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迎仙客·03

  自從淮商康廣道贏得了照花的掛牌酒,惡霸五大少便深以為恥,對梳攏照花一事就愈發志在必得。康廣道則早把照花的初夜當做了囊中取物,頗有乘勝追擊之勢。於是這二人較量得更起勁,一天不是你叫酒局,就是我叫牌局。

  這一日五大少又約了七八人,預備在懷雅堂的東花廳擺一桌酒。不想康廣道捷足先登,下午就邀了一群朋友清客在西花廳抹牌。正院大廳則另外有一位青田的新客人,也是牌局,不到日央就已開始。

  於是午飯後,懷雅堂的跑堂就忙著佈置兩廳的牌場,撮檯子、擺雀兒牌、派籌碼,每張台角的兩面置擱幾,幾上佈好茶食鮮果。不久,西廳與大堂的兩撥人便依次到齊,再等晚飯前後五大少一夥聯翩而至,更吵得沸反盈天。來客就有四五十人,又各自寫條子叫局,連客人帶倌人足近百數,把懷雅堂塞得滿滿的。樓上樓下處處是衣冠楚楚的男人、標緻異常的女人、手捧煙茶的大姐娘姨、東奔西跑的龜奴鱉腿、綺麗的燈火、豐盛的餚饌,夾雜著琵琶聲、胡琴聲、弦子聲、笛聲、歌聲、搳拳聲、碰和聲、叫好聲、爭鬧笑語聲……其飽滿與龐雜一如滿園子花果爛熟的氣味,在秋寒的凋蔽前,發出最為濃郁醉人的、瀕死的醚香。

  足足鬧到了戍時,才有來客陸續離開,東道主們卻興緻不減。只因五大少晚間來時才得知康廣道在西廳抹牌,十分不快,康廣道也聽人報說五大少在東廳擺酒,兩人也算是點頭之交,卻並不來與對方招呼,各據一方,誰都想逼得另一人先走。照花就只好依照規矩,一會兒在這頭侑酒,一會兒在那邊侍坐。

  而五大少所至,少不了其結拜二哥柳衙內,柳衙內自是叫青田的本堂局。至於在正廳擺局的闊佬則一直久仰青田的芳名,近期才有機緣結識,儘管賣命追求,花費之巨足以令幾位老客人也相形見絀,卻始終買不到佳人一笑,從無開恩留宿的優待,所以也乾耗著,指望柳衙內那邊散了場之後和青田單獨相處。為此,雖一睜眼就和裘奶奶嘔了一場氣,青田也不得不收拾了心情與衣容,同樣在兩處來去無休,不得片刻的安逸。

  直到在遊廊中撞見,姊妹倆才得以說上兩句悄悄話。彩穗曳曳的掛燈下,照花的臉兒卻顯出一種灰涼的顏色,似含著心事重重。

  「姐姐——」

  「嗯?」青田覷向她,臉上亦帶著疲倦的青蒼。

  照花的嘴唇張合了幾次,但什麼也沒說出。最後她擺擺頭,在長長的劉海下垂低了眼瞼,「沒事兒。」

  兩人的跟班娘姨切聲催促:「姑娘們先進去吧,有什麼話回過臉再說,要不裡頭又該發火了。」

  果真才穿過花門,已聽得五大少在那裡嚷著:「怎麼還不回來?莫不是那姓康的有點兒臭錢就不把大爺我放在眼裡了?」

  有個人出言相勸道:「五弟你又撒酒瘋,你是客,那姓康的也是客,人家自要一碗水端平,總不能讓照花一晚上都坐在你這裡,把那邊丟著不理。你瞧青姐兒不也來來去去的,我什麼時候說過她一句?」聲音溫文爾雅,眼目處處留情,正是柳衙內。偏首一望,就悅然地笑起來,「瞧,這不是?呦,你們倆倒一塊回來了。」

  照花和青田同告了兩聲「怠慢」,各自坐去到五大少與柳衙內的肩後。五大少別過臉對照花嘟嘟噥噥,臉色不甚好,似是責備她適才在康廣道那一頭待得太久。柳衙內卻憐香惜玉,自席間拈一塊砌香梨餅餵入了青田的口內,「累不累?來,吃口茶,這茶淡了,待我叫人替你換過……」

  旁邊的一位倌人正奏著把龍首胡琴,高囀鶯聲。坐在她前頭的客人也是位年輕公子哥兒,往柳衙內的背上拍了拍,「噯,噯,我說柳二哥,你別淨顧著卿卿我我,該你了。」

  「哦!我們正鬥骰呢。」柳衙內向青田解釋一句,就扭回身抓起了骰盅,大搖特搖起來。

  合席砸著桌子大叫:「大!大!」「小!開小!」「一二三——小!」「嘿,邪了門了,怎麼連開了五把都是小?」「這酒我不吃,你替我吃。」「哎呦我的大公子,這一會子人家都吃了十大杯了,您倒是贏一遭行不行?」「哈哈,依我說你乾脆轉個局,到爺後頭坐著,一杯也不用吃。」「噯我說,你怎麼剪我邊兒

  啊?」「別怪兄弟剪你邊兒,實在是你內才不濟,委屈了人家。」「對對,他就是『內才』不濟,才存心給人家灌倒了好躲過今兒晚上,省得打了敗仗給踹到地上睡。」「瞧你這光景,定是常給踹到地上睡的!」「哎呀呀,越說越混了,你們呀,真是歪嘴吹喇叭——一團邪氣。」「哈哈,那你給我兌口氣,改改我這邪!來嘛,別躲、別躲!」「再這樣,我這就轉局。」「噯,別走哇,再把才那小曲兒細細地唱一遍。」「你們倆,回自個房裡去,少在這裡肉麻。」

  ……

  一團哄鬧中,只有青田與照花二人一臉的疏落,好似神魂無住一般。五大少並不察,但將手臂勾住了照花的頸子,另一手就捏著骰盅舉來她臉前,「這把爺坐莊,給爺添些吉利。」

  照花被勒在男人的膀子裡,勉強笑了笑,「呼」地往銀盅上吹口氣。

  五大少把笑臉貼著她,手舉得高高的,「嘩哩嘩啦」的一通,再「嗵」一下墩去到桌面上。「大、大!開大!好!哈哈哈哈哈哈!」

  檯面上又一陣混亂,有人笑,有人嘆。五大少得意非凡地舉杯,「怎麼樣?可算叫老子給扳回來了。全都得多謝照花的這口仙氣兒,來,照花,敬你一杯。」

  這一場酒宴本就是五大少為照花捧場,眾好友誰不解意?齊聲起鬨道:「要敬就敬一個『皮杯』!」

  五大少是個莽人,酒又下了肚,哪會有好行徑?吃了滿滿的一大口酒,扭過照花的臉就嘴對嘴地給她灌下,照花無力推脫,被逼和著那一嘴的酒臭強嚥下。一群倌人全笑得伏去客人的肩背上,也都或真或假地來敬「小魁首」,吵吵著要她「打通關」。

  美景良宵,醉紅爛綠。

  喧鬧了有一袋煙的光景,青田就向柳衙內探身低言:「你坐著,我去去就來。」又揚聲辭席,「各位對不住,我失陪一下。」

  眾少們笑紛紛,「好說好說,知道青姐兒還有客人,儘管應酬你的便是。」

  另一頭的照花一心躲酒,也急站而起,「姐姐,我與你一道。」

  五大少醉得不輕,臉紅脖子粗地把兩眼一瞪,「噯,我說你怎麼又要走?好沒良心的小婊子!就為了那南方佬闊氣些就這麼惦記他?」

  照花被罵得心中一緊,好在掌班段二姐早就諄諄教導過,若遇上客人吃醋,那就對著姓張的罵姓李的、對著姓李的罵姓張的。照花學藝精湛,即時搬出了一臉的可憐之態,委屈地低著聲音說:「戴爺,我也不想陪那個南方佬,可我沒法子,昨兒才挨了媽媽的罵,說我心裡只裝著你五大少,把其他的客人全得罪了,耳提面命地叫我今天不許偏心。你不信,只問我姐姐。」

  「可不是?」青田暗讚照花之機變,又為她托上一句,「要麼戴爺去同媽媽商量包了照花,她便天天跟著你,哪裡也不去。」

  這謅辭立將五大少哄得高興了起來,親親親熱熱地一把拉過照花的手,「原是我錯怪你了,你也甭做難,我一會子就去跟你媽媽說,再不叫你應付那姓康的。好了,你也知道我,不過酒吃多了嚷嚷兩句,你別記在心裡……」

  同伴們在一邊頗為不耐煩,「你先放照花去吧,亂纏個什麼?」

  於是二女添了幾聲「對不住」,挽手並出。一個往前面大堂去,一個往對過的西花廳。兩處均是牌局,二人各看著自己的客人碰幾手,坐夠了一刻來鐘,又回到東廳五大少的酒場,陪上幾杯酒,接著再抱歉兩句,重赴牌局,有若一對來而復往、往而復來的梭。然而自古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所織就的錦緞再繁美,與貧婦手中枯燥的、疲憊的梭,是毫無關聯的。

  敲過了二更,東西兩廳仍玩鬧不休,大堂的豪客雖也鬥志昂揚,奈何牌友們或退場,或往別處消遣,連一桌牌也湊不齊,只得草草收場。青田光在口內送一送,仍回東廳來坐著。柳衙內聽說那人已走,大感欣慰,「哼,我就是不能讓他如意!既這樣,你也回房歇著吧,不必在這裡陪我了。我瞧你臉色差得很,忙出病來,倒要叫我過意不去。我與你什麼交情?絶不怪你冷落。再說今兒也不是我做主家,不過給五弟鑲邊兒

  罷了。」

  青田稱了謝,正待告退,冷不防座上的五大少「噌」一下跳起,合拳怒吼:「眼看青姐兒都回來兩趟了,照花連個影兒都沒有,他媽的那姓康的竟敢就這樣拘著照花不放,倒讓大爺我痴漢等丫頭一般傻等著,不是抬槓是什麼?你們甭勸,我今兒已忍耐多時了,再不給那姓康的一點兒顏色,還真以為我戴大少好欺負!哥哥們別拉我、別拉我,是兄弟的就陪我出了這口惡氣!差役們呢?都叫來!」

  青田見五大少要鬧事,忙上前阻攔,卻被柳衙內一把牽住,「這混小子正在酒勁兒上,你可別多事兒,只管跟著去瞧瞧熱鬧吧。」

  各位惡少們酒足飯飽,正愁無處消化,一呼百應地隨著五大少搖搖擺擺地直趨西廳。一群倌人們緊隨其後,半是害怕半是興奮。西廳內金燭耀人,但原先的四桌牌也只剩下了康廣道一桌,還圍著七八名倌人,另有兩三名客人背手在那裡閒看,段二姐滿身金碧地親自立在下首,笑著頻頻點頭,「是,是,多蒙您關照。」

  康廣道是一張清雅的容長臉兒,燈下更顯得俊俏,笑眯眯地露著一口白牙,「再有,也不必算抽成了,今兒我贏了多少——不,今兒總碼子有多少,都打賞給照花,辛苦她這一天……」

  妓院裡擺牌向來是從贏頭裡抽成,此舉卻等於將所有的流水全部奉贈。康廣道一行玩牌輸贏極大,一手牌就有幾十兩銀子的出入,整個算下來已上千,手面之闊罕有其匹。但他只輕輕鬆鬆用兩手把四面的鬍子一攏推來桌邊,好像掃一掃剩菜的殘渣餵狗。同樣用撫摸小貓小狗的玩弄姿態,他回身摸了摸陪坐在側的照花,把她的鬢髮撩撥幾下。照花笑一笑,馴良而沉默。

  一旁的段二姐則滿口子道謝不迭,喜色滿溢,以至於忽略了漸漸逼近的一張怒容。

  搶入門來的五大少雖然半醉,卻已把康廣道擺闊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又見照花被他摸臉捏手的,登時一點子燒意直衝兩目,暴出了滿滿的紅筋來,「等什麼,難道要大爺親自動手?還不給我上!」

  五大少也算個三品官,出門總帶著十來衙役,沒一個吃素的,一擁而上就把康廣道從牌桌上拖下來,還沒等康小公子叫完一聲「你們要幹什——」,已是好一頓拳打腳踢。五大少高高地腆著肚子,一手亂點著謾罵:「他媽的外地佬、土包子,也不撒泡尿照照,憑你也想跟大爺我過不去?你以為有點兒錢就怎麼著了?你信不信大爺今兒活活打死你,也沒人敢放一個屁!」

  屋裡的賓客與妓女全跳開了丈遠,大呼小叫,只段二姐惶急交加地挨上前,「哎呀戴爺,五大少,您這是幹什麼?您跟康小爺也是朋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老虔婆!」五大少朝她鼻頭一指,「你少多話,打壞了什麼東西爺按原樣賠給你,爺就是要教訓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南方佬,讓他知道知道什麼是北京!照花你給我過來!」手一抄,就把驚得傻立在當地的照花小雞一般地拎過來,點著她復向段二姐嚷道:「照花!啊!你他媽要她多少開苞銀子,幾千還是幾萬,只管開價,大爺跟你還一兩就不姓戴!但倘若你敢把大爺我當瘟生,叫別人來點她的大蜡燭,你信不信我叫人一把火燒了你這窯窟子?」

  眼瞅著康廣道在一堆皂靴中蜷身抱頭,呼痛聲已越來越微弱,段二姐急得搖晃著滿頭黃烘烘的金瓜子步搖,兩手直拍,「哎呀大少您說哪裡話?不是您點照花的大蜡燭還有哪個?就下個月,下個月挑個吉日您就和照花歡歡喜喜地入洞房,好不好?」

  得此一言,滿意的得色湧上了五大少的臉,架在他腋下的照花卻遽然間失色,空餘一張單薄的、煞白的皮。

  後頭的欄杆罩下,柳衙內幾個剔牙的剔牙,挖耳的挖耳,全帶著笑作壁上觀。當中有一個拍著嘴打個呵欠,吆喝兩聲:「五弟,五弟!差不多行啦,真揍死了,你老子回頭又得關你一個月禁閉,咱哥兒幾個可找誰取樂去?」

  柳衙內附和道:「老四說得對,才掌班媽媽也親口許了你下個月當新郎,你這裡再弄出一條人命來,多不吉利。」

  一屋子的人又說又勸,幾個衙差也有數,雖拳腳還不停,卻已不似先前「嘭嘭」有聲,只等五大少一發話,便即手下留人。

  衣衫鮮麗的圍觀者們還在推搡著、議論著,人群之外,青田見事態平息,連熱鬧也懶得看完,當下無聲隱退。一縷薄軟的裙裾,是倦蝶脆弱的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