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迎仙客·06

  這是青田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刻。她閉上眼,把毒藥抵在了口邊。

  「不好啦,有人尋短見啦!快上來,有人尋短見啦!」

  青田猛一震,正欲一飲而空,卻恍然間聽見「嗵嗵」的腳步響是去往相反的一端。她猶疑了一刻,暫時放開了手裡的碗。

  鬧得天翻地覆的正是對面惜珠的舊屋,現住著清倌人照花。據丫鬟說,聽見屋裡頭的動靜古怪,遂推門查看,竟見照花姑娘把汗巾子掛在了床欄上,再晚一刻,已是回天乏術。

  段二姐聞訊趕來,一夜攤上這麼多事情簡直是焦頭爛額,也再不敢對照花用強,軟哄了老半日,照花卻嘴巴封住了一般一問三搖頭,死意決絶。這廂卻看青田晃晃悠悠地繞過了迴廊,手內端著個小碗走進來,「媽媽你去吧,我來勸妹妹。」

  段二姐感激不盡地撫了撫青田的脊背,「好孩子你快勸勸她,她平日裡最聽你這個姐姐的。行了,你們幾個都跟我出去吧,讓她們姐倆說說體己話。唉,這到底怎麼一回事兒?我這懷雅堂最近是撞了什麼邪,一個接一個!不行,趕明兒我得去昭寧寺做場法事,必是有什麼小人邪祟在背後妨我,叫我查出來……」一路唸著,一路督率著一屋子人插腰挺胸地去了。

  青田擰身扣了門,走到了照花的床前坐下,把碗往床邊的高幾上一放,「砒霜。」

  照花原本將一張面孔綳得嚴絲合縫,聽了這話,瞿然注目。她瞧見青田帶著血腫的嘴角一張一合,如同在述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本來我是給自己備的,現在看來你更需要,你先。」

  照花不解地盯著她,有一絲遲疑。

  「那你就等著下個月媽媽給你送來的交杯酒吧。」青田見勢,探手起身。

  「噯!」照花搶先一把奪過了碗,端過來咕嘟咕嘟地喝了個底朝天,手捧著空碗大喘粗氣。

  青田把碗由她的手裡頭拽出,處之泰然地擱去一旁,「我幫了你,現在該你幫我。很久了,我都想找個能聽我說說話的人,而沒有誰比一個將死之人更加適合,所以現在,你聽我說。」

  照花似乎打了個冷顫,她把手沿著自己粉蝶花樣的領口掏進去,一下一下地挖著。

  青田冷梭梭地盯著她,靜漠地接續道:「我做清倌人兩年,渾倌人六年,就是連踞花榜的魁首也有四五年,光局賬錢少說得賺了幾十萬,但我剛才翻箱倒櫃,只翻出不到一千兩銀子的私房。我不知道關於我的事情你聽說了多少,這麼講吧,我把一輩子的錢和情都給了一個男人,他拿了我的錢,負了我的情。我現在沒有錢、沒有人,連腔子裡的一顆心也沒了,僅剩的就是這具不屬於我自個的身體。我要贖身,至少還得再做五年的生意,我今年已經二十一了,不會有哪個冤桶願意放著像你這樣花骨朵一樣的女孩子,在我這個老太婆身上再花五年的錢。我的生意只會越來越差,慢慢淪落到二等、三等堂子裡,再到街邊的暗門子,最後到窯子街,就像我帶你去看過的那樣,一上來就脫得光溜溜的由那些挑夫、腳力挑挑揀揀。最好的,也不過就是隨一位客人從良,給他當小老婆,夾在三房四妾裡勾心鬥角,失寵了就被趕出來,接著重操舊業。擺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條路:不停地被人糟蹋,直到老得沒人肯糟蹋,就帶著一身髒病,街死街埋、路死路埋。照花,我的一切都結束了,生而無望。而你不過只十四歲,什麼都沒開始,卻一樣選擇了這條路,想來是有比我更大的痛苦。你願意,就說給我聽聽,聽見有人比我還慘,沒準我就不想死了呢?你臨死前救人一命,來世必能托生個好人家。」

  照花直直地瞪著眼,眼中交雜著震撼與混亂。逐漸地,她露出一種自慚形穢的神氣,復抽噎了兩聲,「哇」一下哭出來,「姐姐,我、我,我只是怕……」

  青田向前一傾,攏住了她纖弱的身條,「怕,怕什麼?」

  「媽媽今兒已親口許了五大少下個月替我破瓜,五大少他殺過人的,誰要逆了他的意思一定不會有好下場!可我,姐姐,我,我不是,已經不是……」

  一抹吃驚掠過了青田的雙眼,她將照花推開一分,細細地覷來,「是到懷雅堂之後的事?」

  照花不出聲地點點頭,涕淚漣漣。

  「你這人小鬼大的東西,不聲不響地給誰了?」

  「我、我說了,姐姐別笑話我,就是,就是替咱們梳頭的那個待詔李一梳。他每次來梳頭都說說笑笑的,逗得我好不開心,叫我以為他是個好人。誰想到前兩天梳完頭之後,他說幫我按摩修養,我歪在床上不知怎麼就睡過去了,等醒來,卻發現屋裡的幾個丫頭全不在,那個天殺的——,我、我也不敢講,真真丟死個人了!他事後還哄我說一定會拿錢來替我贖身,娶我回家當娘子。我想著身子也給了他了,還能怎麼樣?今兒下午他來,我背過人問他,他卻說除非我拿錢給他,要不他可沒錢來贖我。我氣了,就說要告訴媽媽去,他反說叫我只管告訴,傳到五大少的耳朵裡才好呢。我一想,紙包不住火,李一梳壞了我的貞潔又不管我,到時候五大少花錢點大蜡燭,發現自己不過是個『挨城門』

  的,一定活活打死我!就是媽媽也必不肯放過我。我想來想去,還不如自個了斷了乾淨。」

  青田聽得這麼一說,一半生氣,一半卻放下心來。李一梳素來輕佻,同數家院子裡好幾個妓女勾搭不清,若是因覬覦照花的美貌,趁捶捶捏捏、摩弄香肌之際做出些事情來也沒什麼稀奇;只要無關兒女痴情,萬事好說。這樣想著,她舉手將照花睫下的淚珠輕抹去,「我早就跟媽媽提過讓李一梳遠著你些,媽媽只當耳旁風,果然出了事兒了。弄成現在這樣,我也不管你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意,總之你早早看清了這好色之徒的真面目,是不幸中的萬幸。媽媽怕教壞你,保準從沒提過,其實當年我點大蜡燭的時候也不是雛兒。那瘟生甩了我兩耳刮子,從我身上爬起來,褲子都不繫就一路罵著出去。」

  青田替她攏了攏手上的一串麝香珠,「縱然五大少是個不講理的,這種事兒他也只會找媽媽的麻煩,不會跟你為難。至於媽媽自是要跟你算賬的,我當年傻,閉著嘴由她打,如今我教你個乖,你只跟媽媽說:『做生意就不打,你要打,我這就死在你面前,我可是死過一遭的人,你若拼了不要接下來十年的局賬錢,就只管打好了。』你剛來的時候不過值四百兩銀子,生意好不好還不一定,說打死也就打死了,可現今你是最紅的清倌人,幾天的局賬就有四五百,你就是求著媽媽打死你她還不肯呢。說到底,原是屁大的事兒,你竟想得天大。」

  照花咬著嘴唇細笑,卻又猛一凜,重新啼哭了起來,「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姐姐,我肚子疼,是毒發了,我肚子好疼,姐姐,我怕死……」

  青田任照花在自己的懷中痛楚地扭動了一陣,提手拍一拍她,「噯,噯。」

  「嗯?」

  青田把下巴一點,照花隨目看去,見身子下的妝花緞褥上有一小灘血,血跡淋淋漓漓的,最後蜿蜒進自己的綢褲子裡。她怔了半晌,方才緩過神,將信將疑地凝住青田,「姐姐,你才給我喝的是——」

  「化瘀散,活血理氣。」又往床上那一灘經血瞧了瞧,青田搖首笑嘆,「你這小妮子運氣可真好,你這一來,我倒想出個萬全之策。你月事準不准?」

  照花的兩眼放出光來,一眨也不眨地瞅著青田,「準!前後總不差一兩天。」

  「這樣,你下個月點大蜡燭的日子還沒定不是?照規矩,總要請一位宣卷先生來推算吉日,你準備上十兩銀子偷偷塞給那先生,讓他把日子定在你月事將完的那天。當天晚上和五大少同房前,你拿生礬和石榴皮煎湯洗洗下頭,這是個童女方,能讓那地方揪得緊緊的,再加上你又有紅,只管裝模做樣地叫疼,不怕遮不過。」

  照花如得天啟,邊聽邊茅塞頓開地連連點頭。

  青田就手從擺在一旁的花瓶內掐一朵淡紅色紫蘭,為照花簪入她雙平髻中的一邊,「傻孩子,不死了?」

  不到半刻鐘,卻已陰陽穿梭了一回,不由叫照花滿額的虛汗,又想哭、又想笑地癟了癟嘴,發窘地把頭搖一搖。

  青田笑了笑站起身,口吻決斷而和煦:「李一梳的事兒,你放心,我一個字也不會跟人提。而我剛才跟你說的話,等我出門,你也就忘了吧。好了,你歇著,我叫丫頭們進來與你收拾。」

  「姐姐!」照花是蹦下床的,急得一對雙色芙蓉鞋單踩上了一隻,攥著手衝到青田跟前,切切地凝視,「姐姐,我現在一晚上已經能擺十多台酒了,這麼做下去生意正要好呢。有客人私底下偷偷給我錢的,我也會好好攢著,一文也不亂花,將來給你贖身。」

  毫不設防地,在面前這一雙烏亮透澈的明眸前,青田的眼窩一下子變得血潮血熱。

  照花將手心翻開,牽起了她的一雙手,「姐姐,我以前在家做女孩兒的時候,連偶爾聽見人說起『妓院』這個字眼兒都覺得髒,我想著妓院裡的女人一定個個如妖似鬼、醜惡不堪。可那天,姐姐你第一次帶我出局,你穿著碧綠蹙金的琵琶裙,頭上戴著翡翠冠,在大廳裡給客人們唱曲,你手裡的琵琶幽咽泉流、大珠小珠落玉盤,你的聲音——當時不懂,現在會說了——叫『崑山玉碎』,我就在邊上呆呆地瞧著你,覺著你是九天上的仙子。姐姐,我一向自負容貌才情過人,可在你跟前我什麼都不是,你這麼美,美得我直想給你當丫鬟!真的姐姐,我心甘情願伺候你一輩子。當初是你讓我留在槐花胡同,只要這地方還有我照花的一口飯吃,我絶不會讓你淪落去窯子街。姐姐你別忘了,你對著白眉大仙的神像發過誓,擔承我一生的富貴前途,你若尋了死,我可怎麼活呢?青田姐姐,你想我活著,你就也活著。」照花笑著,向她伸出了一根彎彎的小指。

  自極度的模糊之中,青田看著這微笑的少女,彷彿是看見了昔年的自己。那個脾氣最倔、挨打最多,卻永遠也最超群的小女孩,不管怎樣的苦厄中,都歡喜地努力著。這女孩竭盡了全力,只為長成一個最好的自己,而今日該輪到已長成的她,還這小女孩一個像樣的結局。

  這結局,不該是一碗拿金釵攪拌的砒霜。

  青田疾速地眨著眼,在一片水光裡慢慢地笑了。她也遞出了小指,與照花勾一勾。

  這是一個成年女子和一個小女孩的約定,這是青田,虧欠青田的。

  她從照花的房中出來時,看熱鬧的人還在門口探頭探腦。在她的示意下,兩三個丫頭婆子忙不顛地趕入內,暮雲卻面白如紙地擎著張紙立在那兒,「姑娘,這是什麼?」

  青田不知如何作答,適才救人心切,大意將「遺書」落在了桌上,竟叫暮雲給發現了。她笑著擦掉了丫鬟撲落落直往下掉的淚串子,「先回屋。」

  一回到屋裡,青田就抄起桌上的那碗砒霜往裘謹器早些所送的菊花花盆中倒入,兩眼盯著花瓣在遽然間萎縮、凋敗,「暮雲你什麼都不用說,我不會了。」她又拖出了一隻箱籠,開箱扔出幾件舊衣裳,便把兩封遺書一起揉皺了丟進去,接著就開始滿房子的找:枕邊一條綉著並蒂海棠的手絹、半月桌上的一把棕竹骨扇、書匣裡厚厚的一沓詩稿……拿一樣,往箱中丟一樣。暮雲呆看了一刻,手往臉上一抹,也開始找,找到了,丟。

  林林總總,皆是喬運則所贈、所做、所寫、所畫……主僕倆忙碌到半夜,最後兩件是誓書與嫁衣。青田最後凝注了一眼她與喬運則血肉交纏的情誓,猛一用力,把一張薛濤箋撕了個爛碎,又把那嫁衣抓在手裡,痙攣般地抖一下。這哪裡是情意綿綿的嫁裳?分明是由無數線頭織就的羅網,無數針腳布成的陷阱,是一套背盟和負心的壽衣。她的眼光落在大紅的金線衣裳上被墨潑黑的一角,只覺無比的污穢和骯髒,手一擲,將之囫圇拋入了箱底。人也跟著坐下地,把手臂硌在箱沿上,深深地埋起頭。暮雲咬起了碎碎的一口牙,欲說未說時,門卻響了兩聲,就見段二姐一步三扭地邁進來。

  「媽媽要睡了,特地再來瞧瞧心肝,這是幹什麼呢?傷成這樣子還不早點兒——」段二姐煞了腳也住了嘴,她看見了那口箱子以及從箱口淤出來的一截紅裙。瞬息萬變的表情後,吐出了一口大氣笑了笑,「好女兒,你可不知道媽媽有多擔心。想通了就好。天下薄情子,只有上肚的恩情,沒有落肚的盟義。這個人我早說過,嘴唇薄得來,哼,一看就是副白眼狼的面相,沾沾就倒霉。要不是他,惜珠好好的怎麼就被那姓焦的害死了?想來都後怕,還好不是你——」

  「媽媽,」青田撐著箱子站起身,把手在裙面上蹭了蹭,「以後不提這個人了,好吧?」

  段二姐空懸一霎,大點其頭,「好,好,以後再不提了!」她把一隻手扶在青田的肩頭端詳著,沉嘆了一聲:「女兒啊,以前為了你偷偷給他錢,我打過你不知多少次,就怕你吃虧。現在好,怎麼樣,人財兩空了吧?」

  旁邊的暮雲聽不得這落井下石,動容上前,「媽媽——」

  段二姐將手一划拉,這邊只直直地看進青田眼中,「媽媽也知道你想些什麼,我勸你,贖身的事情以後就不要想了,贖了身又怎樣?你是會扛鋤頭啊,還是會打算盤吶?頂好也不過就是像我一樣,買幾個養女當老鴇子,賺了錢再去軋姘頭,還不如就老老實實地待在這兒,憑你的名聲,三五年的好光景還是有的。至於以後,今兒當著暮雲,媽媽把話給你撂在這兒:你若有那個命,碰得上好人家,不管窮富,媽媽一個鏰兒不要你的,給你備一份體體面面的嫁妝敲鑼打鼓地送你出門;碰不上,你就教新來的小姑娘們唱唱曲、跳跳舞,講講你當年是怎麼把那些個臭男人迷得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混混也就過去了,等服侍著我養老歸天,院子就交進你手裡。青丫頭,我段二在這槐花胡同這麼多年,什麼人沒見過?除了自己,就沒佩服過誰,半輩子只有一個例外,就是你。打從你那麼一丁點兒小,被我抽得半死都咬著牙不求饒,我就佩服你這小倔丫頭。算起來你也叫了我十多年的媽媽,可不知有沒有一聲真,我倒是真把你當女兒看。可惜咱們這地方,沒法同人家閨閣繡房裡相提並論,媽媽我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只能這麼比,北京城幾千幾萬心狠手毒的老鴇子,幾千幾萬挨打受氣的娼馬子,我待你那是獨一份兒。但凡老娘我吃乾的,就不會讓你吃稀的,懷雅堂的姑娘們插金,就不會讓你戴銀,段二養個終身不出閣的老閨女,養得起!」

  青田拚命地自製,仍舊是泣不成聲。她自小從段二姐這兒聽到的,大部分都是夾雜著鞭風的吵嚷:「你個就會倒貼的小逼貨,你當那些男人們有真心吶!」「好,今兒打你你不哭,你哭的時候在後頭呢!」「我告訴你聽賤坯子,回頭人家不要你,你可別哭著喊著賴在我懷雅堂!」……每當那時候,她都一身傲骨地冷笑,覺得那老女人什麼也不懂,覺得她是世上最勢利、最俗氣的。其實什麼也不懂的是她自己,這份勢利和俗氣是用了多少副似她一樣粉碎的傲骨、多少顆粉碎的心才換到的,也許其中,就有這簪花熏香的半老徐娘自己的一副骨和一顆心。

  青田只覺得抱歉,由衷的抱歉,她朝前倒過去摟住了段二姐,伏在她肩上痛哭著低喚:「媽媽,媽媽……」

  「嗐,誰讓咱們是女人呢?好了好孩子,不哭啊,沒事兒,有媽媽在。」段二姐吸溜著鼻子,一手擱在青田的背脊上撫弄。五隻手指戴四隻俗不可耐的金馬鐙大戒指,手心裡帶著的則是一個過來人的綿軟,以及強悍。

  第二天,天微明。

  崇文門東城角的泡子河,柳堤煙,碧帷車。一青春女子獨立橋頭,倒空了手中的一隻樟木大箱。青田冷著眼,看許許多多的東西、玩意、物件……由箱中飛流直下,或快或慢地墜落在河面;看一件紅衣似一副女子的空殻,沿水潺潺地漂去。她知道將萬分地艱難、萬分地渺茫,但她會儘力,盡一切努力,讓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天也可以同樣地冷著眼,看記憶裡兩個同病相憐的小孤兒、看他和她第一次純真的牽手、最後一次如水草的纏綿,或一整個傾注了她全部真心的十年,如此漂過一條逝者如斯的河流,被沉沒、被帶走。

  將升未升的白晝在水面上發出冷寂的清光,蒼蒼茫茫間,一抹纖細的柔影,宛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