下哪個不曉得大小姐青田的精明厲害,安心笑看著裘奶奶出醜,卻是青田自己房中的小丫頭桂珍有心賣弄逞強,蹦出來做和事佬,「奶奶您別生氣,姑娘才吃了酒還沒醒呢,說話沖了些。奶奶您裡頭坐,奴婢給您沖杯茶,吃口茶消消氣。」

  大丫頭暮雲一見屋裡人的獻媚相,氣不打一處來,乾巴巴地笑兩聲,「桂珍,前兒晚上來客我叫你端茶,不曉得你跑哪裡去。這會子誰又沒叫你一聲,你倒衝到前頭來?果真見了誥命夫人就是不一樣。羽毛還沒長全呢,倒會揀高枝兒飛去,那就乾脆飛得遠遠的,飛出個好樣兒來給我瞧才是。」

  桂珍好心打圓場倒挨了罵,自是不平,梗起脖子把眼睛翻兩翻,「姑娘才說的,進門都是客,我給客人沖茶有啥不對?」

  「客人?」青田撥轉了兩眼盯住桂珍,眼裡活活有閃電劈出來,「誰的客人?可是你的客人啊,啊?桂珍,裘奶奶敢是你請來的客人?」登時就把個桂珍嚇得半死,頭也不敢抬。青田一昂首,卻沖裘奶奶也打開了一隻手,滿面的戲耍之態,「奶奶,我這丫頭說你是她請來的客人,不知奶奶是擺酒還是碰和?奶奶別見怪,你頭一回上門可不能掛賬,現放下三百銀子,咱們多退少補。」

  圍觀的人群嗤嗤地發笑,裘奶奶簡直氣了個倒仰,一提錢,嘴頭倒也靈光起來,「呸!什麼擺酒、什麼碰和?哪個來做你們這野雞窩子?」

  「奶奶這話可就是現背著牛頭不認賬了。」青田手一翻,沿著廊道四周挨個點過去,「對霞、蝶仙、鳳琴、照花,」又回手朝自個的心口虛虛一撳,「段青田,懷雅堂一共五位倌人,大早上起來頭沒梳臉沒洗的全在這兒陪著奶奶,奶奶一個人叫五個條子,可是大主顧。姐妹們全指著奶奶的恩賞好過節吶,奶奶這會子倒說沒有?」

  懷雅堂五女,哪個沒有個三言兩句?蝶仙與對霞眼見大姐竟橫遭上門辱罵,早按捺不住,存心地手帕亂招,你唱我和道:「奶奶,您可不虧,我青田姐姐是花榜的狀元,新來的照花妹子也有個別號叫『小魁首』,她們倆一個本堂局酬金都沒有下百的,還不算另賞的金玉珠翠,就是我們幾個不爭氣的也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統共加起來才收奶奶您三百銀子,就是二等茶室也沒有這個價兒。」

  「奶奶,您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們上午從不接客,今兒也為奶奶破了例了。我勸您吶,痛痛快快拿錢來,再這麼囉嗦一陣三百可打不住。要想賴賬啊,那也不能,您出去打聽打聽,甭說御史夫人,就是御史本人,叫了局不給錢也沒有這個理。」

  裘奶奶放眼望去,只見一張張妖精似的小白臉,臉上生的全不是人嘴,而是一張張利喙,把人啄得是體無完膚。吭哧半天,憋出了纍纍汗珠,全虧身後的一個老媽子自告奮勇,拉開了嗓門替主母解圍:「你們這幫騷野雞少瞎叫喚,我們奶奶啥辰光說做你們的生意?憑啥要給你們銀子?你們這是訛詐!」

  「對,訛詐!」裘奶奶全然已忘記自己原是來堵門討債的,只顧著辯駁絶不曾欠得煙花賬,「說我做你們的生意,我同你們一樣是婦人家,拿啥做你們的生意?空口無憑!血口噴人!」

  青田把一腳上的綵緞荷花鞋在地下蹭著,歪著嘴角笑,「那我就懂了,自來我們這兒出入的不是客人,就是倌人,奶奶不是來做我們生意的,必是自己要當倌人做生意嘍。」

  裘奶奶這一驚非同小可,直戳出眼睛跳起來,「放你娘的屁,你才當倌人做生意呢!」

  樓上樓下全笑。青田毫無血色的素顏上浮生出尖刺的笑意,如一株野忍冬,「我正是當倌人做生意的,這裡其他的倌人全叫我『姐姐』,如今奶奶來了,我也有一位老姐姐了。」

  「啊啐!哪個是你這野雞的姐姐?」裘奶奶眼鼻賁張,手腳亂顫,「好,算我晦氣,我鬥嘴鬥不過你,今兒且饒你一遭。可你也甭得意,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祥媽,走!」

  青田的眼中似楔著鐵釘,抬起下頜來衝著對面的蝶仙和對霞揚一揚。二人即刻領會,對霞搶幾步過去,撼過了肥美的身子擋住樓梯口,「噯,奶奶,咱話還沒說清楚呢,您不能走哇。」

  「是啊奶奶」,蝶仙拿手肘抄住另一頭的門廊,斜抻一腳,亦亮出一隻鸚哥綠的鳳翼鞋,「您到底是客人還是倌人,這事兒還沒弄明白呢。您若是客,留下三百銀子,利索走您的,歡迎下回再來。若是倌人,那可不能走,等著我們掌班媽媽回來還要同您議價兒做名牌呢。」

  小一些的鳳琴自來是個跟屁蟲,也鑽了出來,一口尖酸的語氣模仿得極地道:「奶奶,一句話,要麼留錢要麼留人,總之沒有白進這門兒的。」

  裘奶奶一聽真格要錢,比戳了她的心還難受,呲裡哇拉地嚷起來:「哪來什麼錢?我沒錢,讓開!」意欲硬闖,卻被蝶仙幾個帶領著丫鬟封住了去路,個個是風騷潑狠、張牙舞爪。裘奶奶無奈之下,只好又自己「咚咚」地幾步走回來,「你叫她們給我讓開。」

  青田插著兩手,斜擲下冷冷的眼神,「奶奶,我勸你趁早掏錢,要不等開始上客,來來去去的都是官場上叫得響的人,回頭在這地方瞧見御史夫人,說出去算什麼呢?好端端跑到窯子裡,那是『淫』,犯七出

  ,小心被別人家的漢子當粉頭拉了去。回頭被御史大人休棄出門,不想當倌人怕也由不得奶奶了。」

  裘奶奶連驚帶怒,愈發地傻在那裡。背後的對霞和蝶仙野笑了幾聲,更放出伶牙俐齒來:「奶奶,您口口聲聲罵咱們是野雞,告訴您一聲,咱們還真不是。咱們這兒是一等小班、上廳行首,公侯王爵全都得下帖子請。咱們這行裡,只有奶奶這樣自己亂跑來堂子裡拉客,那才叫野雞吶!」

  「奶奶,三百兩銀子,這點兒錢在您老還不是九牛一毛?反正總要給的,麻利拍在這兒,非磨磨蹭蹭的,難不成為了多討我們姐妹幾聲罵?不瞞您老人家,說到這陣子我們還沒露真功夫呢,您要愛聽,我們姐兒幾個可什麼都敢說。」

  鳳琴眨巴著一雙眼,撐住了圍欄踮起腳,唯恐落於人後,「沒錯奶奶,罵您也罵不過,打,瞧您帶的這幾個人,不是老就是小,甭說我們人多勢眾,只說您的身份跟我們抓臉拉頭髮地打上一架,豈不是千古奇聞?破財消災吧。」

  裘奶奶此時已知道貿闖妓院實在是大失斟酌,她是踩進了雞窩的金鳳凰,只可惜,落架的鳳凰不如雞。心一橫,腳一跺,「祥媽,拿錢來!」

  僕婦苦著臉攤手,「奶奶,沒錢,誰沒事兒隨身裝著幾百銀票啊?」

  裘奶奶登時沖青田把胸一挺,「聽見了嗎?不是不給,沒錢!」

  青田置之一哂:「瞧奶奶說的,奶奶是出了名的『錢罐』,奶奶沒錢,誰還有錢呢?奶奶拔根毛也比我們的腰粗。奶奶若果真出門沒帶著現錢,真金白銀也盡可抵充。這一身穿的戴的,嘶——,要不我瞧這樣兒,奶奶你頭上那金梁冠做工考究,便值不得三百也所差不遠,把它摘下來,奶奶自管走人。」

  所謂金梁冠,是髮罩的一種。已婚女子束髮於頂,多在髮髻上佩戴狄髻,窮家婦的狄髻用假髮、馬尾編織,貴介則是用金絲、銀絲。裘奶奶頭上現戴的一頂金梁冠雖不比誥命的珠冠,卻也是裝寶點翠、耀目爭光,一望即知是上品貴婦之物,令她摘了去,無異於與虎謀皮。裘奶奶自不肯,大啐數聲:「呸!呸呸呸!也不看看你是個什麼角色,想要本夫人的金梁冠?下輩子吧!」

  正值亂像叢生,忽聞得一聲嗓音清稚的「奶奶!」裘奶奶張目尋去,但見一位形容嬌細、頭梳雙鬟的小倌人由廊頭排眾而出,婀娜地走來她面前,微微施個禮,「奶奶萬福,婢子是這裡的清倌人照花,給奶奶問安了。奶奶初來乍到,我倒也是個新來的,才學的有些規矩講給奶奶聽聽。這裡的掌班媽媽成日教導我說,小班倌人最重衣容,衣不整、容不修,絶不能視人。這會子咱們還沒開門迎客呢,奶奶也不遞帖、也不使人通報,就一股風地直闖了來。我青田姐姐早起才洗了頭,頭髮這麼一窩絲攢著,臉上也不曾施粉涂朱,這幅樣子叫奶奶看了去,就好比良家女子赤胸坦膊的叫陌生人看了去是一樣的,此乃『非禮』。奶奶既非禮了我姐姐,脫下頭上的金梁冠,也是『脫簪謝罪』的意思了。」

  自打照花被賣入懷雅堂,不單性命為青田所救,事事也全靠青田幫襯,早懷了感恩圖報之心。今日遇上這一場尋釁,屢欲聲援,卻不如對霞幾根老油條,乾著急插不上嘴。及至青田放話欲取裘奶奶的金梁冠,餘人仍不解其意,她卻猜出了大概,特意搶出來道白一番。果然斜目睇去,青田亦向她眨眨眼,如親密姊妹間互換一對嵌寶的耳墜或一枚花珠戒,互換了一點靈犀。

  照花欣慰地抿一抿嘴角,不再多話,只偎在一邊看青田鄭重其事地轉向裘奶奶道:「奶奶,我這妹子說得極是,就請奶奶脫冠吧。」

  裘奶奶嘔得只差噴出一口老血來,「什麼?我堂堂二品誥命向你這騷野雞賠禮?發你娘的春秋大夢!」

  「奶奶若不肯,只怕今天的局面不好收場。」

  「有什麼不好收場?我倒奉勸你一句,見好就收,乖乖地讓本夫人去,不然你可得攤上大事兒!」

  青田桀驁刁鑽地一笑,肺腑間那一片喝幾千斤烈酒也吐不出的苦海此際全凝做了冷森森的恚怒,撞上誰是誰,只算裘奶奶倒霉。

  「不忙,我的大事兒還在後頭,奶奶的大事兒可就在眼前。」

  「哼,我有什麼大事兒?」

  「再不脫冠,我這就叫幾個烏龜上來捉住你們統統強姦一泡,那御史府可就有臉極了。」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裘奶奶的一群女僕沒有不失驚變色的,有個十來歲的小鬟更是當場被嚇出了眼淚。裘奶奶也是魂不附體,「你敢!」

  「我有什麼不敢?暮雲,去,叫曹旺兒挑幾個身子好的兄弟,告訴他們,有大活兒。」

  「段青田!」裘奶奶急嚎一聲,「你還有沒有王法?!」

  青田冷嘲一笑以對:「有王法也罩不住奶奶,奶奶不信,回去留著髒小衣,只管往上告,就是官司打到了金鑾殿保證也贏不了,堂子裡的姦情,有什麼稀奇!暮雲,還站著幹什麼,沒看見諸位女客們等著招呼呢?」

  「是,奴婢這就去。」

  「且慢!」走投無路之下,裘奶奶求援四望。所帶的家人裡有一個瞧起來老練非常的婦人,這時訕訕地走上前,對青田討巧一笑,「姑娘,都說你們小班倌人是個個知書識禮的,哪能做出這麼沒體統的事情來?我雖沒有奶奶的許可,只拼著這張老臉權代奶奶給姑娘賠個不是。姑娘你平平氣,咱們好聚好散,成不成?」

  「是啊姑娘」,早先說話那婆子也接了口,笑起來,眼角有重重的褶,「你不看別的,就當看在我們家老爺的面子上。」

  「可不是?」緊挨著裘奶奶的一位大丫鬟也有些膽色,口齒朗朗地勸說,「姑娘想想,若你有福氣,哪天真被我們家老爺討回去做小,還不是要看奶奶的眉高眼低?」

  「是啊,姑娘你別顧頭不顧腚,就圖一時痛快。」

  「姑娘,我們說這話全是為你好,你想想?」

  「姑娘你說句話。」

  「姑娘,我們說的你倒是聽沒聽啊?」

  「姑娘你什麼意思,給句話。」

  ……

  一通七嘴八舌後,裘奶奶到底耐不住,朝青田喊上一嗓子:「噯,你倒是答話呀!」

  青田這才掉轉傲目,懶懶一瞥,「奶奶什麼時候見過狗叫喚、人答言?」

  莫說裘家的下人被臊了一鼻子灰,裘奶奶也差點兒背過氣去,卻不得不收起僅剩的一絲餘威,不知使了多大力氣才擠出一臉笑,比哭還難看,「好,好,我親自給你道歉。今兒原是我莽撞了,你也別計我的過兒,我也不計你的過兒,就算扯平了。」

  青田並不見色有稍變,「奶奶,廢話少講。」

  「嘖,你這個人怎麼這樣不識好賴?你不過是個賣身的,我一個朝廷命婦當著這麼多人向你服了軟,你也爭足了光了,還想怎樣?」

  「我想怎樣,方才說得一清二楚。」

  「你少得寸進尺,給梯子不下是吧?」

  「奶奶莫非年老耳背?若是沒聽真,我再說一遍。我段青田要的不是梯子,而是你頭上的金冠。」

  裘奶奶捏起了兩拳,磨牙霍霍,「段青田,我們家老爺也做了你這麼多年生意,好歹我也是他的正室夫人,你鬧得我坍了台又有什麼好處?」

  青田的嘴角懸著幽涼的譏笑,「奶奶好好在府上做你的正室夫人,哪個去坍你的台呢?原是奶奶自個不尊重跑來咱們這地方,既來了,也就甭想尊尊重重地回去。」

  「我說——」

  「奶奶,你就是說破了天,今兒這金梁冠,也得摘!」青田冷麵抱臂,斬釘截鐵。

  裘奶奶的渾身抖個不住,臉色蠟黃。直過了小半刻,才把發顫的手向前點動著,「好,好,算你狠……」低吟了半晌,視死如歸地一挺身,「祥媽,替本夫人摘冠!權當是路遇賊婆子打劫了!」

  於是乎,幾個婆子、丫鬟各含涕淚,將奶奶金冠上所插戴的金鈿、挑心、草蟲簪等諸頭面一一拆下,卸下了髮冠。裘奶奶蓬散著頭頂雞窩也似的一團髮,手執那金梁冠,天絶地狠地一把摜在青田的腳下。

  「走!」

  面如赤日、聲似滾雷,一班天兵天將落荒而逃。

  懷雅堂諸女眼望著御史夫人狼狽的身影,無不掩嘴葫蘆。一片笑臉中,只有青田的面色死沉,她瞟一眼地下的金冠,卻覺受辱的是她自己。奇恥大辱。

  周圍人還在笑,笑聲裡又冒出一縷甚不和諧的嚶嚶啼哭。原來是小丫頭桂珍讓暮雲揪著耳朵在那裡罵,桂珍一手摀住被撕扯得通紅的左耳,踩腳鳴冤:「我說句倒茶又咋了嘛?平日裡來客我不巴結你要罵,我巴結了你還要罵,到底要人咋辦嘛……」

  桂珍嚶嚶地哭著,不妨青田已扭過頭來惡狠狠地盯著她。說時遲那時快,猛見青田一把拽出了箍髮的釵子就向這裡投來,獸頭銀釵呼嘯著砸上了桂珍的額頭,打得她倒退了兩步撞在門扇上。小丫鬟魂飛天外地抬起臉,看清了長髮披散、雙目血紅的女主人,嚇得乾噎在那裡,動也不能動。

  沒有人再笑了,照花心頭惶惶,伸手來挽青田,「姐姐……」

  青田掙開她,又拿兩手撥開人群,「嘭」一下撞上了房門。

  暮雲也怒目又戳了桂珍一指頭,蹲下地拾起髮釵,提聲道:「行了,都散了吧,沒什麼好看的了。」

  樓廊上的雜人也便各幹各的,對霞三人卻湊到了一處並頭私語,照花也幾步近前去。鳳琴一看見她就退了半步,對霞和蝶仙同樣深懷戒備。照花卻情急不顧,劈頭直問:「我姐姐怎麼了,她是不是有什麼事?」

  對霞猶豫了一下,和蝶仙交換一個眼神,「告訴她不?」

  蝶仙朝照花再三相看,嘴一撇,「告訴她吧,我看姐姐也跟她蠻要好,她也是誠心為姐姐著急。」

  對霞手一攤,「說穿了也沒啥,一句話,吃了男人的虧。」又補充道:「你不懂,你還小哩。——咱走吧。」

  她們三人住在樓下,一道攜手同去。依稀聽得對霞張口呵斥鳳琴:「你問啥,你也還小哩。」

  剛過午的陽光臨窗直下,亮得仿似碎了一地琉璃。照花若有所思地呆望著窗外,低聲重複:「吃了男人的虧……」

  「照花姑娘!」

  有人在樓口喊了一聲,照花回神望去,見是她屋中打雜的娘姨,提著個熱水吊子吱吜吱吜地扭上樓來,「姑娘,李一梳待詔來了,快做頭吧,做完了,還有康小爺和五大少的兩場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