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半年以來,青田所過的完全是另一種生活。
自齊奢當天一發話,段二姐哪敢兒戲,也馬上派人散出了消息,說青田忽發重病,暫時「摘牌子」,不能再應酬生意。馮公爺等幾名老客上門探病,段二姐也百般擋駕,拐彎抹角地透了些蛛絲馬跡出來。這些主兒們雖個個有錢有勢,可加起來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儘管怨聲連連,卻也只能眼巴巴乾看著青田的水牌被從花名格上摘除,自此謝客避世。
青田搬出了懷雅堂最為著名的雙層走馬樓,住進了小跨院的一所精舍內。隔著一道牆,那邊是名士分韻、佳人佐酒,這邊,她則焚一爐香,將整卷的《大藏經》一個字一個字地抄錄。從前她也粗翻過入門的《金剛經》、《華嚴經》……還拿來同暮雲取笑:「涅槃境界無趣得緊,不知何來那麼多修佛之人。」而今想起自己的妄言,一臉苦笑。這樣地不知天高地厚,只因她根本沒試過和痛苦同息同遊。眼下她一心所求,就是眾苦永寂。手酸眼澀地謄寫著,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最開始,那些字只是字,她仍會為一個相像的背影、一條似曾相識的玉墜,甚至是過耳曲詞中一聲含嬌帶怨的「郎啊」,而被徹底擊潰、痛不欲生。但逐漸地,她開始會對著一句經文發半日的傻,有一些冷冷的安寧偶爾取代了一刻不停的噬心之苦。而在這場與世隔絶的清修中,除了假母段二姐或相好的一群姊妹外,青田唯一的訪客就是齊奢。
每隔三天五日,他就會來探望她。有時帶來醫她胃病的苦藥,或一些奇瑞異香;有時伴著她烹茶掃雪,下一局啞棋;有時極其地來去匆匆,只翻一翻她新抄的經文,讚她的字又有進境;有時則有半日的閒空,陪她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有一次,他眼裡滿佈著血絲,嗓音嘶沙,顯然是文山會海一夜無眠,依舊一個笑話接著一個,娓娓不倦。青田禮節性地笑一笑,不是不感動的,「三爺,多少大事兒等著您,這麼忙,不用總來陪我。」
他刻意掃了掃喉嚨,再開聲,還是啞兮兮的,「不是我陪你,我知道你也不用我陪,是我自己想你,煩你陪我。還有,都這麼熟了,別老『您』、『您』的,聽著生分,叫『你』就成。」
此後,他就是她的「你」了。
對這個「你」,不知不覺間,青田就把許多沉沉的心事淺淺道來。會先熟極而流地背一段佛偈,再自嘲而笑,「你看,所有的道理我都跟自己講得明白,可心裡就是想不通,就是難受。」
齊奢往紫銅手爐中添一錠香餅,慢條斯理道:「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
青田愣一愣,「噗嗤」一下笑了。這是長久以來,她第一次真正因快樂而笑。
這是段著名的公案,話說蘇軾在黃州時,一日詩興大發,吟哦曰:「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意指佛法高深,令人面對稱、譏、毀、譽、利、衰、苦、樂四順四違之情不動不搖,莊嚴安穩,字面上是贊佛,其實是暗誇自己已達到心不為物轉的超然。詩成後,蘇軾特地派人送去給歸宗寺的佛印禪師一覽,誰知佛印看罷,大筆一揮,居然在好友的得意之作下批了這麼一個字:「屁」。收到回信的蘇軾大為震怒,親自坐船過江找佛印評理:「這詩哪裡有錯?」佛印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而道:「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蘇軾幡然頓悟。
「蘇東坡亦不能免俗,何況你我?」在一絲逸然升起的清香中,齊奢合上爐蓋,把手爐遞給青田,「道理是道理,感受是感受,疼在誰身上誰自己知道,無有代者。我明白,我也這麼過來的。」
青田略有所悟,「你說的是——?」
「嗯,我父皇。」他意態安詳地點點頭,「我這條右腿就是他留給我的紀念。我和你提過,我八歲繼儲那天,在皇極殿被一根從天而降的橫樑砸斷了腿,養傷養了好幾個月,再下地就成了跛子,也失去了儲位。到底是孩子,只當自己時乖命蹇,雖難受,也只得認命罷了。又過了足足九年,我已在韃靼為質又私逃回國後,才得知是父皇暗中指使了一切。我一直都明白父皇是個什麼樣的人,可在那一刻,我早已痊癒的腿骨竟然又開始疼,疼得我當場就坐在了地下,抱著小腿淌冷汗。我在韃靼時常常去打狼,有一回被狼一口咬在身上,就是那個感覺:你疼,疼得要命,但還有更要命的——」齊奢緘默了一刻,如同在等待什麼從他身上一點點碾過,「恐懼,至深的恐懼。曾經有一段,我恨不得乾脆把這條腿給截掉,因為只要我多看它一眼,它就會發作,從骨頭縫裡一層層地往外冒寒氣,簡直像是個活生生的怪物。」
「現在呢?好了,過去了?」
「好了,過去了,」齊奢瞧著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把它略微地轉半圈,「全都過去了。現在我瞧著這條瘸腿,仍然不大喜歡它,但它再也不會疼了,就像從來沒傷過一樣。所以你別擔心,你也會好的,而且都不會少條胳膊斷條腿,你會好得完完全全,連個疤也不會留下。」
青田的反應是一個下牽嘴角的、擰擰巴巴的笑,「你這麼確定?」
「人這一輩子就像在狼口裡求生,每個人最後都難逃一死。我們中的大多數人,被狼咬住第一口時就軟在了地下,只等著被一口口吞掉,不過總還是有些人能撂倒一隻又一隻撲上來的惡狼,直到命定的時刻降臨。如果世上只有這兩種人的話,你是後一種。」
青田依然是一掬苦笑,「三爺過獎。」
「這不是誇獎。你是天生的鬥士,自然老天就會給你比別人更多的坎坷和惡鬥。不過好在只要能挺過最壞的,沒準就能得到最好的。」他站起身踱到了山牆的窗邊,伸手推開窗,立時撲入了一股雪霽後的冷氣。他擰過臉,深黑色的眼底有一絲反照出的清光。
「雪停了,明兒跟我出去轉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