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迎仙客·12

  這樣迅猛酣實的睡眠,對有些人來說,是最大的奢侈。

  青田已開始習慣了無眠,有時也能睡過去,可一睡過去就做夢。夢裡,她站在霧靄靄的荒原上,四面空寂,天在黑,黑天像一塊棺材板一樣一分分地從她頭頂扣下來,她拿手臂去頂,手臂寸寸斷折,直到整個人被碾作了血末。或者直接就被埋在棺材裡,把指甲撓得一根根剝落,越來越喘不上氣,地面上有好多人在走過來走過去,可誰也聽不見她。要不然就是光身露體地躺著,從鎖骨到下腹裂開了一道又深又長的豁口,喬運則就趴在那兒,拿嘴把她的五臟心肝一件件拽出來吃掉,他滿臉都是血地俯視著她笑,而她疼啊,疼得撕心裂肺。那麼真實的疼痛,真實得觸手可及。總是猛地驚坐起,一把一把地掉頭髮,一身一身地出冷汗,胃部絞痛,長痛至黃昏。

  然而黃昏後她卻是另一幅樣子,盛宴間迎眉送眼、淺唱低觴,自己卻知道但凡稍一低頭,勢必淚湧如崩。最眼拙的人也發現她瘦了,卻只讚好看,誇她從前是「荷粉露垂」,如今卻是「翠袖驚風」。她撩一撩眼波,笑一句:「『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你這可是『捧殺』。」大家哈哈笑。天南地北的客人個個賓至如歸,有一位舊客也聞訊歸來。

  裘謹器是在九月初上門的,他做了青田四五年生意,一直恩深情濃,狂怒下動了手,自家也追悔莫及。可究竟要面子,口中只說來結算局賬,要當面和青田做個了斷。誰知見了面,青田只是哭,哭得如雨打梨花、風吹菡萏一般,頓令裘謹器老大不忍,連賠了好些軟話。青田方邊哭邊說:「若是別家的家主婆上門罵我,我非但不惱,還要高興,只拿這件事能敲那客人多少竹杠?可是你的奶奶我就惱。她和你名正言順、雙宿雙棲還不足意,還要上門來糟蹋我,你沒聽見她當著人說我說得有多難聽。咱們這麼些年,我什麼時候為難過你一次?只這回受辱不過才對你撒撒小性,你連這樣也不肯稍微擔待,反倒過來說我是看上了別人才冷淡你,可見我平日在你身上的一片心全是白費。我原是薄命之人,指望著你能體恤我、憐惜我,你倒跟你家裡的一塊欺負我,上午才挨了她的罵,晚上就挨你的打!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當天夜裡我連汗巾子都掛到了床欄上,要不是媽媽發現,今兒你哪兒還能見著我的面?我的命原不值錢,七爺的錢才值錢,您只管把局錢放下走人,您的生意我是再也不敢做了。」

  裘謹器聽了這一篇話,簡直心如刀割,也落下淚來,「我又怎麼不是一番真心待你呢?我只當你招呼過攝政王就變了心,再看不上我了,一時情急自己都不知幹下些什麼。」哭著抱過了青田,又哄又求。青田卻再也不肯理,只綠怨紅愁地不住悲泣著,急得裘謹器最後活活跪去了地上連抽自個的大耳光,又扯著她裙子千聲不是、萬般告饒,青田才回顏一笑,重歸於好。

  即夜,劉郎再到,倩女還家。一番溫存後,裘謹器骨軟筋酥,倒頭睡去。

  半攏半撒的鬥帳中,青田澀澀地張著眼,等了約有一刻鐘,估摸著男人睡熟了,就抬開他摟住自己的胳膊,慢慢滑下床。她軟在腳踏上,在深秋的寒涼中抱起雙膝,頃刻間就有滾熱的淚順著她赤裸的小腿一路淌下去。青田越來越緊地蜷縮著,宛若一個子宮內的嬰兒;她唯有的希望,就是自己從不曾出生。

  但生活總在一天天地繼續著,成群的豪客手捧金銀,撒錢像灑水,全都是抓心撓肝地盼著一登花床。青田在場面上把這些人巴結得極好,扳不出一絲錯,散了局就催人送客。客人們雖有花花腸子,輕易也不敢透露出那一層意思,怕顯出猴急的模樣反為不美,只能一次次俄延到三更半夜巴望著神女開口留宿,又一次次灰溜溜地獨去。

  獨獨有一位珣大爺王珣,擺過幾回局,就要蹬鼻子上臉起來。論起這王珣,就出身於外戚王家的本支,年紀雖還不滿三十,但按輩分來算卻是王卻釗的堂弟,其父是大學士,他自己也擔著個二品官,向來只有倌人奉迎他,再沒有他去俯就倌人的。只為曉得青田非比尋常,破例在她身上花費了許多金錢心思,已然耐不住性子。

  這一夜,替青田掛了個十雙雙台,在她東屋裡擺一席酒。坐到了陪客皆散,只不肯走,佯醉裝傻地將青田一把拽來了懷裡,「好乖乖,回回見了你晚上就做夢,起來只覺得睏乏,你可真真害死人。」

  青田早瞧出王珣今日是非得手不可,暗想著脫身之法,笑睃他一睃,「大爺淨說漂亮話,我這樣的草木陋質哪裡進得到您眼裡?」

  「不單進得到眼裡,連心裡頭都進得到了。」王珣滿口噴著酒氣,張臂就把青田亂摸起來。

  青田拿兩手齊將他摁住,「我有話和你講,你先放手。」

  「要講什麼咱就這麼著講,兔子總不成老藏在窟窿裡,叫狐狸張著嘴空想。」

  「你也太會歪纏了,這麼性急,我卻不講了。」

  王珣見青田眼含怒而有情,心頭一迷,便就笑迷迷地把她鬆了一鬆,「我的寶貝,有什麼話你講吧。」

  青田扭開了臉面,鳳釵上的一顆五色貓眼兒細光離離,「我常聽姐妹們說,王氏一族不僅首推你珣大爺品貌第一,而且為人也最是大方的,遇上中意的,十萬八萬也只當等閒,怎麼只在我這兒才花了萬把出頭就急著要撈本兒呢?這些錢甭說你珣大爺看不上,就是我段青田也不當回事兒。」

  王珣頭戴著烏綃方幘,露著赤金龍頭簪,那簪身一揚,金華凜凜,「原來是為這個。錢算什麼,只要你肯依了我,我就沒有不依你的。」

  「這我可不懂了,什麼依不依的?」

  「你這可就揣著明白裝糊塗了,倒甭說你呢,我也嫌這麼一筆一筆的局賬酒賬細瑣麻煩,送你的那些東西也難知中不中你的意,真不如你自己愛些什麼就自己去購置。我在棋盤街上有一家銀號,索性送了你,平日裡你要錢用,不拘多少,派人說一聲,金的銀的立即端到你鼻子下,這總成了吧?」說著,就把臉來貼青田的臉。

  青田舉起手將面頰一隔,笑道:「我不過試你一試,誰真要你什麼呢?我若只看錢,不是我誇口,棋盤街上的銀號大半都通通改姓段了。我不過瞧中你才情容貌,想和你做個長久之計,因此反不要你的錢,怕你疑心我盡賺錢,一點兒真心意也沒有。你只管在場面上好好地替我做花頭,給我長長臉,功夫做足了,怕沒有好處到你嗎?」

  王珣聽說看中他「才情容貌」,喜得連姓什麼都忘了,更滿把地揉摸著青田,「與你綳場面自是我應當應分的,就只怕你口說無憑,後來變卦。」

  青田佯裝不悅,把兩眉一屏,「難不成還要我寫張賣身契與你?」

  王珣聲聲地笑著,「賣身契倒是不用,只消你先付個訂,這樣我也好放心。」手和嘴就似某種蠕蟲,在青田的身上爬動起來。

  青田硬扭著推幾推,只不許他,王珣卻借酒蓋著臉,手已半扯開胸前的衣衿。青田避又避不開、嚷又嚷不得,眼看著橫豎是逃不掉了,反把雙唇迎上去,趁王珣魂不附體之際,摟住他脖頸軟音靡靡地說道:「只要你待我真有心,我準不辜負你。你不比成天在這兒打轉的那伙腦滿腸肥的蠢材,若不是看著他們手裡的錢權,鬼才願意敷衍他們,和你,我卻是千萬個情願的。」

  王珣胸前髮著喘,只不願離開青田的嘴,「小寶貝兒,你只叫我沾沾你皮肉,你說怎麼樣我沒有不遵的。」

  青田把臉向後仰起,搖了搖耳畔的一對玉玲瓏耳墜子,「我到底不是自由身,眼前現應酬著這麼多大戶,你我結識的時日尚短,若就叫你這麼不紅不白地做了入幕之賓,其他客人該怎麼看?媽媽也要罵我心裡頭戀著你,不好好做生意,只顧著同你做恩客。所以咱們關上門怎麼都行,只還請你在外面莫叫人瞧破,留我一點兒臉,和我行個方便。」她又捺下嗓音與他說了兩句悄悄話,就桃花生兩頰地望來,「這樣可好嗎?」

  「好,好,沒有更好的了!」王珣喜動顏開,伸舌又朝青田咂來。

  青田纖手一橫,堵住了他的嘴,「瞧你,到嘴的食兒還只管流口水,也不害臊?在這裡等著,我說一聲就來。」嬌聲媚氣一笑,出得屋去。

  一到了門外,就仿若一副掛畫由牆壁上摔落,她滿臉的風情瞬息間垮塌,幾乎發出了觸地一響。

  「暮雲,你去問問看,對霞和蝶仙兩位姑娘今兒誰沒客人住局,替我找她來。」

  未幾,就見蝶仙擺動著腰胯扭上樓來,「咋啦,姐,你找我?」

  「你今兒沒人住局?」

  「曹之慕本來要住局的,又被他一個朋友叫走了。怎麼了?」

  青田和蝶仙貼語了一陣,又抽身睨住她,「能不能幫我這一回?」

  「我當什麼大事兒呢。」蝶仙手一擺,指上如開著蓮瓣十點,「姐你放心吧,交給我好了。」

  青田將半身都倚去了迴廊的圍欄上,頽倦一嘆:「對不住了,我不願意,卻叫你去,可我、我真是累極了,我……」

  蝶仙截住了她的話,明妍一笑,「別說了姐,我都明白。這當真沒什麼,我正愁沒人陪我消磨長夜呢。再說你那位珣大爺人物俊俏,我也不吃虧。得了,那我回房等你去了。」

  似乎仍然有萬言未盡,青田卻不再說什麼,只拉了拉蝶仙的手,向她點點頭。

  坐臥難寧的一刻後,房裡的王珣就見青田又閃身而回,笑著衝他招招手,「講好了,隨我來吧。」一頭引了他出門往樓下來,一頭細細地說與他道:「我在北頭的客室裡還有一個牌局,你就這麼留在我房裡過夜,叫其他客人瞧見肯定要說三道四。我向一個姐妹借了她的屋子一用,你只在那兒等著我,我應付完生意就來找你,咱們在她那裡避過了眼目,那就不礙什麼了。哦,就是蝶仙,你也認識的。」青田轉過臉,做出極嚴肅的神色來,「我這樣不顧臉面地悄悄和你好了,是我拿誠心待你,可你若就此當我是那種二等茶室裡的下作人,只圖快快地遂心,完了就和我拉倒,倒疼別人去了,那來日可別怪我。」

  王珣把青田合腰一攔,往她面上嗅吸個不住,「我的神仙美人,你對我這樣好,我要再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來,那真真是畜生也不如了。」

  青田笑著把他一搡,「正經點兒,我妹妹還在裡頭呢。」輕推了門,叫一聲,「蝶仙!我把大爺暫存在你這裡,你先替我招呼著,我去打發了樓上的客人就來,你個小妖精可不許在我的人身上打主意。」

  蝶仙從青田的手中攙過了王珣,花妍柳媚地笑了笑,「瞧姐姐說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這點兒規矩我如何不懂?你只去吧,我來替你們這對鴛鴦疊被鋪床。」

  二女開了幾句玩笑,青田便旋身出去了。王珣是頭一次進蝶仙的內房,但見也是珠燈熠熠、寶鼎生香,又看蝶仙穿一件明藍翡翠漏地的縐紗衫,配一件蝦紅色縐紗衲襖,繫著素羅的落花流水裙,彎彎細細的媚眼冶艷入骨,又是一番不同的美態。

  蝶仙見王珣醉眼昏昏地只顧朝自己打量,便膩膩一笑,拉著他往大炕坐了,端過一隻紅彩高足杯斟得滿滿的,「珣大爺,我姐姐身款甚高,難得有青眼於人的時候,你可是頭一個。這真真要恭喜你了,滿飲了這杯吧。」

  王珣原就歡暢無比,又得佳人這樣的恭維,哪裡會推?接過來就喝下了肚。蝶仙又滿一杯,兩手捧住了,「珣大爺好氣概,難怪我姐姐歡喜你。喏,你若心上也真有我姐姐,就再飲了這杯。」

  等王珣喝了這杯,她又倒過一杯,「別喝得急了,倒嗆著。這是我才叫丫頭送來的幾碟小菜果子,大爺吃些,我在一旁與你唱曲下酒,寬寬地等姐姐來。」

  炕桌上擺著一碟蓮子兒、一碟核桃瓤兒、一碟菱角、一碟荸薺,又有一碟巴子肉、一碟柳蒸勒鱉魚、一碟豌豆苗炒蝦仁、一碟咸鼓芥末羊肚盤,現放著一雙銀鑲牙箸。蝶仙起身取了琵琶,揀支崑腔唱起來,唱一段,歇一段,哄著王珣喝一段。

  王珣痛喝了一陣,酒已有了九分,死說活說也不願再喝,只斜挑了眼珠和蝶仙調笑,「這酒是不能再吃了,我同你姐姐還有『正事』,你倒別誤了我。」

  蝶仙見王珣執意不飲,心竅轉一轉,就把聲兒一高,放出了百樣的旖旎,「你別錯了主意,我這是幫你呢。你當我姐姐那麼容易就委身於人?實話同你說,姐姐才特意囑咐我,說她有心在你身上,只怕你閥閲名流,待她只是假意,故此要我試你一試。都說『酒後吐真言』,若是一會子她來了,見你不肯暢飲,那就是不肯和她肺腑相見,她一準兒惱了,扭身就走,所以你老老實實地喝吧,且不可偷奸耍滑地藏著量兒!」一手就把酒直杵來了王珣嘴邊,半哄半逼地給他餵下去。

  王珣本已是頭腳虛飄,又被這麼猛灌了一海杯,酒一湧上來,一個頭眩,就向前趴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蝶仙舒了一口氣,撂開酒杯,兩手一拍,「寶燕!」

  從簾後轉出個白羅衫、青羅鑲花褲的大丫鬟,「姑娘?」

  蝶仙朝已打起酒鼾的王珣指一指,「咱倆一起把這位大爺抬到床上去。」

  王珣昏睡到三更天方才醒轉,黑黢黢的也看不見什麼,唯覺是躺在一張氣味芬馥的軟床上。他一力回想著自己是如何喝醉,一想就想起了青田來,忙翻起身滿床地拍摸,結果真叫他在床尾摸到個人,橫睡在那裡,又香又軟。喜得王珣縱身就撲上去,全不加理會那人在身下嬌嚷著什麼,只三下兩下就扯開了自己的褲帶。

  一度春風之後,稱心快意地睡倒。還沒睡得沉,猛然間響起了雜聲,像是有人在耳邊吵架。王珣強撐開兩隻眼皮,居然望見青田衣衫整齊地立在床邊,一手裡舉著一盞燈,另一手揪著個女人叫罵:「你們做的好事!」

  那女人捂著臉哭道:「不怪我啊姐姐,珣大爺吃醉了,你又還沒回來,我怕他夜裡吐酒,才睡在他腳底下照顧他的。不是你叫我一定好好照顧他嗎?誰知道他半夜就突然爬到了我身上,我氣力又沒他大,掙不過他,我不是有心的……」

  王珣打了個酒顫,方看清那女子是蝶仙,只穿著肚兜小衣跪坐在床下,自己則渾身上下都光溜溜的。還沒大想得明白,就已被青田刻骨變色地指住了鼻子,「好你個無恥之徒,口口聲聲說只愛我一個,如何我才應付了一場牌局,你就把我妹子拉進了被窩?虧我還把你當做知心人!我段青田生平再沒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憑你是什麼身份,快快給我清了局賬離開這裡,以後休要再提起認識過我這個人!」

  一等小班的倌人都自視甚高,哪怕客人跳槽去做了另一家的倌人,也就同那客人老死不相往來了,何況是和自家的姐妹在床上被逮了個正著?又是青田這樣一等一的紅人,難怪要翻臉為仇。王珣只當自己醉夢裡認錯了人,又悔又恨,哪裡猜得到是被她們姐妹聯手耍弄?欲向青田辯白,青田卻已跺跺腳,裙裾帶風地轉出了門去。

  第二天,王珣備了七寶釵、瑪瑙印、珊瑚搔頭等十來件珍玩,負荊請罪,青田卻只推忙不見。此後連著幾天,王珣日日厚禮相奉,方換得到青田冷麵霜眉地陪他吃了一盅茶。自此,王珣小心伺候妝台,得青田對他淡淡一笑,已是如蒙天恩,再不敢提起一句越軌的話。有時候想想自個也是大家公子,錢花得這麼狠,又做小伏低,卻連人家的一個笑臉也難買到,不免動氣,但轉念又一想,正因青田是動了真情,這才和自己置氣,就又興起了憐香惜玉的心來,只盼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有時候青田看著王珣,看著身邊的每一個男人,也覺得可笑,覺得他們通通被自己玩弄於股掌。可這並不能阻止她每時每刻依舊清醒地感知到,她自己也只是件玩物——男人們的,命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