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了三天,就到八月正十五。
青田眼底和嘴邊的瘀痕雖然未消盡,但化妝化得濃重些,在昏暗裡也就不大看得出。她半仰著臉,讓暮雲替她拿水粉蓋起最後一點傷痕,盡心地打扮著。這一夜對於所有的娼妓而言意義重大,槐花胡同的數家院子門前全等候著一溜藍呢車,卻並非是客人們接倌人出局,而是倌人們自己準備去勾欄胡同裡拜夫人廟。
勾欄胡同得名於元朝大都的御溝欄,元滅後,由舊宮的宮女在原址上翻建了一座廟宇,供養花蕊夫人的銅像。花蕊夫人本姓費,是後蜀皇帝孟昶的寵妃,蜀滅後被宋太祖趙匡胤充入宮中,亦盛寵不衰。而不知自何時起,妓女們便將這位歌妓出身的貴妃娘娘奉為本家,每逢拜太陰的中秋節,均相邀來參拜花蕊夫人。
段二姐對這一天極為重視,不管是哪位大老爺的局票,也要叫養女們先拜過了吉神方可出局。於是青田同一眾姐妹們沐浴更衣,各帶著貼身的大丫鬟坐進騾車,由槐花胡同直驅勾欄胡同。等到了東四,早已沒有停車的地方,街頭巷尾不是花叢眾美,就是賞花狂徒,擠得個水洩不通。懷雅堂先到的幾位倌人正等在胡同口,每人擎著串冰糖葫蘆吃得起勁,見青田和照花挽手並來,好幾根簽子一起舉到她們的嘴邊。週遭吵鬧非常,青田別開頭,笑喊著伸手往前一指,「定又是對霞這貪嘴丫頭帶的頭兒,我瞧你肚上的束帶遲早繃開。」
「這回可不是我,」對霞搖晃著髮間的一支排穗珠石步搖,把身畔的人推上一把,「是蝶仙妹子這兩天宰了個大洋盤,請我們客,不吃白不吃。」
「就是就是,」鳳琴頸上掛著一副碩大的銀絲月牙項圈,將她的下巴頦也映得銀澄澄的,「蝶仙姐姐這回發大財了。」
蝶仙的胸前圍著金三事攥領兒,精光一震,跌宕生姿,「嗐,白眉大仙保佑,前兩天讓我逮著一個瘟生,小縣城來的土財主,規矩也不大懂,剛剛打了兩回茶圍,我叫他陪我去金鋪逛逛他也肯,遇上這等大主顧,還有放過的道理不成?我一口氣挑了五個戒指,全叫他掏的錢。他哪裡知道我背地裡同老闆說好了,多要了三倍的價兒,晚上老闆就偷偷返了我二百兩銀子。我不單白得了戒指,還大賺了一筆。」
青田幾個全握著嘴笑,對霞更是笑得鬟鳳低垂,「才別聽她胡唚,什麼小縣城的土財主?人家可是河南地界大名鼎鼎的曹大公子!就是那放官吏債的曹家,端的是田連阡陌、米爛陳倉,這人是家裡的長房長孫,叫曹之慕,聽說就鄉下一房老婆,再沒有其他姬妾的,來北京才兩個月,已不知被多少倌人盯上了。蝶仙這小浪貨若真能拿下這位主兒,跟他回去當曹家的如夫人,也算是沒得說了。」
「狗屁如夫人,」蝶仙吃進一顆糖山楂,又風情萬種地唾出了果核,「好稀罕的名頭嗎?別人看著是黃金,我卻看著狗屎不如。」
「你積點兒口德。」青田在蝶仙的嘴邊輕輕一捏,「這些年就你不安分,生意不放在心上,倒把那些唱戲的姘個沒完沒了,今兒小生、明兒武生,連那乾旦也跟他混纏混鬧,鬧到幾時才夠?年紀也到了,再不好好尋個下家、找條出路,只備著把這青春飯一直吃下去不成?」
蝶仙揚高了一雙流波細眼,蕩逸輕揚,「姐姐你還不知道我?我從第一天做生意就沒想過從良嫁人,叫我嫁那貧家小戶,我大手大腳漫撒錢財慣了,受不得窮、挨不了苦。叫我嫁那高門大戶,我又嫌許多的規矩森嚴,拘得人厭煩,況且豪門姬妾眾多,難免不三朝兩夜地獨守空房,青春苦短而來日苦多,又有什麼趣味?依我說,就像一樹花,既然在山間開得姿媚橫生,何苦一定要傷根動葉地移到大宅門裡?離開了自己的托根之地,必然水土不服。更甚者,簡直是硬將好好的花折下來供養在金瓶裡,縱使養花的人再怎麼愛惜,過不得多時依然是枯死。要不,也不會有那麼多倌人嫁了人,又下堂求去的。我只說,既身在這花國之中,也就甭想松柏的四季常青,只光光鮮鮮痛痛快快地開過一季,完了該枯枯、該死死,也就是了。」
「姐姐你甭勸她,她就是天生的賤命。」對霞將峻麗的窄臉一抖,斜睞著笑眼,「天晴了要下雨、下雨了要太陽。有情的嫌人家沒錢,有錢的嫌人家沒情,有錢又有情的,她又嫌人家樣貌不俊、談吐不濟。依我說,這世上哪就有個十全十美的?就算有,也輪不著咱們。所以呀,只有當個倌人,一邊花著大佬們的錢,一邊睡著小優們的身,食東宿西,什麼好都占上,方能遂了這位姑奶奶的意。」
蝶仙捏起胸前的金挑牙,一手遮在嘴前掏了掏牙縫,不清不楚道:「得了吧你,也不知是誰才是食東家、宿西家的行家裡手。昨兒晚上你幹的好事兒我都不稀罕說,只仔細媽媽知道你又使這下作手段,再餓上你三天不給飯。」
照花聽得一雙長眼睛也瞪做了滾圓,把頭一歪道:「她有什麼好事兒?」鬢邊一枚累絲小鳳釵,油油的浮光。
「去,你這黃毛小蹄子也來湊熱鬧。」對霞咬一口手中的糖葫蘆,糖渣沾得滿嘴都是,「我能有什麼好事兒?也就是昨兒夜裡兩個客人好死不死撞在一處,都說要住局。我就往茶裡下了點兒蒙汗藥給『牛皮糖』那老頭子喝了,留著年輕力壯的孫老爺共效於飛。結果今兒上午,老頭子醒來還問我:『噯,昨兒我怎麼一點兒也想不起,睡得這樣沉?』」
諸女笑作一團,照花悄悄地紅了臉,手摸著一對明金菊花耳墜向別處看去。忽然間眺目直望,伸手指出去,「媽媽!媽媽來了!」
果見一路滔滔滾滾的車馬間,曹旺兒帶領著幾名護院分開人潮替二姐開路。這裡便趕緊大口小口把幾串糖葫蘆瓜分一空,嚼也嚼不清地舉高了雙手擺動起來,「媽媽!這兒!媽媽!」
一經會合,段二姐便率領眾女兒去往夫人廟。路遇相熟的鴇母,二姐怡然自得地笑笑招呼:「六妹明兒去我那裡坐坐?哎呦,這可是新來的小倌人?恭喜恭喜,你後半輩子可吃穿不愁了。」又有不少的登徒子沖段家班吹口哨鼓巴掌,二姐只揮一揮手中的硬紅色大帕,「槐花胡同懷雅堂,改日您賞臉。」遇著一個挨著擠著非要吃豆腐的,二姐登時翻臉,一巴掌就將人撂開,「哪來的路倒屍?我懷雅堂可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你下回做個體面人的樣子先把盤兒錢拍桌子上,老娘我也敬你杯香茶,沒些錢鈔就想白占便宜,趁早夾著你那膫子滾遠遠兒的!」
好容易來在了廟門,十幾盞大蓮花燈照得殿內恍若白晝,神壇上的花蕊夫人頭插對花,兩股曲,露蓮鈎,媚色嫣然地注視著壇下粉白黛綠的麗人們。段二姐替每人都請了三柱高香,自己先拜過後,便使女孩們一一去拜。
青田捱延到最後才上前,竟不知該祝拜些什麼好。她在鬆軟的蒲團上跪下來,忽地記起花蕊夫人的兩首宮詞:三月櫻桃乍熟時,內人相引看紅枝。回頭索取黃金彈,繞樹藏身打雀兒
。詞中所敘,正是其寵冠六宮、遊賞無窮之日,處處栽滿了牡丹花和紅梔子。卻不料屈指西風流年換,一朝國破,也只得在仇敵前婉婉哀唱: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雖屈身侍奉新主,卻偷偷地懸起舊夫孟昶的畫像日夜祭拜,一日被太祖撞見,只得搪塞說是送子仙人。青田忘了花蕊夫人的下場,總之是被誰所殺,玉山傾倒,血污羅裙。可她卻總是羡慕她的。在被迫承歡時,她總有個故人可以念,鬱鬱半生後,也有個人出手殺掉她。而她現在又該唸著誰?除了她自己,又有誰肯行行好一刀殺了她呢?
青田深覺弔詭,她可以為了喬運則而被任何人輕視、被任何人割剮,可當輕視她的、割剮她的就是喬運則本人,她卻不能再允許自己橫身刀下。以自尊之名,她必須好好地活下去,縱使她的自尊只是在毫無自尊可言的婊子中,做最頂尖的一個。
或許是因為想到了花蕊夫人和她的君王們,青田的眼前驀地裡閃現出攝政王齊奢的樣子,當他凝視她時,那邃然誠摯的眼神。青田微微地笑了,笑自己的荒唐。他自是他權傾天下的柄國親王,與她這麼一個卑微的風塵玩物有何相干?心潮間只是頽然,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有什麼能為自己祝禱的,最後只默默地念上一句:「夫人保佑我媽媽身體康泰,保佑姐妹們都有個好歸宿。」
她站起,把香插入到神幡下的大銅爐中,耳畔立即就傳來了嘰嘰喳喳的歡聲笑語:「姐姐跪拜了這麼長時間,想是連未來的姑爺有幾根汗毛也向夫人求過了吧?」
青田由腰間的金荳蔻盒中取了枚檳榔放入口內,攜著大夥走出殿外,舌尖上啐出一口紅絨,「我把你們的名字都向夫人挨個數了一遍,求我以後嫁了人,把你們都弄進來當小老婆,日日罰你們跪磁瓦子。」
姑娘們哄笑,又向她討些紫金錠嚼著,段二姐就在後頭趕著嚷:「小聲點兒小聲點兒,青田你個臭丫頭不許亂吐,吐在手絹裡包起來拿回去再扔,在夫人面前也沒個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