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頭六臂的千面觀音如一夜被撕扯成幾個身子,端的是頭昏腦脹、噁心欲嘔。青田甚至顧不上叫人撤換被縟,拉了個小引手墊著胃就橫趴去床裡。初覺混沌,耳際卻傳來暮雲的呼喚:「姑娘、姑娘?」
青田掙扎著張開眼,「嗯?」
「姑娘」,暮雲面有難色地支吾不定著,「要不你起來瞧瞧?在御好像熬不過去了……」
「你說什麼?」一下子翻起身,兩眼中的血絲直暴而出。
「就是,唉,已經有三天了,調好了貓食,在御也不吃,牛奶也就聞一聞,舔上兩舌頭。我瞧今兒蜷在那兒動也不動,怕要不行了,要不姑娘起來瞧一眼?」
青田甚少對暮雲厲色相向,這時卻動了大怒,狠將她朝外搡一把,「你幹什麼吃的!我天天忙得顧不上,你就不知道替我操點兒心?三天了才告訴我?讓開!」
暮雲掩面而泣,「對不起姑娘,對不起。」
一衝到屋角的貓墊旁,青田也幾欲下淚。只見貓兒在御瞑目無神,瘦了一大圈的肚皮急促地一鼓一鼓,白亮的皮毛也籠上了一層灰意。她伸手來摸它,帶著哭音輕喚:「在御?在御?」又倏一下起立,信手從哪兒拉一件衣裳胡亂穿起,俯身將在御環抱進懷裡,提步外行,「傘子胡同裡有一家醫館能看貓貓狗狗的,你馬上拾掇兩張銀票跟我去,我先下樓叫——」
青田傻在那兒,怔目不能言。
她一手還拽著門,門外,是正舉著手準備叫門的段二姐,同樣被唬了一跳,又擠一擠眼睛笑出來,「閨女,你看是哪一位天大的貴客來了?」
青田早看見了,他實在顯眼,整間小客廳裡都是他:身高而體魁,器宇端凝。他也微一愣,就向她走來,走路略有些高低不平,如一顆跳動不穩的心。似乎只一霎,段二姐就從她視線裡退開,他已站來她面前,面峻如山,神和似水。
也不知中了哪門子邪,一看見齊奢,青田驟覺委屈得不行,所有的難過一下子全湧起,淚水不問情由地奪眶而出,奪口而出的卻是:「在御病了,三天不吃食了。」
齊奢見青田只邋遢地套著件半新不舊的淡墨畫綢襖,脂粉半殘,瘦比飛燕,而面上的兩道清淚則是燕子低飛所帶來的雨水——第一場穀雨,綿綿地落入他心底,把他的心變得又潮濕又溫暖,適合萬物生長。
他想為她搵淚,卻有反常的緊張,伸出手,又放低,連說起話來也有些結結巴巴的:「別、別、別哭,彆著急,周敦,馬上差人去太醫院調個吏目過來。」
槐花胡同原就與皇城離得並不遠,不多時,已有一位宮中的老獸醫急急趕到。青田避入了後房,約有小半個時辰,便聽到齊奢在簾外喚她。她挑簾而出,屋子裡只他一人,貓兒在御被他托在兩臂間,四腳朝天地向後掛著頭,睡得不知道多香。他帶笑將它遞來,「用過藥了,沒大事兒。」
青田接過貓,心疼地嗅撫著,「蟲症?」
「嗯,」齊奢的一雙笑目分寸不離地睇著她,「還有相思病,見著三爺我就好了。」
瞧著對面的那雙眼,青田就生出些難言的感慨來。她緊緊地擁住了愛貓,指上的一枚紅剌石小戒清輝如許。「原是衝著在御的面子,我就說上回惹三爺生氣,三爺再不肯登我的門了。」
齊奢掠衣在榻頭坐下,恰好觸到了結有著硬痂的大腿,不計前嫌地笑一笑,「上回我那不是生氣,是——撒嬌。您不哄,我只好自己腆著大臉找回來了,怎麼,不再趕我走了?」
青田輕手把在御擱去一邊,從茶槅裡取了只玉盅,斟了一盅香茶奉上,「我給三爺講個故事。」
齊奢似有洞徹,卻只撣了撣身上素淨的暗花雲頭如意錦袍,「洗耳恭聽。」
喉間先湧起了一股酸澀,青田將之淡淡地掃去,似天際的一抹流嵐風吹雲散,「三爺可還記得惜珠?惜珠十五歲那年,有個蘇州的綢緞商看上了她,在這裡一住就是大半年。惜珠問這綢緞商有多愛她,商人說愛到為她做什麼都行,她就要人家拔兩顆牙下來證明,這人真就拔了兩顆牙給她。後來床頭金盡,惜珠趕他走,這人要討回自己的牙,惜珠就打開一隻匣子,冷笑著讓他自己找。匣子裡,滿滿全是牙。不怕跟三爺說實話,青田我也有這樣的一隻匣子,裡頭裝著的是許多男人的心。可我自己的心,也早就給了另一個男人。三爺想要的,青田這裡沒有,不願浪費您的時間。」
齊奢若有所思地眨了幾下眼,便重顯悠然,「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十歲那年,我被送去蒙古韃靼做人質。蒙古男子自小人人會摔跤,我心裡羡慕,也想學。可那時候兩國交戰,我一湊過去,男孩子們就打我,直接把我摔去地下,用我聽不懂的話罵我。我腿腳不好,所以被摔倒以後爬起來很費力——而且姿勢相當難看,但每次被摔倒,每次我都爬起來,一天總要被摔個百十回。就這麼過了大半年,我摔倒得越來越慢,爬起來得越來越快,連人家罵我的蒙古話都懂個八九不離十了。然後有一天,我正從地上往起爬,有個男孩子向我伸出手,說:『你想學摔跤,我教你。』我曾跟你說過,我『幾乎』不相信任何人,這個當時年紀同我一般大的男孩,到現在都是『幾乎』中的一個。青田,你能一次次把我摔倒,我就能不怕姿勢難看,一次次爬起來,直到你願意向我伸出手的一天,如果真有這麼一天,我敢肯定會比什麼都值得。至於你說的——,是,你的心是給出去了,不過明珠暗投。看看你,渾身上下都是痛苦,痛苦在,心一定在。傷筋動骨還一百天呢,慢說傷了心了,不過這就跟在御鬧蟲一樣,也是病,治得妥就會好,反正你的情形也總不會比現在更差了,幹嘛不讓我這個蒙古大夫死馬當活馬醫呢?實話說吧,我從沒料到自己竟然會——想一個人想到食不甘味、寢不安枕的地步,你給我的這份心動,在我已實屬難得,不用你再額外給什麼。若有天你肯與我以心換心,當然好,可即便你始終都對我了無心思,我也坦然受之,所以你不消有任何顧慮。」
他長歇了一口氣,又將眉峰一挑,「好了,前後算起來,你都逼著我表白過三回了,仗美行兇也該有個限度。我總說事不過三,這話以後別再提了。」
「事不過三,」一陣靜默後,青田抬眸相迎,目光透明卻蒼涼,「青田已向三爺求懇過兩件事,不知三爺可否最後一次不吝援手?」
齊奢直面她一笑,闊大平和,「你甭看我近一陣人不到,可你這兒有什麼新聞,我一樁不拉全曉得。你近來新做的幾個闊客不是家財巨萬,就是門第清華,在你這兒萬兒八千地爭先報效,把錢看得一錢不值,折騰了幾個月,連個能借乾鋪的也沒有。這些人全是花叢老手,卻個個落了你的圈套,你這般老辣手段,不消說,自然是一等一敲竹杠的都頭、砍斧頭的名手。打今兒起,你也就只管把我當做天字一號的瘟生、舉世無二的冤桶,要出錢、要出力,你只管說,也不必那套惺惺作態,大方告訴我就成,我一定妥妥當當地替你辦到。」
青田抬了抬嘴角,垂眉望向腕子上一隻鬆得快褪上手背的龍頭銀鐲,「三爺經天緯地、雄才大略,我怎敢當您是瘟生冤桶?這件事不消您出錢,也不消您出力,只消您開口說句話。我媽媽經營這懷雅堂賺得是不少,可花得也多,她老人家本就是個用錢揮霍的性子,再加上孝敬地盤的,還有各處飯莊、綢緞莊、銀樓、首飾鋪、車馬鋪子的欠款,面子上看著轟轟烈烈,裏子也是緊緊巴巴。摸著良心說,媽媽對我也算是數一數二的,我在這裡的起居服用都是公主似的排場,我又原不是自家身體,待要說不做生意,實在說不出口。可我每日躺在床上,想到一睜眼就又是晚上,就又要對著一堆男人抹巾障袖、賣弄風騷,我就睡不著,睡著了,就只想永遠地睡過去。三爺,我早就沒什麼別的念想了,就只想能清清靜靜地過一段,也許過了這一段……」她忽一哽,似是被什麼生生抵住了喉頭,啞聲道,「能不能煩您出面同媽媽說一聲,就說暫時不讓我接客做生意了。」
齊奢看著青田紅目咬淚的模樣,就一下看見了許多事。他心頭絞動,卻僅僅語帶調侃地笑了笑,「惜珠才去不久,你就是段二姐最大的搖錢樹,多少人想包你一節半節的生意她尚且不准,我一句話,她就乖乖地讓你不做生意?你當我是誰,當朝攝政王?」
一絲笑意自青田瘖啞的淚音中升起,如子夜裡的一線光,「三爺聽膩了,我也說膩了,可還是得說:多謝。」
「是我多謝,今天真開心能見到你——」齊奢的眼目內是不染塵的歡喜,把下顎揚起,朝那邊榻頭的在御一指,「還有它。」
貓睡著,卻靈犀一抽,「咕嚕」打個嗝,逗得兩個人全笑起來,笑聲蹁躚,宛若張張金黃的秋葉。
葉兒接二連三地被風潲在了窗紙上,徐徐之間,就變作了雨打秋窗,還不等細雨漣漣把天色灰暗,業已又韶光暗換,瑞雪兆豐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