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迎仙客·04

  她回到房內,給貓兒在御溫了一碟牛奶,又叫暮雲燒上兩把安息香,便鎖上門,歪去了床裡,連妝也不曾卸,就帶著一臉的白粉和胭脂。一度,不管交際到多晚、喝得有多醉,只要是一個人睡,她一定會把臉和身子洗得乾乾淨淨,塗抹好乳霜與花露才入眠,如同保養一件精瓷般保養著自己。但眼下她只是一隻破罐子,隨便就可以摔來摔去,每一時每一刻,青田都可以感到無數細小的裂紋爬上她的眉心、眼底、嘴角,整張臉,整個身體——她有很久不敢仔仔細細地照一照鏡子了。

  而且現在,她完全地睡不著,只能一夜接一夜地張著眼、閉著眼、半張半閉、半閉半張……聆聽抽屜中所發出的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巨大的鳴響,青田敢肯定那不是她腦子裡的冥想,這聲音一刻不休地呼喚著她,一句又一句,像一條條蛇化作了黑潮向她湧來,爬得她滿身都是,奇癢難耐。

  華美的綉床上,她赤足與慾望的蛇群糾纏,拚命壓制著一躍而起、拉開抽屜將那包砒霜一仰而盡的衝動。精力慢慢地被耗盡,人又開始進入到一種似乎在睡著,卻又永遠清醒的夾縫中。渾身重重的、涼涼的蛇群捆得她透不過氣來,還有無數的小蛇從那抽屜中往外蠕,嘶嘶地吐著信,像風聲,野原的颶風——

  呼喇一下,風驟然地停止,她身上的、地上的、滿屋子的蛇一霎間全不見了,世界是如此地安靜,聽得到打夜的梆子,還有一聲淒厲的嘶喊:

  「客來!」

  繼而,青田就聽到了自己的房門被敲響,暮雲在外輕呼著:「姑娘,裘七爺來了。」

  裘謹器的屁股後跟了三四個家丁,往屋裡抬進了兩盆菊花,側金盞黃得鮮嫩,玉玲瓏白得可愛,連花盆也是名貴的均窯。裘謹器呵退了下人,再喜滋滋地從袖中掏出了一隻攢金緞盒打開來,裡面是一對無暇通透的白玉手鐲,如兩彎月光盤在那兒,絶不下百金之數。

  「怎麼樣,喜不喜歡?」

  青田木然掃一眼,「謝謝七爺。」

  裘謹器伸手攬抱了她,眉花眼笑,「我的大美人,你可真有本事!今兒我正在值房呢,有人報說我家那夜叉婆子上你這兒鬧事兒來了,慌得我連忙要趕過來,才換了衣裳,就聽說她非但沒把你怎麼著,反被你硬逼著摘了金梁冠,灰頭土臉地去了。我這一聽,立時就放了心。捱到晚上回家,果真那夜叉婆子衝我撒潑大鬧,非要我上門來向你問罪。想我裘七整日價被她這見錢眼開的『茶壺錢罐』箝制得沒辦法,簡直從『丈夫』被鉗成了『尺夫』、『寸夫』,就為一點兒黃白之物不知受了多少罵、丟了多少醜,多虧你今日替我制她一制,也叫她狠狠地挨一通罵、丟一回醜,真是痛快!痛快!哈哈,我可向你問什麼罪呢?把你當大恩人謝都來不及,我的美人——」

  青田一手擋開裘謹器,躲避著他毛躁的嘴巴。

  裘謹器撤回了嘴臉,好顏相哄:「怎麼,為了她惱起我來了不成?好了,我這不親自攜禮上門來賠不是了?全怪我沒管好家裡的瘋婆子,叫你平白受了她的氣,裘七這兒給小娘子作揖了,啊?」他作勢抱起手,卻瞧青田勾著頭、眼半闔,一副似睡非睡的樣子。裘謹器有些尷尬地收了笑臉,又把一手去摸她的後腰,「別耍小性了,你瞧我誠心誠意地跑過來,今兒在這兒陪你過夜,好不好?說了這一會子倒有些口乾,你給我倒杯茶來。」

  青田半扭著身子,輕彈兩下指甲,「那裡不是茶,你只管自己倒就是。」

  「好好好,自己倒、自己倒,你就是我的王母娘娘。」笑嘆著走開斟茶,抿兩口,咂巴著餘香又坐回,「那給我唱支曲兒吧,昨兒那首委實悲悲切切的不大中聽,今兒唱首伶俐些的,嘶,有回在局上你唱過的,叫什麼《俏冤家》?」

  「我手指昨兒拉了,彈不了琴。」

  「清唱兩句就好。」

  「今兒才陪了酒,嗓子疼,唱不來。」

  「嘖,怎麼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只有做個『呂』字——」

  「嗚,嗚——噯,放手,別鬧,放手!別鬧了,噯!不行,今兒不行,我身上來著呢。」

  裘謹器並不管青田千推百阻,硬把手探入她褲間隔著小衣一摸,「哪裡來了?又與我扯謊,你都來了一個月了。我的小可人,今兒好好讓爺爽快一遭,有日子沒沾過你身子了——」

  「不行,我今兒不想,你放手。聽見沒有?放手,放手,你給我放手!」

  青田狠命一把搡開了裘謹器,將鏤花綉領拽兩拽,細喘微微。

  裘謹器的臉色與剛進門時已是天壤之別,似一座黑雲壓境的城池,有刀待出、蹄待血的軍馬,就等在城門外。

  「實話跟你說,我忍你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先前只當惜珠出事你心裡頭不舒服,也不同你計較,如今看來竟真是外頭說的,怎麼,陪了攝政王兩天,真把自個當『禁臠』供起來了?我還告訴你,你甭以為那跛子有什麼了不起,首輔王大人早看他不順眼了,等他轟然倒台的那天,你小心別被埋台根底下!再說那才是個『水旱兩路』的,怕是帘子胡同裡小龍陽的屁眼子都比你值錢呢!也只有爺才把你當個東西,你少給臉不要臉。段青田,你今兒好好伺候伺候爺,給爺伺候舒服了,爺看在這麼多年的情分上,以後該對你怎麼著還怎麼著,若再這麼擺譜拿喬,沒你的好果子吃。」

  這一番狠霸霸的話,卻猶如一名軍前大將的叫陣沉入了一座人畜不存的死城,毫無迴響。青田還那麼不言不動地摟臂靜坐著,瞥也不往這裡一瞥。裘謹器哼一聲,再次試探地伸過嘴來,青田卻依舊猛地一偏臉,叫他撲個空。裘謹器登時勃然大怒,「好你個臭婊子,爺都玩爛的東西!爺今兒還就告訴你,你是願意也得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縱身而上,一下就給青田撳倒在炕床上。

  青田也不出聲,就是拗著勁,沉默地抵抗著。她受夠了。這許許多多年,她把所有的苦難都丟給了身體,這件玲瓏浮凸、稀世連城的身體,她卻把它當做了草芥一般隨意交給人把玩、糟踐,只為心頭那一片聖潔的蓮台。如今這蓮台早已飛灰湮滅,不,從未存在過,她只是一年年赤身裸體地躺在魔鬼的祭床上。她要把獻給偽神的身體取回,不再讓它像祭祀的畜生一樣淌血和犧牲,她會把它當做人一樣好好對待,因為這才是它理應得到的對待。

  於是這妓女,在嫖客手裡開始了魚死網破的掙扎,彷彿是世間最貞潔的烈女,她撕,她踹,她啐口水、罵髒話,最後她張開嘴,狠狠地咬下去。

  裘謹器大叫一聲抽出了手,又猩紅了兩眼甩下來,在青田的臉盤上左右開弓,抓住她髮髻往床板上亂撞,接下來是拳頭,一記記悶響的拳,跟著是衣料破碎的聲音。

  一刻鐘以後,裘謹器邊蹬靴邊由靴筒裡抽出幾張銀票,出奇大方地一併丟過,甩身而去。銀票散落在青田的裸體上,其中有一張,被男人留下的一灘污漬黏在了下腹。

  彎月銀勾鮫綃帳,她就那樣衣衫成褸地直躺著,滲血的嘴角動了動,像一個笑。

  這一頓毆打,把掌班段二姐氣得差點兒提刀子殺人。才在樓下忙到半夜,好容易平了五大少的氣將瘟神請走,又要對鼻青臉腫的康廣道多方撫慰,一面還得懸著心,唯恐五大少去而復返,見院子上下對康廣道這樣巴結更要撒瘋。趕緊派人通知了自己在巡警鋪相好的檔頭,不久有鋪兵上門來親自將康廣道護送回府。結果照花又跑來哭天搶地,只說不願叫五大少點大蜡燭。段二姐正在煩心,直接在她臉上輕刷了兩下,「小娼婦,什麼時候輪得到你挑客人?要不是你不會周旋惹得兩個人鬥起氣來,哪有今天這場事故!」

  照花跪倒在地上哭著叫「媽媽」,直推段二姐的腿。二姐卻抬腳就把她給踹開在一邊,「小逼丫頭騷汁子多,我瞧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再敢囉嗦一句,嘗嘗老娘的皮鞭!」正當罵罵咧咧地喝退了照花,率人收拾滿廳狼藉時,便聽見了青田被暴打的消息。

  段二姐焦灼萬分地衝到後樓上,捧著青田的臉一看,就把裘謹器的祖宗八代全問候了個遍。蝶仙幾個也一一趕來探視,同樣是罵不絶口。

  青田的傷處塗過藥油,一開口,就有股涼沁沁的味道,「大家都去吧,一點兒小傷不礙事兒。媽媽也別動氣,只往御史大人的賬上狠狠記上他一筆,諒他也不敢漂賬。」

  「對!」段二姐咬牙切齒,深得大意,「這點兒錢就想打發我們,等著吧,老娘這回不讓你個姓裘的龜蛋陪個傾家蕩產,段字倒過來寫!哎呦我的心肝肉,再讓媽媽瞧瞧,嘶,這狗日的東西,真下得去手……」

  大家亂罵一番,怕青田勞神,也便各自歸去。臨走前,照花上來攥住她的手,定睛凝視,依依淒淒。

  青田抽出了兩手把小女孩的臉一合,微笑道:「我沒事兒,你快睡去,咱明兒見。」

  照花也不答話,單是把自己塞進她懷裡緊緊地偎抱了一陣,又忽地抽了身,彷彿是忍著淚埋首去了。

  青田讓暮雲潷了一盅清茶湯,也叫她睡去。自個掩上門,把在御抱起在臂彎中哼著歌兒哄它,直到白貓四仰八叉地翻著肚皮打起了呼,才把它輕輕地放去床裡。她找出針線簸籮,取一把小金剪,把適才扭打時被折斷的幾根丹蔻指甲修剪好,又打開衣櫃取一件舊而乾淨的白縐紗褂、一件白繭裙換過,拿鉋花水將鬢角刷齊,而後就剔亮燈,研墨潤筆,對著鋪開的雪宣踟躕良久,寫下「母親大人」四個字,字跡方落,眼角已濕潤。她多想找到自己的親生母親問上一問,當初究竟有怎樣熬不過的艱難,竟讓她忍心把女兒遺棄在這種地方?

  青田搖搖頭,深吸上一口氣,字斟句酌地寫完了這封留給段二姐的信,又寫了一封信給暮雲和蝶仙幾人,整理出首飾與剩下的銀錢。之後她就把手摸向檯面邊帶鎖的紅木小抽屜,上頭嵌著《白蛇傳》的螺鈿人物。她打開了小銅鎖,把抽屜拉開,裡面很空,只放著一個紅綢子帕包,揭開了綢帕,有一張薛濤箋。

  青田拈出紙箋輕展開,宛如是一隻青鳥展開了雙翼,乘風萬里、歸去來兮。

  結盟不結松與柏,松柏摧殘留不得。結盟不結蘭與竹,蘭竹敗壞誰結束。結盟不結石與金,石易爛兮金易沉。結盟不結山與海,山可崩兮海可改。結盟不結風與雲,雲散長空風不停。結盟不結花與月,花易殘兮月易缺。結盟止結地與天,天地從無衰死年。天長地久不可問,此盟萬古猶留傳。某年某月某日,喬運則、段青田盟。

  青田密佈著血淤的臉上浮現出鏡花水月的笑,她以指尖拂過已泛舊的紙面,筆跡如新。那時他已滿十八,她剛十六歲,他的字秀逸雋灑,她的字則仍稚嫩而青澀,跟著他,你寫一個、我寫一個,交纏無隙,如絲如弦。所有的過往,皆隨著她的指端被一一撥動:少男和少女並坐於夏日的河塘邊,少女褪卻了鞋襪,把白貝殼一樣的赤足浸泡在水中,少男忽地一個猛子扎進了水裡,從水底捉住那對足輕吻在腳心,好多好多癢兮兮的小魚,一直游入了心裡。女孩子一點點地長大,像一支養在寶瓶裡的花,有無數的男人送她花,掐金的牡丹和鎏銀的蓮,只有他,為她折一枝新三月的撒金碧桃,她將它供在妝台的鏡邊,奇異的花枝半白半紅,是鏡中她潔淨而含羞的面。漸漸地,她的每一日都變作了夜晚,她被深埋在無盡的黑夜裡,如那些被埋在地井裡的礦工,渾身沾染著永遠洗不掉的黑,但他替她洗,手指理過她每一縷髮絲,懸在她上方的雙眸令她的額濕了一下、又濕一下,他說:你受苦了。——是天使的淚落下,澆熄她遍身的地獄之火。她開始越來越愛洗澡,怎麼洗也洗不夠,喉頭裡有腥,唇齒被鐵釘所穿透,問他:我很髒吧?他一向是個寡言的人,他什麼也不答,他只是靜靜地捧起她的臉,深吻她,她的嘴、她的下巴、她的頸項、她的胸口、她的腹,一直向下,直吻進她下面的另一張嘴,他伏在她兩腿間,是一頭饑渴的野馬汩汩地捲舌舔飲著溪水……他們比一輪明月還純淨,比一部活該被燒燬一萬次的禁書還要淫邪。他握住筆,將另一支筆放入她手裡,從後環住她,溫在她耳邊:我說,你寫。

  血紅的淚水沖刷去一切,青田閉起眼,將這合寫的舊盟摁在了心口。孽海罡風中,她看見喬運則似破冰春水的眼睛,看見他和暖似拂面風的笑,然後她低下頭,看見了插在自己胸窩的刀。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月落子規歇,滿庭山杏花

  。

  ——

  青田打開雙眼,她聽到了,聽得明明白白,她的抽屜又在對她講話了。她向裡頭望去,望到了藏在綢包下的、那小小的紙包。

  她伸手將紙包取出,拿捏著反覆瞧了瞧,拆開,把整整一包的白色粉末全倒入桌上已涼透的鬥彩茶碗中,拔下了頭上的赤金扁釵,緩慢地攪拌著。隨後她扔開釵子,端起碗。

  死亡向她抖開了龐博的巨翼,雪白的鶴背上,軟如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