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過了子夜,秋意就愈發濃重。月已涼,葉正落,連風也一聲聲地嗚嚥著,卻總有無情者如木、如石,成千的古木與上萬的巨石疊成了恢弘的大宅,不為一概人世間的悲喜所動,巋然不語地佇立著。
攝政王府與禁城只相隔著一條天街,朱門金釘、紅牆黃瓦,開東南西北四門。由正門而入,中軸線上是一條闊朗的漢白玉大道,雲階玉陛,此為「王道」,專供攝政王與其正妃出入,其餘的府內諸人一律只能於偏道行走。沿王道的兩側,每隔十四步設有一座燈柱,蓮花柱頭上銅座銅窗的燈樓徹夜不熄。路燈連綿至重重寶殿、層層梧桐的薄影間,忽見一間小院,緊挨著修竹萬竿和一片梅林,一帶清水環繞,院門高懸著黑板泥金的大匾,上書「和道堂」三字。這裡是齊奢的書齋,也是他處理公務、會見心腹的「籤押房」。
房子裡的陳設十分簡單,四架圖書、兩張椅子、一張大桌,桌上一盞海晏河清的書燈與一隻白匣,匣子裡一摞白皮摺子。自齊奢掌權起,為了對抗權勢煊赫的外戚王家,便將朝廷的鎮撫司改建為由自己一手控制的情報機構,在朝野內外佈下了無數特務。這些特務所上的密奏每天由鎮撫司彙總一次,甚至包括西黨的諸位吏員凡有重要事務,為繞開王家內閣的耳目,也一概以密奏陳情,全部直接封呈給攝政王齊奢本人。這些摺子中全無公折的請安賀節之類,一件是一件。
齊奢全神貫注地持筆批閲著,眼看只剩下最後一件,先打了個呵欠揉揉眼角,一眼掃過去,眼中驟然迸射出精光,「周敦!」
和道堂是處理機密文件的重地,一概人等不得窺伺,因此近如周敦者也只遠遠在門口侍候著。這時聽見主人呼喚,趕忙打起了門簾趨進來,「王爺什麼事兒?」
齊奢緊緊地擰著濃黑的雙眉,「你馬上派人給我查清楚聖母皇太后的下落。」
周敦一臉的大惑不解,「王爺,今日一大早兩宮太后就帶著皇上一同到大隆福寺進香去了,明日早起還要做法事,夜間就在禪房歇宿,聖母皇太后這會子自然是在寺裡。」
齊奢把手中的摺子往桌上一摔,「鎮撫司安插在大隆福寺的細作急報說,窺見聖母皇太后偷偷喬裝成宮女的樣子,怕是準備趁夜離寺。你現在就發動所有人手給我秘密搜查,若不在寺裡的話,哪怕把北京城翻個個兒,也得在天亮前把人找著。」
「找誰?」
簾外傳進來一聲嬌笑,就見一位女子掀開了門簾款步直入。她穿著宮中的女官服色,披著風兜,臉容被一副沉沉的面紗遮擋著,看不清五官。但只一聽這聲音,齊奢就已認出了人來。太監小信子顯然也心中有數,滿目怯色地隨在那女子的身後,深垂著頭顱告罪:「王爺,奴才實在不敢阻攔。」
「下去吧,周敦你也下去。」齊奢停一停,緊跟著就變了臉,「你瘋了!」他低低地壓著嗓子,卻依舊顯得怒氣勃然。
女子一手除去面紗,就露出了聖母皇太后喜荷的一張粉面,兩點小小的梨渦剛在她嘴角一閃,就有些許的寒意自眉間透出,一雙明光迫人的眼直直地瞪過來。
齊奢只好上前來躬身施禮,「臣失儀,還請太后恕罪。」
喜荷婷婷地一轉,在桌邊的一張椅上坐下來,又對著他破顏一笑,芬芳如桃花吐蕊,「大隆福寺的門禁可比皇城鬆動多了,我和玉茗對調了裝束,等所有人都睡下,就讓趙勝用腰牌把我帶出來。少了那些個翟扇鳳傘、導引侍駕,果然是一身輕鬆。難怪姐夫喜歡微服簡從。」
「你也太魯莽了,趕緊回寺裡去。」
「我有要事同你說。」
齊奢強壓下滿心的焦躁,抬手擦了擦口面,「什麼事?」
「我想你了。」喜荷舉目直迎向對方一臉又驚異又無奈的神情,語氣與其說是哀怨,倒不如說是怪責,「這段日子你總不來宮中看我,已經足足一個月了。」
齊奢轉過頭一嘆,聲音已平靜了許多,字字分明道:「喜荷你一向行事謹慎,怎麼這一次如此離譜?你不想想,萬一叫王家發現跟蹤到這裡來,說是『聖母皇太后夤夜私會攝政王』,安一個『穢亂宮闈』的帽子,咱們就滿身是嘴也辯不清。何況我前一陣就是因為『微服簡從』才讓人有機可乘,其他都不論,你把自身的安危置於不顧,可也太託大了。」
喜荷見他出言關懷自己,心裡頭一暖,眉宇間隱隱的英氣就為之一散,兩手揪弄著腰間的一隻八穗銀扣花荷包,低下了尖尖的下巴頦,流露出十足的小兒女情態,「姐夫,我以後不會了,可我真的惦記你。上個月你被人行刺,雖然事後查不出證據,可除了『東邊』的娘家還有誰?還好姐夫你身手過人,只受了皮外傷,沒叫他們的陰謀得逞。饒是如此,我也擔心得天天都睡不好。你的傷怎麼樣了?過來我瞧瞧。」
齊奢乾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悶聲道:「勞太后垂問,沒大事。」
「什麼『太后』?」她立即把兩眼一張,伸出手拖住了他的手,「快過來我瞧瞧。『東邊』可也太明目張膽了,居然在你的府門前就敢動手。」
喜荷受了鎮撫司放出的假消息矇蔽,齊奢卻對自己究竟在哪裡遇刺瞭然於心,甚至對遇刺前那正燃燒著他的心的熱望也歷歷如昨。這股熱望又一次奇怪地湧動在已癒合的傷口深處,他垂望著喜荷把一隻手沿著他大腿一點點地向上滑,白皙的手指上,幾根紅瑛銀護甲驛動著亂光。
「傷在腿上了是不是?哪兒,這兒嗎?這兒?還是這兒?」
然後她就觸著了他的傷口。
突然之間,火燙的熱流從傷處直滾上小腹,令齊奢低低地呻吟了一聲。他的眼睛裡射出異樣的渴望,一把將喜荷從椅子上拽起。
他就在書桌上和她成事,其狂熱與粗暴跟平時簡直是判若兩人。結束後,他又做了一次。
喜荷袒露著雙乳,滿身細汗地仰躺在一桌子的奏摺堆裡,汗水融化了摺子上的字跡,在她閃著光的皮膚上留下淡淡的墨痕。她的周身洇著滿足的紅潮,一雙眼卻有些悵然若失似的,「姐夫,你今天很不一樣。」她停頓片刻,又忍不住嘆息著問他:「你在想著誰?」
齊奢卻置若罔聞,只隨意抓過一條手巾扔給她,面容恢復了不動聲色的冷靜,「很晚了,我叫人送你回大隆福寺。你行動小心,千萬別讓人瞧出破綻。」隨即他就注意到她難看的臉色,不得已又添上一句:「過兩天我進宮看你。」
喜荷走之後,他獨自一人空立著出神,目光經過滿壁的書,信手抽出來一本,就是《詩經》,再信手翻開一篇,就是《綢繆》,「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該拿你這美麗的人兒如何是好!
齊奢嘆口氣,民歌裡傳唱的愛情,怎會一視同仁地降落在王的頭頂?
然而他馬上就為自己的哀愁和軟弱惱怒了起來,一把擲開手裡的書。他下定過決心要忘記青田,他會忘記她的,即便他剛剛就在一位皇太后的身體裡和一個妓女交纏——看在老天的份上,那只是個妓女而已!
這樣卑賤的人是不該同他的生活有任何交集的,不管以前還是以後,那叫做段青田的女人是好是壞、是死是活,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