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拜之後,群姝四散,奔赴各自的酒局。
這一天青田所應的條子也算是懷雅堂的老客人:禮部尚書祝一慶。祝一慶一直做的是惜珠,自惜珠死後,也就自然而然地改做了青田。但他倒從不與倌人帳中行樂,只不過有時傳召侑酒,故此青田也樂意應酬他。十五的夜宴就開在祝家別墅裡清池的遊船上,來客有一位張大人、一位孟大人、兩位李大人,想來都是西黨人,青田全未曾見過,叫的條子她卻都是熟識的。兩位李大人各叫了雨花樓的鮑六娘和另一名小倌人,孟大人叫的就是蝶仙,張大人已略有年紀,只推說不叫,便由孟大人替他「薦條子」,寫了局票送去六福班,人一時半刻也還不曾到。雖說賓主加起來一共只五人,可算上所叫的倌人,倌人所帶的一群丫鬟、娘姨、老媽子,還有祝府的舟子、僕役,也擠了滿滿的一船。紅袍雅客,綠袖佳人,逍遙於煙水中。極近的中天,則懸著一爿銀嗖嗖、冷盈盈的廣寒宮。
鮑六娘與同來的倌人和準了弦,一道唱起了開片。青田坐在祝一慶的錦凳後垂著頭替他裝煙,手裡捏一枝玉嘴子的方竹煙袋,一口氣吹燃了紙媒。火點子驟地膨脹,似一盞妖異的燈,憑空裡喚出一條魔影,由暗處走近,幻化作人形:
「僕來遲了,還請諸位大人恕罪。」
甫聽得這嗓音,青田手一震,只覺一顆心從胸膛裡「咚」地一聲直墜而下,砸破了船板落入湖中,千層的巨浪洶湧滔天,而那一點子心卻是沉落無尋,再摸不著了。她顫顫巍巍地舉眸,越過滿桌的人,望見他。
喬運則穿一領玄青起花衫,腰橫素帶,比前時清瘦,卻愈發地欣秀,雋雋然如風塵外物。立在新月與清水間,含笑與席賓一一問好。
環坐在倌人當中的青田顏容昏慘,她沒想到竟會這樣碰見他。自最後一面,她一直躲著他,他有可能在場的地方她絶不踏足。今夜——儘管祝一慶是喬運則的座師——原該是幾位樞密大員間的聚會,何以一個不入流的青衫小卒也獲邀而至?她失態地直望他,他的目光也掠過她臉上,卻只如同時光的掠過,不可捉摸地,已逝去。
猝然間,青田牢牢地低下頭,眼淚直逼而出,雙目被濁得近乎失明,只瞧見一星點兒的亮,縮小著,縮小著,在她手裡頭微弱地熄滅。於是掙命地長提一口氣,再重重吹出,紙媒子重新燒起來。她用顫抖的兩手把煙袋向前捧出,祝一慶一面咬住了煙嘴一面口內說著些什麼——她什麼也聽不到,直到喬運則在席末落座,對祝一慶身畔的那位張大人稱一聲:「泰山大人。」
有僕人上前來多添了一副杯箸,瓷盤「叮」地一下敲響在青田的腦海中,原來張大人就是張延書,禮部左侍郎,就是他的掌上明珠即將成為她多年所愛的新嫁娘。難怪喬運則會出現在這裡,攀龍附鳳,鵬程直上。青田情不自禁地向張延書多瞧了一眼,彷彿是想透過這鬚髮灰白的清癯老者看一看取代了她位置的女孩的模樣。張延書正在絮絮地向同僚解釋:「原是我有一些雜務交予小婿處理,叮囑他晚些再過來——」眼神卻一變,神色頗殊地向誰望去。青田霍然間不寒而慄,果然見孟大人背後的蝶仙正斜著眼毫不客氣地狠乜著喬運則,鋭利而鄙薄。
喬運則倒是目不斜視,行動自若。張延書卻以二指輕挾著瘦須一梳,隨後伸向前,虛虛地朝蝶仙指過去,「這位女史
認識小婿?」
蝶仙也不懼,拿捏著手間的一隻麂皮火鐮包,染得火紅的嘴唇稍一翹,簡直濺出了火星來,「原以為認識了十來年,後來才發現根本不認識。」
張延書似乎胸中有數,只不過一笑而對,「女史意下所指,敢是小婿婚聘小女而拋棄青田姑娘一事?」
一言既出,連蝶仙自己都呆住了,喬運則也一改無漣無漪之態,失口輕呼:「岳父!」
張延書以手勢擋住他後半句,調目筆直向青田投來,「青田姑娘,老夫近來聽了不少閒言碎語,說小婿曾蒙你多年以夜合資供養讀書,且為之謀薪米、捐金裝,原結有白頭之盟,卻在得中高魁後負心異志,委你於風塵不顧。倘若確有此事,姑娘不妨直言申冤,幾位大人都在這裡,一定為姑娘做主。」
琴與歌不知幾時停歇,單剩得十里荷風、蛙鳴陣陣,在耳畔揮之不去。一道又一道目光向這裡射過來,射中青田的臉、青田的心。一剎那,她有徹底崩潰的慾望,亂飛著四肢大哭大喊:「青天大老爺,那薄情的賊子——」聲聲摧心,淒厲如鬼,末了一口血噴在負心漢的面上,復仇的毒液,玉石俱焚。
彷彿所有人都在等待著這一幕,連天上的月也冷不防利如刀鋒,把她與一切割裂開,她獨個坐在醒目的光圈中接迎著十面黑暗的圍觀。甚至於喬運則亦在盯著她,沉寂的眼神後是刺耳吶喊的、瘋狂的恐懼。
這男人怕了。殺人他不怕,誅心他不怕,只怕一把用盡了半生才甩掉的裁縫剪在滿月的夜裡頭回魂索業,把他大好的錦繡前程剪一個粉碎。不知為什麼,青田突然只覺得好笑,這樣好笑,所以乾脆就「嗤」地笑出來。她把整個人全藏在祝一慶的背影后,笑得碎淚漣漣。
每個人都訝異地注視著她,他們見她自懷中摸出一方手絹來在兩眼下印了印,纖纖地移身於席前,面對著張延書玲瓏一福,「大人!多謝大人。只是我原沒有冤,又怎麼訴呢?」
風動長波,拂來了菱香。青田笑吟吟地獨立著,鏤空襯白挖雲的明綃裙,上罩著海棠紅滾珠邊的直身廣袖,衣領處扣著一枚足有手心大小的浮鏤金花,衣上刺滿了大朵牡丹,拋家髻兩鬢抱面,埋一水兒碎碎的螺鈿金插針,斜環一根滾金鑲珊瑚縧,一顆顆的珊瑚珠華光爍爍。
「我和喬大人的確是舊交,算得上『識於微時』,至於銀錢,我也接濟過他百八十兩的,可不過是商婦飄零、才子落魄,同是天涯淪落人,哪裡談得上嚙臂之盟?再說自喬大人中了舉子後,也一直做我的生意,常常叫我的局,那點兒錢早還回來了。之所以傳成這樣,嗐,都怪槐花胡同那幫愛嚼舌根的小蹄子!她們見我的客人裡出了這樣一位青年才俊,就老是『狀元夫人』、『狀元夫人』的和我打趣,有的是好意,只盼著我也能像那紅拂女巨眼識窮途,演一出千古佳話,有的呢,卻是心懷不軌。大人們也知道,我們倌人做生意,最忌諱的就是做恩客,叫人知道有倒貼之嫌,身價一落千丈。我生意好,難免有那些看不慣的刁鑽之人編排了這話詆毀我,一路扶助喬大人讀書的明明是他家裡南邊的親戚,偏說成是我拿花酒錢幫貼他。我同喬大人交情甚篤,也不怕他惱我,只說句玩笑話:我段青田來往的不是垂鞭公子,就是走馬王孫,不要提中了個狀元,狀元又怎樣?還不是九品芝麻官!連他今日我且不放在眼內,何況白衣秀才之時?會上趕著貼他?張大人,奴家只是個俗妓,唯願車馬常盈、賓朋咸集,您若真有心替我做主,就煞了這謡言的根子,免得壞我『清譽』。大人您甭樂,列位官人有清譽,我們倌人照樣有清譽,而且呀,清譽關天!」
張延書笑得一張棗核臉上堆滿了皺紋,「真是個千伶百俐的,怪道能與小婿惺惺相惜。」又儼儼地轉望喬運則,威嚴而慈祥,「我就知道這話是謡傳,恰好今日青田姑娘也在這裡,就為你一洗冤屈,省得有人看著你這新科狀元眼紅,往你身上潑黑水。」
喬運則微笑著,清秀似一盞明前茶,「多謝泰山大人苦心。」又站起身,轉向青田拱手一禮,「多謝青田女史仗義執言。」
青田一臉無瑕的細妝,笑容工整,娟靜回禮,「『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喬公子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秀出班行、麟風龜龍,賤妾恭喜張大人得此佳婿,祝貴千金與喬公子永結同心。」她深垂著雙眸,緊咬牙根,用薄薄的兩葉眼皮子兜住了眼底整整一座咆哮的、凌汛的黃河。
主位上的祝一慶呵呵笑兩聲,又對著張延書故意放下臉來,「今晚原是雅會,我們才聽曲聽得好好的,你愛婿心切,突然來一出開堂會審,嚇得人家也不敢唱了,我們也沒得聽了。」
張延書立即聲聲抱歉道:「罪過罪過,擾了大人的興緻。青田姑娘,老夫久聞你雅擅詞韻,可否當席唱作,以申祝大人雅懷?」
青田翩然舉目,目中的一片瑩瑩不過是水月的反光。她眼波微橫,百媚俱生,「自當從命,不知大人們想聽哪一支?」
坐在蝶仙前面的那位孟大人遽然開口道:「前兒我倒在外頭聽了支新調,用吳歌來配五絶,極新穎的,你會不會?」
業已有役從搬了春凳上來,青田就在當地落座,一手接過暮雲送上的琵琶,試了試弦,「調子我倒會,只是勞煩諸位定題。」
兩位李大人中的一位盎然擊掌,「今兒是中秋,自然要有『月』。」
另一位李大人亦趣味極濃,眉飛色舞,「船頭賞月,也要有『船』。」
張延書一錘定音,「很是,便切定這兩題,韻嘛——」他提手向女婿喬運則一點,「你來隨口說一字吧。」
喬運則一怔,隨即穩住了聲調,脫口而出:「人。」
張延書頷首,「好,那便限韻『十一真』
。這『人』字卻太泛,竟是不用它才好。青田姑娘這便作罷,作好唱來就是。」
青田稍假推敲,遂信手成音,初嘈嘈、漸切切,清若花開嬌如燕舞,轉一調蹙半弦,愈驚厲厲,啟口唱曰:「明月是前身,謫塵二十春。安得仍歸去?慈航渡迷津。」
珠喉遏月,逸響迴風,一個個轉折地高上去,唱至極高處,又乍然如銀瓶落井,用輪指將琵琶放低了一調,一縷喉音也收得纏綿委婉,欲逝不能,終至徘徊於無聲,令人魂消神蕩。
東船西舫悄無言,隔一陣,才湧起了鼓掌與讚美:「曲詞俱佳,聲色雙絶。不可多得,不可多得!」
「仙音法曲,聞之忘俗。」
「嗯,淋漓盡致而沉鬱得神,與一般泛賦大不相同。」
「正是,蘊藉出塵,覺迷醒世。」
張延書亦撚鬚品評道:「雖不甚好,教坊之作中也是萬裡挑一的了。」
喬運則垂著眼,沒有說話。
青田將琵琶轉交給暮雲,離位遜謝,「出乖露醜,貽笑大方。」
席面上各人說笑不已,只有蝶仙隔著丈把遠朝青田望來,妖冶的粉面上徜徉著一抹飄忽的陰影,是不解,以及重重的失望。
再過去兩刻鐘,孟大人替張延書所叫的條子也到了,又起鬨要替喬運則也叫一個條子,喬運則百般推搪,微紅的羞澀湧起在他潔白的面上。祝一慶已喝得有三四分,便逗趣著說:「當著他老丈人的面害起臊來了!罷了,你們休得再欺負小朋友,老夫身為座主,倒要替他『做主』,也不用再叫,趁青田姑娘在這裡現轉一個局就是。青田姑娘,你可願意?」
青田正捏著把紅釉壺,盈盈欲笑的,連添酒帶添言,「大人說哪裡話?諸位照應,我只怕招待不周,哪有什麼願不願意?」
喬運則也回報一笑,「學生原是給老師鑲邊兒的,不想倒剪了老師的邊兒,惶恐惶恐,在此浮一大白。」
他神韻秀楚、音色真摯,一番玩話說來竟不顯一絲的輕佻之意,更惹得眾人連眼淚也笑出來。一個跟局娘姨走上前,把青田的荳蔻盒子轉而擺去喬運則的手邊。青田對祝一慶告一句「對不住」,就坐來了喬運則的後頭。正好張延書在一邊叫人遞了鼻煙過來,青田便就手捧過那紅套料雙螭的鼻煙壺。喬運則忙搶上一聲:「不必麻煩了吧。」
青田只管低眼含笑,拿起了拴在壺口的小玉匙,「怎麼,巴結不上喬大人嗎?」
「哪裡有這個意思?只是咱們間不用這樣客氣。」
「既然不客氣,那就讓我來吧。」她早笑著掏出了一點子鼻煙來,落落自然地替他抹在手背上。
喬運則與青田的目光相接了一瞬,而後他就仰起頭,把手背貼住了鼻端猛吸而盡。或許是鼻煙的辛辣,把他眼睛裡直辣出了一層浮淚來,無聲而黑暗,黑得彷彿是狼群飲水的黑沼澤。
檯面上行過幾個令,又起了聽曲的興頭。新來的倌人正是個後起之秀,也不過十四五歲,同鮑六娘相熟,二人嘰咕了一陣,六娘彈曲,那小倌人就咿咿呀呀地唱起來。
趁著宴樂紛陳之際,青田捉個空往船艙內的淨房去。房中佈置得富麗堂皇,兩椅一榻,榻上衾枕俱全,壁懸雙鳳掛屏,其下的條案擺放著幾尊盆景,案邊掛一張錦幕,幕後才是淨室。青田一進房,並不再往裡去,虛脫一樣就直接軟在了榻上。暮雲隨在後頭進來,一臉的又氣又急,可話到嘴邊了又生生煞住,眼見幾盞絹燈下,榻前人早已是淚流滿面。
暮雲忙伸臂一攬,把青田拍撫著,口裡連嘆:「姑娘,我的好姑娘……」也跟著滴下了淚來。
二人正抱頭對泣,外面的大門簾又「呼喇」一響。青田趕緊背過臉去摁淚,卻聽得是蝶仙在那裡狠狠一跺腳,「姐!」
她這才回過頭來,邊揩著眼淚邊推了推暮雲。
暮雲點頭向外走,被蝶仙攔下了,「不礙事兒,我的人在外頭守著呢。」她緊挨著青田在榻沿坐下,熊熊的怒意撲面而來,「姐,你敢是傻了?還是對那人餘情未了啊,啊?從前你們倆好的時候,槐花胡同的一班姐妹替你遮著瞞著也就是了,如今你挖心掏肺、真金白銀的這麼多年,卻等來這麼個下場,誰不為你心酸憤慨?個個都撒開了罵那姓喬的王八蛋!好容易這話傳進他老丈人的耳朵裡,今兒問來你臉上,願意為你做主,你幹什麼不當席揭穿那昧心賊,讓所有人都看清他的無恥嘴臉?」
青田抽了抽鼻翼,把手朝臉面上撳著,「事情哪有這樣簡單?當初惜珠之死另有內情,我不方便說,可我告訴你,這個張延書佛口蛇心、殺人不眨眼,我若今日在眾人面前出了他女婿的醜,你當他真會饒過我?更何況,哪怕我一字一淚,回頭狀元郎只消輕描淡寫一句,說他對我不過是少年風流時走馬章台、逢場作戲,我卻一心高攀,痴想落了空就含血噴人,所謂『疏不間親』,一個來路不明的窯姐兒、一個千挑萬選的嬌婿各執一詞,若是你,你信誰?就算人家信我,可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張延書要藏他的家醜,頭一個就得想法子炮製我。你才聽他最後說的那句話還不明白?替我做主是假,替他的新女婿一洗『冤屈』,才是真。」
蝶仙起先聽得一愣一愣的,後又極力地握緊了兩拳,「那就沒法子報復這忘恩負義的賊王八了嗎?」
青田蕭索地一嘆:「我當初幫他,是我自個心裡頭愛他,並沒有一絲市恩之意,也就從不圖他報恩,只圖他有個好前程。他如今正是前程似錦,我求仁得仁,夫復何言?」
「姐,你說什麼瘋話?你心裡難道就不恨他嗎?」
「女子遇人不淑,方有資格談恨,我是自個察人不明,恨不到別人頭上去。」
蝶仙一手插起腰,擰過頭重重地噴出一口氣,又凌厲地調目逼視道:「姐,我就不信,你能甘心?」
「甘心?」青田猛力地睜大了雙眼,眼睛上覆滿了水痕與血絲,皆在一寸一毫地龜裂,「十年前,他是目不識丁的裁縫學工,我是千金一笑的小班清倌,媽媽指著他鼻子罵,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十年後,他是極品大員的座上嘉賓,我是賣色取憐的筵前歌婢,用歌聲和恥辱給他下酒,我怎麼能甘心?我苦痛受盡,繁華一夢,最後落得個老大空嗟,親口祝半世所愛和另一個女人永結同心,連一滴淚也不敢掉,我怎麼能甘心?!」她折低了頸子,終是淚落紛紛,哽咽不已,「可不甘心又怎樣?是我親手養出的這條狼,誰擋著他陞官發財行蜜運的路,他就咬誰。我好容易掙得半條命出來,還不知遠遠避開,非同他撕扯糾纏,真把整條命餵了他才算嗎?」
立在一邊的暮雲陪淚不已,蝶仙的面上也掛下了兩串珠淚,她拈起了袖口拭一拭,「可是,姐,我就是嚥不下這口氣!眼瞅他平步青雲,你卻兩手空空。不,絶不能就此便宜他,非得拿出些手段來逼他好好給你些補償。」
青田拂去了余淚,臉頰上兩團濕乎乎的半殘脂粉早已遮不住未癒的傷斑,淡淡的青一塊紫一塊。「怎麼補償,錢嗎?但我不可惜錢,我只可惜我這一腔子真情,活生生就是眼看著山林清泉一路流進了街邊的臭水溝,葉落不起、覆水難收,哪怕有法子再把那污水一瓢瓢地舀起來還我,我也是不肯要了。我不用補償,沒什麼能補償我。」
蝶仙失神的雙眼茫然地空望著,「莫非、莫非就這麼算了?」
青田把唇角微微一揚,揚起了茫茫的塵霧來,「十年來,我都叫姓喬的對外說,他在江南有一房遠親幫扶他學業,始終也不肯公開承認給過他一文錢、與他有私情。這固然是為了生意著想,可另有一層顧慮我從沒和任何人說起過,眼前說出來也不礙什麼了。說句大實話,我早料定喬運則絶非凡輩,不是說我未卜先知,知道他一定會大魁天下,但憑他的筆力掙一個兩榜出身,我是從無一絲懷疑的,因而我不願意事先就讓他落一個『受惠於妓』的名兒,白叫人把他的人品看低了。這番打算本是為了他,如今倒也成全了我自個。只要我不出頭吵鬧,這件事就算了無生息地過去了,我照舊能花團錦簇、旗幟飛揚,好好做我的生意。正是我方才當眾所言,做生意,最怕被人說倒貼。就說蝶仙你這樣,背過了客人只和戲子們廝混,也花了不少冤枉錢,可你不過圖個身子的快活,竟是出錢『倒嫖』了男人們一般。而我呢,我不但貼錢,連整副的心血也全貼了上去,貼成這個樣子男人都不要我,我的價兒得有多低賤?眼前之境,即便最後把狀元郎弄得個身敗名裂,於我又有什麼好處?至多拿自個血淋淋的傷口給那些無關痛癢之人添些茶餘飯後的談資,好心的會為我嘆上一聲,更多的怕也只會取笑我一句『窯姐兒妄想當狀元夫人,活該!』」
她遞出手,握住了蝶仙和暮雲,輪流向她們看一看,「我淪落至此,姐妹們卻沒一個人拿這話笑我,反而都護著我、寬慰我、為我抱不平,只這一條就足夠我開釋怨念、心存感激。我渾渾噩噩地過了好幾個月,眼下也想通透了。眾生畏果,菩薩畏因,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又豈可委諸於他者?我自己種下了孽因,就得自己來嘗這苦果。」
蝶仙與暮雲相覷一番,嘴巴張動了兩三次,卻只是詞窮,最終不約而同地低嘆了一聲:
「姐……」
「姑娘……」
青田笑了笑,帶著隱約的傷痕,如一玦微瑕細玉,「好了,別哭了,瞧哭得這樣,臉全花了,一塊洗洗臉,補一補脂粉。暮雲,你去把我和妹妹的衣包取來。」
小班倌人出局,照例全帶的有衣包,除不同場合所需的外裳、便裝外,譬如客人興緻一來要倌人票上一折戲,也得有自家的戲服行頭,哪怕就只侍坐一旁,時間稍一長也需另換過一套兩套,方才顯出紅倌人的排場來。暮雲找到跟班娘姨,取了兩個大衣包。蝶仙本打扮得嬌艷風流,卻改換了一襲清素衣裙,面目煥然一新。青田所換的一套衣裳乍一看與前一套絲毫無異,只細細一望,才見衣料上原先含苞待放的一朵朵牡丹花,盡皆盛開。
不出一會兒,懷雅堂的兩位倌人就各攜侍婢重回華筵。奉酒添歌,衣卷觴飛。若偶遇上落寞處那一道狼一樣深幽的目光,青田便星眼朦朧,微微地嬌嗲:「喬公子,呦,不對,喬大人,你可輸了祝大人兩遭了,該把這四杯都折在一起吃呢……」
無人瞧得出這一個如菱似桂的嬌娃是怎樣在明眸一轉、盛綻秋波時,雙足瀝血地背負著生命的風波與月露,惆悵而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