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迎仙客·11

  而另有一種欲說還休,強悍的、暴躁的,則在隔花隔水的和道堂。

  齊奢數次張口,出來的卻只一句:「撤掉。」

  萃意和幼煙默然不語,又將滿桌的菜餚原封不動地一一端走,人也無息走開。

  室內只剩了周敦一人相陪,只看他眼睛骨碌碌轉一圈,自書案上的一隻黑漆小圓盤內抓一顆麻皮核桃,又取過了銀把鐵鉗「卡啦」一下,仔細地去了皮,剝出果肉來,「爺,晚飯不吃,吃點兒桃仁吧。桃仁補氣養血,去燥化痰,溫肺潤腸,固腎生精,益命門,處三焦,烏鬚髮,愈石淋……」

  齊奢早就綳不住笑開,「你這狗東西才石淋呢!」手卻接過了核桃肉扔進嘴裡,把頭朝椅背上一仰,悠悠吸了一鼻子氣,「方才當真失態,噯,我這算不算——惱羞成怒?」

  周敦只管捏著鉗子開核桃,眼角浮起了一層笑,「爺惱的是順妃娘娘,還是段姑娘?」

  齊奢並不答,眼皮子微微一顫,如被撥動的琴絃,有不盡余響。「『她』——最近怎麼樣?」

  「還老樣子,身邊人來人往的,不是金馬客,就是翰林才,莫不以一臨妝閣、一睹顏色為榮。哦,倒有一樁新聞,王爺聽沒聽過『茶壺錢罐』的名頭?」

  「呃,御史裘謹器的老婆?」

  「爺好記性。前幾天,裘奶奶帶著一票家人去懷雅堂大鬧,說段姑娘敷衍生意,讓她賠錢,結果卻被段姑娘三言兩語逼得當場脫了金梁冠。官場上都說,『茶壺錢罐』釀了一肚子金元寶,碰見爆炭,也只得化作金水一吐為快。」

  「不會吧,聽說這裘奶奶風頭很健,是有名的悍婦,怎肯就範?」

  「段姑娘嚇唬人家,說要讓龜奴把御史奶奶給強辦嘍!」

  齊奢哈哈大笑,展臂從周敦的手內拈一隻鉗開一半的核桃,自己挖出果仁來吃,「也就她幹得出。御史奶奶呢,總不成這麼善罷甘休,沒把這場子找回來?」

  「御史奶奶倒沒怎麼,當天夜裡裘御史自個上門,動手打了段姑娘——」

  「喀嚓」一下,令周敦收聲,他提目相覷,見齊奢手內的核桃已被其連殻帶肉的捏了個粉碎,人的兩眉間亦蹙起了核桃大的一個疙瘩。周敦忙自懷中摸出一方帕子,跪低了替齊奢抹拭手掌,「爺心疼啦?」

  「輪得著我心疼嘛。」盯著掌心的一塌糊塗,有許多細密的碎屑滯留不肯去,「接著說。」

  周敦窺一窺齊奢的面色,續道:「打得鼻青臉腫的,兩三天沒開門做生意。昨兒出了祝一慶大人一趟堂唱,張延書大人也在,還帶著新女婿,當著一桌子人問段姑娘,究竟她和狀元郎之間有無瓜葛——呦,扎破了,滲血呢。」

  齊奢垂望著被擦淨的掌心中一滴血慢慢地鼓出,似一顆掌紋結出的紅豆。「別管它,」他咬了一下牙,「說你的。」

  周敦抖了抖手裡的雪帕,拿一角摁住出血,「段姑娘一口否認,說辭圓融,一頓飯伺候了祝大人和狀元郎兩個局,賓主盡歡。」

  「成了。」齊奢抽出手,手掌裡攥著個細小的傷口,唇齒間攥著無際沉默。

  倒是周敦,將帕子疊起了掖入袖中,慢吞吞地吁口氣道:「王爺十七歲從韃靼回國,那年奴才十四,自那時起,就一直日夜不離地跟在王爺身邊,到今天十一年了。王爺心裡的想法,奴才不敢說全能猜透,可總也八九不離十。只有這段姑娘,叫奴才想不通。先王妃就不去提了,現今府裡的娘娘主子們雖多,有幾位是王爺為拉攏世族的聯姻,剩下的不過是因為王爺頭先被先皇關了好幾年,見不著一絲葷,蛟龍脫鎖、猛虎下山,再加上一天同王家角力爭逐,勞心勞神之下,弄出支脂粉隊伍來消遣消遣也平常得緊。說句大不敬之言,好些個姬人小主同帘子胡同裡那些陪王爺取樂的小龍陽們也不過半斤八兩。王爺向來壯志凌雲,從不在聲色上用心,奴才印象裡,好像只以前的壽妃娘娘王爺正經迷戀過一陣,後來出了那事兒也就丟開了。說起這段姑娘,才貌自也是一等一的,可王爺什麼樣的沒見過,一樣才貌的閨中千金也視若等閒,為何卻對這樣一個樓頭賣笑之人傾倒不已、逆來順受?直到最近這兩天,奴才彷彿才明白了一點兒。」

  窗下有燈花輕爆,齊奢的眼底迸出了星星點點的笑意,「公公倒是本王的知心人。」

  「這話可折殺奴才了!」周敦往地下磕了個響頭,又把後腦勺抓一抓,「奴才這些年跟著王爺也學了不少文縐縐的漂亮說話,有一句叫『千金易得,知己難求』,王爺的紅顏知己只怕最後還真落在這位段姑娘身上——柔而不卷,剛而不折,情真思慧,意淨心明。」

  齊奢笑著朝前虛踢一腳,「你倒別在這文縐縐上用心,我且問你,我叫你同武師新學的那套長刀怎麼樣了?」

  周敦跪在那兒把兩邊的袖口推一推,順手替齊奢捶起了腿來,「承蒙爺看得起,奴才哪兒敢不用心?早學成了。昨兒還跟何無為過了兩手,那傢伙說憑奴才現在的身手,近身相搏,以一當十也不在話下。」

  「呵,挺給爺爭氣。」

  「那可不是說著玩的!眾所周知,聖母皇太后跟前的趙勝入宮前是練家子,有功夫傍身的,奴才在拳腳上雖比不得他,可要論箭法騎術,內宦中奴才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想當年王爺被幽禁的時候,奴才就天天陪著王爺一起開鐵弓,這麼多年,只要不在爺跟前當值,一定自己埋頭苦練。並不是奴才誇口,能將十石大弓挽滿之人,怕中軍將士裡也挑不出多少。」周敦驕傲地仰起臉,臉龐乾淨而青春洋溢,像個大孩子。

  齊奢卻嘆一聲,注目裡滿是惋惜,「你呀,為人渾厚,處世精明,又有長性,又不怕吃苦,倘若不是這麼個刑餘之身,放到哪兒怕不是個鐵錚錚的好男兒?」

  周敦的眼睛閃動了兩下,眼裡勃動著洋洋英氣,「爺忘了?四年前同韃靼打那一場惡仗,奴才想隨爺一起上戰場,所有的將官都笑話奴才,說打仗是站著撒尿的人的事兒。爺力排眾議,親賜給奴才一套銀甲冑,跟奴才說:『好好幹,證明自己是個爺們兒的地方,不在茅房,在沙場。』那一天,奴才血染戰衣,手刃敵軍三十八人,從此後大傢伙見到奴才,都會拍著膀子稱奴才一句:『周兄弟!』」周敦用明黑的雙眸筆直地凝向齊奢,「奴才雖是個六根不全的身子,可奴才心裡從不把自己當一個廢人看待,就是因為王爺從不把奴才當一個廢人看待。」

  一陣靜寂到來,靜寂裡是戰場上的鼓號殺喊,振聾發聵的同生與共死。主僕倆一起笑了,齊奢伸手摸摸周敦的腦袋,「起來,外頭走走,今兒月亮好。」

  周敦馬上爬起身,雙手承托,「爺最喜歡星天,一向不喜歡月亮,說把星星全遮沒了,怎麼忽有了賞月的興緻?」

  「廢話,那星星不在怎麼辦吶,爺還不興瞧瞧月亮?總不成給自個悶死?」

  「奴才順著這話往下接一句,爺聽聽,能不能說到爺心坎裡?心上人不在,床上人也得有一個,溫席暖枕,聊勝於無。」

  齊奢一臂甩開了攙扶,悶聲而樂。

  周敦也笑得嘿嘿的,「爺,您倒是吩咐奴才一句,今兒晚上侍寢是哪位主子吶?奴才也好早些派人準備。」

  「隨便,都好。」

  「得嘞,那奴才就替爺安排了。」

  齊奢將手一擺,示意他自去,另一手則往前一展,自己推開了後門。

  院內一爿圓月,當頭就潑下一盆子銀光。他舉頭望月望了許久,低頭時就有了甜蜜的苦笑。不管他如何日復一日地藉著無休止的忙碌想要擺脫那個念頭,它卻把他日復一日地抓得更牢。每當他置身於夜空下,星或月,或深深的黑暗,這念頭總是第一個蹦出來——他想她。而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她此際所經歷的一切:被不知誰摟在懷內,頰上貼過張臭氣熏天的嘴;綉帳牙床,陌生的手和熟悉的貪婪,血淋淋給一隻動物剝皮那樣,把她剝光。

  齊奢不知道,如果他用其他男人對待她的方式,或用自己待其他女人的方式,事情會不會簡單扼要些。他只知道,他做不到忘記她——他做到了從一個被廢的皇子爬上帝國權力的頂峰,但卻做不到忘記一個人。沒錯,這個人僅僅是一名卑賤的娼妓,可難道她不曾令他的大地震動、神魂失所?難道她沒有令他眼前的滿月變作缺口?自那裡,窺得見另一邊另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那是彼岸的洪光,照來他臉上。

  齊奢默默地沉思著,而後終於決意,既然她是他在冥冥中所見的唯一神蹟,那麼他就該像愛神一樣來愛她:接受一切最為艱苦的試煉,大莊嚴,大無畏。

  身後響起了履舄紛陳,有人輕聲說:「王爺,姬人小主已經到了,洗漱安歇吧。」

  他回過臉,點了下頭。

  臥房的被衾裡已等著多情溫熱的女人,容他卸掉男人的繁重疲憊,就如同他每日凌晨同摔角手們所進行的喘息流汗、結結實實的肉搏一樣,只是這樣。床,與床前明月光,這兩者間是無任何關聯的。

  肉體的滿足令睡意迅速來襲,恍惚間,他感到身邊的女人被扶走,接下來會有人替她推拿穴位、餵一盅草藥。齊奢聽見自己打起了鼻鼾,女人大約也以為他睡沉了,悄聲在那裡問:「崔媽媽,王爺為什麼總不許我們留孕、不要孩子?」

  「噓……」

  再之後,就沒有任何聲息了,抑或,是他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