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迎仙客·10

  離開乾清宮後,齊奢一直在崇定院待到了酉末時分,方才出宮歸邸。一徑直趨府內的書房「和道堂」,批閲鎮撫司的秘折。

  這一天摺子不多,不出小半個時辰,該閲該復的均已一一理妥。正在桌前伸一個懶腰,已聽見周敦隔著門簾打問:「主子歇歇?用口飯?」齊奢「嗯」一聲,那邊就馬上掉臉嚷出去:「傳飯!萃意、幼煙,都進來伺候著吧。」

  轉眼即見兩個年紀十七八上下的大丫頭,各捧著茶盤、銀盆窈窕而入。周敦側身避讓,卻「呦」的一聲,「萃意姑娘,你踩著咱家腳了。」

  那萃意回過身來,一張臉蛋端的是少艾可人,雙眼極黑極亮,神采驚鴻,「什麼我踩了你的腳,是你自己手慢腳慢,險些絆我一跤。」眼一翻,只管把茶送來齊奢的手前,「王爺,你也不管教這奴才,由他翻弄口舌給我們挑刺。」

  另一個叫做幼煙的則生得眉沉春山,滿面的嫻柔,一雙玉手自盆中撈一條熱手巾,擰乾了溫在齊奢的面上,「你少些是非吧,成天嘰裡呱啦的也不怕吵得爺心煩。」

  萃意笑哼半聲,「倒要你這蹄子來教訓我,我不過說幾句話,不見得就吵著了爺,要說吵啊,外頭那動靜可比我吵得熱鬧。」

  和道堂外的秋蟬聲聲向晚,其間又纏繞著隱隱一曲高歌,隨風迴環。

  齊奢打開半閉的眼目,「哪個在那裡唱歌?」

  萃意替他按捏著肩頸,字字嬌爽:「嗐,今兒八月十六,繼妃娘娘說昨兒的府宴上還剩了十幾簍子大螃蟹,放壞了可惜,就叫做成了海皇羹,把各位娘娘與姬人小主全請齊了,再開一回賞月團圓宴,知道王爺這陣子看公文也沒敢打擾。王爺若看完了,不妨去同繼妃娘娘她們坐一會子,把飯開在那裡豈不好?」

  一旁的幼煙將手巾浸回盆中,兩腮含笑道:「是啊王爺,老呆在書房裡多悶得慌。」

  齊奢挨個向兩位美婢一望,就微微地笑了,「好,看看去。」

  宴席開在跨水的花園西頭,一座名為「索源閣」的香榭中。齊奢一到,迎頭相接的正是府中的繼妃詹氏。

  皇室等級分明,親王的妻妾亦分為數等,由正妃、側妃、世妃、王嬪,至無封號的姬人。齊奢結髮的正妃原也出自詹家,就是這一位詹氏的堂姐,但很早就死於儲位之亂。齊奢不願再立正妃,因此只將繼妻詹氏冊為繼妃,除名號之差外,一切規制禮遇皆如正妃,手握持家之權。

  詹氏看起來總有三十上下,一張寬寬的圓臉是有福之相,身材豐潤,穿著金棕色方勝鸞鳥的褙子,頭戴金寶狄髻,連聲告罪:「這些下人越來越不會當差了,王爺來也不知道通報一聲。萃意,你還笑!」

  榭中另坐著十餘名女子,均是有名號的妃嬪,各人整衣萬福。兩邊曲廊中則是其餘的低等姬人,祝禮之聲亦是不絶於耳。

  鶯鶯燕燕,佳麗三千。

  萃意露齒一笑,靈巧飛揚,「娘娘可別錯怪好人,要不是奴婢提議,王爺恐怕還不賞臉呢。」

  幼煙接過了詹氏手中的桂花酒,低眼奉予齊奢。

  齊奢擺擺手,「是我不叫通報的,你們接著取樂,我不過是湊個趣,添張椅子就好。才是誰唱歌來著,怎麼不接著唱了?」

  詹氏將他引來自己的正位坐下,笑指住側首座上的一位女子,「還有誰?自然是小順妹妹。她天生一副黃鸝般的好嗓子,咱們請了又請,她才肯引吭一曲。這下王爺來了,快吩咐她多多唱來,我們也借光一飽耳福。」

  齊奢拍了拍前額,「我竟糊塗了。順妃當姑娘的時候,家裡人常規勸她『音樂非閨中事』,她卻說『性喜於彼,不能止』,一副妙喉名噪京城,是貴族小姐裡出了名的,在府裡這些年我也難得聽幾回,想來已是經久不聞了。」

  順妃山花翠髻、石竹羅衣,一雙長方大眼,眼中卻含著極尖刻的什麼,「王爺想得起聽妾妃的歌兒嗎?妾妃唱得有什麼好,哪比得上人家什麼槐花胡同,什麼段、青、田?」

  風自水面上吹來,「噗」一聲,吹熄了一截紅燭,浮於齊奢眼眉間的笑意一併熄滅,一張臉又沉又黑。椅子刺耳地「呲啦」一聲,人一語不發地掉身就走。萃意同幼煙交一個眼神,也不敢多話,各領著小丫頭們疾步隨上。詹氏惶色滿盈地叫道:「王爺,小順妹妹她多吃了幾杯酒,王爺別計較。王爺!」

  滿廊的姬妾們璫環如雨,一聲起一聲落,「恭送王爺。」

  榭前小橋的一株桂花樹邊,齊奢與一干長隨的背影冉冉消失。

  詹氏轉回了身子,一改方才的溫和之態,出言厲責:「順妃,你身為側妃,怎可如此言語失檢?胡說亂道些什麼?」

  順妃幽幽怨怨道:「娘娘,不是妾妃胡說。娘娘沒見昨兒十五團圓宴,王爺也不過略坐了一坐,魂不守舍的,近來總這樣。今兒妾妃才知道緣故!娘娘只管找人問問看,王爺上個月被刺到底是在府門前,還是在別的什麼好地方?」

  「我問你,你自在深宅大院中,這話從何聽來?又怎知不是謡言?」

  「文雪這丫頭告訴我的,她的親哥哥就在鎮撫司當值,那夜裡剛好趕上處理刺案,說王爺就是在槐花胡同被刺客堵住的。」

  「好,好。」詹氏兩頰抽搐,一面連連點著頭,掣高了聲調,「去,傳管家孫秀達,叫他領上兩人,帶鐵鎯頭來見我。」

  不一會兒,便見一名滿臉憨厚的微胖中年男子,一溜小跑著趕來廊外,「繼妃娘娘有何吩咐?」

  詹氏伸臂向順妃座後的一名小鬟一指,「這婢子既然嘴上沒有把門,那也就不必白留著一副好牙口了,替我拿下,敲掉她全副牙齒,然後交給老子娘領回去。另外她還有個兄弟在鎮撫司的,你轉告王爺,那也是個多嘴嚼舌的奴才坯子,留不得了。」

  孫秀達一一應下,隨後就將手一招,其後的兩名太監猱身上前,哪裡管那名叫文雪的小婢癱倒在地下痛哭求饒,只管摁住她撕開嘴,「砰砰」就砸下了鐵鎯頭。文雪剎時間血流如注,昏死在地。

  遠遠近近的姬婦們皆噤若寒蟬,順妃更是腳一軟,也幾乎暈過去。詹氏正襟危坐道:「你們都給我聽清楚,王爺遇刺一事早有定論,誰也不許造謡生事,『槐花胡同』這四個字,以後倘有人再敢提起一次,這就是先例!誰在那裡喧嘩?」

  眾姬也紛紛張望,不知是哪個有膽子在一片屏氣斂聲間大呼小叫。詹氏絞緊了眉頭,「容、婉二位世妃,你們且代我前去瞧瞧是誰,給我重重地申飭。一離了我的眼,都這樣沒規沒矩起來。」

  那容妃和婉妃應下,並肩出了榭亭,直往亂處覓來。沿途一字立滿了低等的姬人,次第曲身,似一帶紅紅綠綠的波浪。到了廊尾處,則見一個四五十歲的老婦,額橫黑綢纂,正掐著腰鼓胸大叫:「今天所有人都在這裡,憑什麼不請我們娘娘?我們娘娘是世妃,這麼高身份怎麼就不能列席?」她身後有一青春少婦,與眾女相比,衣衫寒酸,髮間也只一頭風涼押髮,卻是不世的一副麗容,往那裡一站,滿天的明月光就單灑來她一人身上,骨格風華,清美絶俗。

  「呦,我當是誰呢?」容妃先住了腳,她長身玉立,又踩在階上,更顯得居高視人,「原來是香壽妹妹。」

  「哦,」婉妃的樣子纖弱不禁,嬌滴滴拿絹子掩著嘴,「我就說看著眼熟,姐姐不提,我都忘了這麼個人了。」

  香壽盼向她們二人,幾柱漆干荷葉燈下,似有一張紅紗拋來她面上,滿面透紅,拿低得聽不見的細音叫了兩聲「姐姐」。倒是前頭那老婆子向前一步,扯開了嗓門,帶著濃濃的南方口音道:「兩位娘娘來得好!昨天晚上八月十五賞月宴就沒有我們娘娘的席位,今天是繼妃娘娘擺宴,滿府女眷都受了邀請,為什麼獨不請我們娘娘?我們娘娘和二位一樣也是世妃的身份,就算不能一起坐在上頭,在這廊下也該有一席之地。」

  婉妃吃吃地笑在手絹內,又露出粉嘟嘟的一點唇,「照規矩,有份位的側妃、世妃、王嬪,每日清早都要去繼妃娘娘的風月雙清閣請安,這位既然也是四世妃之一,怎麼倒從沒見過她來立規矩?」

  老婦面目兇殘,悍潑非常,「不是咱們不去立規矩,是繼妃娘娘不許。」

  「知道不許就好。」一枚雙雁銜蘆的銀華勝在容妃的額際垂下兩穗翠羽,軟軟搖擺,愈發襯出她臉色的強硬來,「也不想想自己為什麼身居世妃之位,卻連與姬人同席的資格都沒有?我竟奉勸你別在這裡討人嫌,趁早遮羞避世、守己度日罷了!走!」

  婉妃跟著旋過身,牢騷一聲:「自己不要臉,就怪不得別人。」

  老婦待要爭辯,卻已被後頭一把扯住。「奶媽,別說了,走吧,求你了,走吧。」晶瑩的手與腕微微顫動著,似一彎水中月。

  老婦一回頭,神色盡改,一團殺氣化作了滿面憐惜,「娘娘,別哭,走,咱們走,不同這些勢利小人說話。呸!不請我們,我們還不稀罕來呢!……」咄咄罵著,折身走開。

  近處所坐的一群均是王府中身份最低的侍妾,三三兩兩,品頭論足:「真不長眼,正趕在繼妃娘娘的氣頭上撞來。」

  「哼,誰不知她想什麼?還不是想來見上王爺一面。王爺哪兒還記得起她這麼號人?」

  「就是,不自量力。」

  「你別看她那樣兒,也不是省油的燈,狐媚諂道得厲害。」

  「我也隱約聽過,說她原是宮裡的大太監從南邊買來當禮物送給王爺的。」

  「是,說出來能嚇死人,她呀,是『揚州瘦馬』。」

  「對!她就是『瘦馬』出身的,一點兒不錯。」

  「姐姐,什麼是『瘦馬』?」

  「哎呀,你可真笨,瘦馬都不知道。就是那些從小被人伢子買了去教習各種媚人之術,養到十幾歲再賣給人當小婆子的下賤女人,比妓女也強不了多少。」

  「如此說來,這位娘娘的出身如此卑賤,還被晉封為『世妃』,從前也該很得王爺的寵愛吧?」

  「什麼『娘娘』!以為頂著個『世妃』的頭銜就能自欺欺人?別說容妃娘娘她們,就咱們,誰把她當個世妃,見著她有人行一個半個禮沒有?

  「她到底叫什麼名字來著?」

  「呦,你沒見過她嗎?」

  「沒有,我來府裡一年多了,第一回見。」

  「香壽,就是從前的『壽妃』,名號雖然沒廢,可比個三等丫頭都不如。還有她那個姚奶媽,跳樑小丑!以後你若見著她們主僕倆,遠著些。」

  ……

  人言可畏處,被姚奶媽攙在手內的香壽纖腰約素、一步一韻,把自己走成了一首詩: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

  。詩裡頭,蘊藉著一段煙雲往事的欲說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