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青田自己也解釋不來為什麼,這些日子裡她僅有的執念就是不願和人上床,再不願任何的男人睡在她床上、她身上。
可對於那三戶老客人,她的身體卻只能像一棟老宅,不論房東何時駕臨,都得敞開大門、乖乖迎接。
這一晚,無巧不成書,馮公爺先到,裘謹器又來了,柳衙內在大廳裡抹了一下午的牌,到夜裡也說要住局。段二姐犯起急來,嘴角都發了疔,「三個閻王爺全撞在一塊,怎麼辦,怎麼辦?誰再犯了驃勁兒又要砸院子!」衝著青田左看右看,恨不能把她劈成幾段分送各人。
青田也蹙眉苦思了半晌,忽生一計,附耳說與二姐,二姐聽後極力稱揚,自去安排。
這時樓上的地皮已經一寸不剩,幾個客室裡不是酒、就是牌,青田的閨房也被馮公爺霸著,裘謹器被讓在西間,柳衙內則被引到了樓下的一間小臥室,原是留給客人「借乾鋪」的——嫖客在妓院裡過夜,假如沒有倌人陪宿就被稱為「乾鋪」。青田與二姐定計後,先往樓上的東屋去,一進屋就撞見馮公爺心浮氣躁地在那裡罵丫頭。青田只嬌波欲笑地將他望一望,「爹爹莫煩,這陣子也晚了,外頭做花頭的眼看也該散了,只那裘七討厭,乾賴著不走。他倒想得美,我才不肯讓他住局呢。爹爹你先坐坐,容我打發了他,咱們才好踏踏實實地睡覺。」
馮公爺聽後轉怒為喜,答應不及,又看青田不忘臨去秋波那一轉,更覺得欣快無倫,安臥在大床上發起了無數的綺念來。
青田安撫了馮公爺,便挨著去北屋的各個檯面張羅一番:「對不住,真是虧待各位了,我吃一滿杯賠罪。」「今天客人實在太多,我腳不沾地也顧不過來,就請大傢伙多包涵。」「呦,看來我不在你手氣倒好。別別別,我可不能要,今兒沒招呼好大家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哪兒還能要賞錢?」……
轉過一圈,又回房來至西進間,嬌嬌弱弱地歪去榻上,從背後斜轉著雙眸來望裘謹器,「累壞我了,還不快幫人家揉揉肩?去,叫你揉肩,你摸哪兒呢?」說著就往人懷裡頭一倒,鬢影惺忪,「煩死了,有個客人非要借乾鋪,又不能不讓他借,唉,你再等等我,我去打發他兩句,再開銷了外面那些人,頂多半個時辰就回來。」把一條鳳仙裙半牽半拖著走去了簾前,又扭臉回盼,流光半餳,「聽見沒有?你可耐心著些,不准走,我還好些話等著跟你說呢。桂珍,你把七爺的長褂子寬了鎖去櫃子裡,不許他偷偷溜走。」
裘謹器心花怒放,一面把衣服在丫鬟的手裡頭脫下去,一面有什麼已微微地翹起。
青田急急下了樓,又往花廳裡的一堂客人獻上一篇笑語慇勤,這才閃身進柳衙內的小房間,把香肩斜扭著,酒情撩亂,「我嘴皮子都說破了,客人各個都不肯走,屋子也騰不出。嗐,只管由他們鬧去好了,我只陪著你就是,就委屈柳大公子在這兒搭一張『濕鋪』吧。」拿手掩著臉,胭脂揉成了一團絳紅。
柳衙內年輕氣盛,登時鞋一踢,身子就壓上來。
睡下了有兩刻多鐘,猛聽得龜奴在外面喊:「青田姑娘送客!」
青田坐直,撿起了衣裙,「有客人要走了,我去送送,你睡吧,我晚些就來。」
柳衙內迷迷濛濛地哼一聲,接著翻身大睡。
青田帶上門,送走了樓下襬酒的一台客人,便聽見外場抖起了毛竹一般的喉嚨喊道:「青田姑娘出局——」
她故意揚聲詢問:「哪裡?」
「冰盞胡同!」
青田立即心裡頭有了數,這是她才與段二姐商定的暗號,憑空謊報一個空局而已。於是徑直上樓來北屋的幾間客室輪著桌打個轉,巧笑道:「大家慢坐,我出個堂差,這就回來。」又繞回到東廂的臥室內,口中連嚷著:「可算哄走了那姓裘的,真是個纏人鬼。」
馮公爺之前聽見叫局,正自著急,劈臉就問道:「你該出局了吧?」
「出什麼局?」青田咬牙直嗔,「忙了一晚上了沒一刻消停,連坐下來同爹爹說會子話也不得空,還要催命?不去,誰叫局也不去!我已回了他們,沒空。」
馮公爺喜心翻到,卻要裝裝腔:「脫局怕不妥當吧,要得罪客人的。」
青田擰腰偎進他胸口,將臉蛋輕擦著一束灰須,「就把他們都得罪個光我也不怕,有爹爹一個疼我就夠了。」
馮公爺叫一聲「心肝」,伸手去扯被子。其後的一樹梨花壓海棠,好在有被子蓋著,不瞧也罷。
到了二更天,北屋的客人將散,是由暮雲出面代為相送,「姑娘出局還沒回來,特地囑咐我留在這兒伺候各位,不再坐坐等姑娘回來?那真對不住,我代姑娘給大家賠禮……」
臥房裡,青田卻從床上坐起身,推了馮公爺一把,「噯,客人要走了,這我可得去送送,你先睡,我去去就回來。」
馮公爺鏖戰了一番,早已累成棉絮,哼一聲,好睡不醒。
青田重新穿戴過,聽著外面鬧哄哄的走了個乾淨,才躡著腳溜入西間。一進門就將一頭的珠翠連拔帶丟,掩飾著不整亂髻,「真是喪氣!剛敷衍了那借乾鋪的就有人叫局,叫的又是個牌局,一去就要我代碰,碰了半天也脫不開身。我心裡惦記著你,急都要急死了。」
裘謹器早先也聽到叫青田出局,並不起疑,只色著眼觀賞她在鏡前卸妝。青田口哼小調,時不時將一個軟媚媚的笑眼拋來,「看什麼看,不認識我不成?」直浪得裘謹器心窩上奇癢難熬,自己左抓右撓,究竟等不及,環腰抱上。
等三更一過,懷雅堂的樂音雜響漸漸淡落,陡一下來個什麼動靜,聽著就分外驚人,「青田姑娘出局——」
西間裡,青田從裘謹器的懷內掙開,攬衣下床,「這碗飯可真不好吃,更深夜靜的叫什麼斷命堂差,真夠討人嫌。」
裘謹器也被驚醒,咂著嘴巴道:「唔,那就別去了。」
「瞎說,脫局媽要罵的。」
「二姐哪裡敢罵你?」
「媽有啥不敢?我沒啥錯處,她自然不罵,有一星半點兒的錯,別說罵,打也打得來。噯,噯,你聽我同你說話,醒醒,噯!」
裘謹器這才張開眼,「嗯?」
「你明天可是要上朝啊?」
「嗯。」
「我這趟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你要到了點兒就自管去吧。我讓丫頭們還是老時間叫你,你起來吃點兒飯再去,想吃什麼,麵還是肉粥?」
「嗯,麵,吃麵吧。」
「好,那我吩咐她們現在就把麵給你擀上。你睡,我去了。」
她拖拖沓沓地一邊弄著頭髮,下樓到柳衙內的房間裡揭帳瞧了瞧。柳衙內還在發迷怔,屋子又黑,哪裡瞧得出青田衣鬆鬢散的,只探出一手來握住她,「才好像聽見叫你出局,你這是回來了?」
「哪裡,才出了一個局,外面又在叫,真是不叫人活命了。我就來瞧瞧你,你安心地睡吧,明兒睡個懶覺,我晚些回來陪你。」
「嗯,你快去快回。」
「噯,睡吧。」
也不知是一天中第幾次上下樓梯,悄悄地又回到東屋,爬上了馮公爺的床。老人家畢竟睡覺輕,還哼哼著問了句:「你要出局?」
「沒有,我才出去回了他們。爹爹快睡吧,把被子掖好,別受了風。」
五更天,青田就隱約聽見那頭的房間有人吐痰、說話,擾攘了一陣又重歸於安靜,知道是裘謹器走了,便叫了兩聲「爹爹」,見馮公爺睡得死死的,就悄無聲響地摸下床,溜到樓下柳衙內的房裡,特地把他搖一搖,「噯,我出局回來了,你睡得好不好,可要吃口茶?」
柳衙內昏頭昏腦的,也不知在嘴裡嚼了句什麼,只管把她伸臂一圈,繼續呼呼大睡。
青田乾躺在那兒,聽著一會兒強一會兒弱的齁聲,看著徐徐亮起的天,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迷瞪了過去一陣子,又被噩夢驚起。辰時已至,恰是馮公爺每每起床的鐘點。她趕緊拋下濃睡中的柳衙內小跑著上樓來,剛在床沿坐下,馮公爺就醒了,只當她也是才起,還拉回床裡親熱了一陣方雙雙盥洗。過了巳時,馮公爺悠悠閒閒地吃完早飯,打道回府。
只剩樓底的一個柳衙內,還是年輕貪睡的時光,一覺就扎到了近午,睜眼時瞧見青田同他並頭歪著,嫵然地笑一笑:「醒啦?」
未初,柳衙內也登輿而去。
至此,所有的男人們都度過了稱心滿意的春宵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