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從這一天以後,時不時地,就有兩輛油壁車等在懷雅堂後門。青田隨著齊奢幾乎將京城四處玩了個遍:香山賞雪、盧溝望月、什剎海弄舟、黃金台看夕照……這一日暮煙沉沉時,他又將她帶去個新地方:廟前街。
廟前街就在廟右街的西向對過,又叫促織街,顧名思義,正是京城裡著名的蟋蟀鬥場。每年七八月,一條街上均是瞿瞿蟲叫,家家戶戶開盤設賭。
青田見車子在這裡停下,訝異道:「來促織街做什麼?」
齊奢穿著件猞猴皮袍,領口露出半寸來長的黑毛出風擁在他頸下,是獅的鬃毛,昂藏持重。「促織街,自然來鬥蛐蛐。」
青田則裹在件裡外發燒的掐腰白狐褂子裡,像只嬌纖的小狐。「冬天也能鬥蛐蛐?」
他笑而不答,領她跨過了一道黑漆小門。門臉並不起眼,繞過照壁後卻是別有洞天:流水一彎,板橋一曲,橋後是美輪美奐的五間統廳,燈燭熾目。一同進門的周敦和何無為兩人顯然對此處很熟悉,暮雲卻甚為好奇地東張西望。一位老闆模樣的人早守在橋頭,急急如律令地趨上前,「王爺今兒難得有空,賞臉來玩一手?」又偷眼瞄了瞄齊奢身後的青田,也叫一聲「姑娘」。
齊奢僅只「嗯」一聲,倒是周敦在後頭與那人搭腔:「老白,你這兒最近有什麼好牙口沒有?」
老白貓著腰,一疊聲地應:「有、有,有幾口上好的,百年難得一見。」
「你這麼一說,王爺倒非瞧瞧不可了?」
「是、是,小的一會子就將幾口極品全部呈上,王爺若有雅興,不妨親自挑選鬥將。」老白一頭說,一頭便將一行人引入了大廳。
說也奇怪,外頭天寒地凍的,一跨過廳門卻是熱氣撲面,又並不見火盆火爐一類的取暖之物。廳後左右各立著八名極艷腴的丫鬟,一同向齊奢與青田壓身萬福,「您請這邊寬衣。」
齊奢熟門熟路地自行從廳東的一扇小門穿出,青田雖心頭犯疑,但一身的皮毛衣裳確實熱得穿不住,便也隨同這廂的幾名丫鬟越過西門。出了門左手一拐,就進了一道小穹廊,廊道盡頭是一間大屋。屋子裡同樣是春氣蒸騰,立著兩排絶大的衣櫃,丫鬟們將櫃門一一扭開,「姑娘可有中意的?還是咱們替姑娘揀一身?」只見櫃內疊放著各樣各色的衫襖褲裙、大小不一的繡花寶鞋,皆是簇新的上等宮料,竟連頂級的製衣鋪子也趕不上這等陣仗。
青田忙搖了搖手,有些回不過神來,「不用,我自己帶的有衣包。暮雲!」
以往出局時,必有一堆娘姨跟班,所攜的不止一個衣包,但隨齊奢出遊,青田多只帶暮雲一人,故此衣包也小小的,單裝著幾件便服。暮雲打開來,取一件丁香紫的亮綢短腰裌衣、一條墨藍的暗花裙為青田換過,自己也脫去了外褂,主僕倆便隨引路的丫鬟來至一套華光燦燦的雅間。
何無為守在房間外,周敦在裡頭打陪,齊奢亦換過一身黑地銀花的絲綿袍,正坐在炕上喫茶。一見她,就晏晏地笑出來,「你這身衣裳倒素雅得緊。」
數月的交往早已令青田在齊奢的跟前十分自在,不等請就自己坐去了炕床的另一端,又不等坐穩就失口輕叫:「西瓜!這天兒還有西瓜?」
只見鋪滿了茶水小食的炕桌上,中間赫然擺著盤鮮紅水靈的西瓜,瓜肉還挖做一個個小圓球,甚為可愛。齊奢頻頻地搖首,悲嘆一聲:「爺讚了你的衣裳,你就算客氣客氣,也該讚一句爺的衣裳才是。進門倆眼就只盯著吃的,跟你們家在御一個德行。」
青田哪裡理他,早掂過了盤子邊的一根銀挑牙
,簽起一個小球就送入口中,咂舌有聲。齊奢笑著將整隻碟子推過來,「你都吃了吧,慢些,仔細冰著胃。」
青田就老實不客氣地大吃起來,吃得紅汁都流淌了一手。齊奢在一旁凝視著,一對瞳眸也有如熟瓜,一刀殺下去,定要淌出黏手的蜜意來。
青田把指尖在唇間吸吮著,含糊不清道:「這是什麼地方?」
齊奢一手搭著桌沿,稍微傾過了上身,「我那位好哥哥——啃!先帝,除了修道、煉丹、房中術,最愛的就是這促織之戲,堪比宋理宗。不過礙於清議,不敢明令征貢,只暗地裡建了這麼個場所,培育從全國各地進貢來的名種蟋蟀。他們這兒地下中空,夏日儲冰,冬天燒火,常年恆溫,再加上不傳秘法,能將蟋蟀這百日之蟲養過一冬。現在這裡就算是一處皇家的促織賭場,平日裡供宗室子弟行樂罷了。奎小子最喜歡來這兒,一待就是一天。」
青田將一小盤西瓜球都一掃而淨,這才拾起肘邊銀托上的一方濕手巾,揩了揩手指,「奎小子?」
「哦,就是老七。我們一共哥兒七個,老大就是先帝,老二和老五早早夭亡了,老四德王四月被賜死,」似有什麼在齊奢的兩眼後掠過,卻恍似夜間的飛鳥,未看真,就已消逝於黑暗中;他只無所無謂、不間不斷地繼續著,「就剩下我和老六、老七。老六康王倒是想出來做些事,只是資質不佳,實在難當重任,不過給他些閒差就是。老七是個頑童,他是老頭子駕崩那年出生的,今年才九歲,比我們那皇帝侄子還小著兩歲,成日就紮在太監窩裡,書也不好好念,光知道從早到晚地傻玩。我說過他幾回,也不見有什麼起效,現今也懶得理了。」
青田不由得失笑,「原來是忠王。你們自家兄弟說起來沒個顧忌,我們平頭小老百姓哪兒就敢犯這個忌諱,直呼其名起來?什麼『奎小子』!」
「咦,那你這嘴裡說的是什麼?」
「噯,你!我不過是學你說話,不講理。」
「你還變本加厲接著辱罵起三王爺來了?」
兩人正取笑,已見老白手托一張大漆盤繞進屋來,將其放在了炕下的一張矮幾上,「王爺,這就是咱們這兒最有名的『五虎上將』,請您過目。」
只見方盤上圍了一式五隻的青白色泥罐,罐中五頭蟲:一頭青金、一頭青黃、一頭栗色、一頭紅紫、一頭烏黑,有的頭圓腿長、有的牙大鉗寬,全蹲在盆底的細沙上,正是沙場上的虎將。
縱是將一雙剪水橫波溜過來又溜過去,青田只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齊奢卻挨個審度一番,伸指點中了兩隻罐子。
老白把大拇指高高地翹起,「王爺有一年沒上過咱們這門兒了,這對火眼金睛卻是一點兒沒變。這一隻叫金火神,這一隻叫黑水蛇,這兩位水火不容的對上,定是一場不世惡戰。來人!」
一位灰衣小僕立馬入內,撤下了其餘三頭蟋蟀,又將一隻足有尺闊的官窯蟋蟀盆擺上來。盆上罩著銅絲網,網罩兩端各開一扇小門,中間也隔著一道門。小僕把被挑中的兩隻蟋蟀分別從網罩的兩端放入,兩蟲便各據一方,楚河漢界。
老白堆笑徵詢:「王爺是怎麼個玩法?是單賭,還是——」向青田這裡遞一眼,「對賭?」
齊奢面無他色,「單賭。」
「王爺想玩多大的?」
「我也好久沒來過了,起底兒是多大?」
「起底兒是五十兩銀子,上不封頂,三局兩勝。」
「那就一百兩,一局定勝負吧。」
「遵命。有請王爺先點戰將。」
齊奢將指尖於炕案上一敲,「你來。」
青田把手撳去了喉下,「我?」
「嗯。」
「你讓我選?」
「嗯。」
青田猶猶豫豫,「就是說,咱們選一頭蟋蟀,這頭蟋蟀若鬥勝了就贏一百兩,若敗了就輸一百兩,是不是?」
齊奢的眼角泛起笑意,「贏了算你的,輸了算爺的,只管選。」
青田探首望那盆子,見被隔在兩邊的蟋蟀左邊那頭生著亮油油的金翅,又肥又大,舉著對紅鉗騰挪不停;右邊那頭則一身墨黑,個頭小了一圈,還一副萎靡之態,趴在那兒一毫不動。她想也不想,就指了指左邊那頭。
齊奢也朝那蟋蟀一指,「金火神?」
「嗯。」
「選定了?」
「選定了。」
「周敦」,齊奢轉手一撩,「押黑水蛇。」
屋裡人全憋起笑,青田亦被嘔得橫了齊奢一眼,卻也笑出來。老白笑著躬了躬腰,「王爺押寶黑水蛇,彩銀一百兩,一局獨定。」
待齊奢點過頭,看蟋蟀盆的小僕就抽掉了將兩蟲隔開的中門。
只見那金火神「唧」一聲,迫不及待縱身襲來。那黑水蛇仿似還沒搞清狀況似的,忙忙地一蹦躲過,就又縮頭不動。金火神的進攻沒能奏效,火氣更旺,搓鉗觀望一回,後腿一蹬,由空中向黑水蛇撲來。雖又撲了個空,卻是不假稍停,一會兒挺身直撞,一會兒揮翅橫掃,把個黑水蛇趕得節節敗退。眼看黑水蛇被逼到了死角,金火神露出黃牙,敵愾衝天地咬來,一搭一撮,揚頭就將對手來了個霸王舉鼎。黑水蛇的個頭本就小著一截,被舉在空中腿腳亂踹,又被一摔摔在了盆底,通體僵直。
觀戰的諸人中,唯獨青田和暮雲發出了輕聲的驚叫。叫聲未歇,卻已見黑水蛇一擰,乍不然翻起,竟將金火神掰了個倒仰。金火神氣急,舉起火紅的大鉗就朝黑水蛇揮來。黑水蛇也揚鉗猛衝,兩蟲四鉗相繞,纏在了一起。僵持片刻後,金火神冷不丁地大頭一歪,撞向黑水蛇的頸部。黑水蛇收鉗護頸,金火神就趁這個檔兩鉗一合。儘管黑水蛇快身閃開,可還是被扯去了一小段翅膀。黑水蛇忙雙須前探,盤旋盯守。金火神則團團圍轉,越轉越快,「噌」一下躥出,叼住了黑水蛇的後盤。黑水蛇使出一招犀牛望月,回身用外牙朝金火神的牙鋒上狠狠一撞。金火神前一刻還勇猛無雙,這一下卻陡變得暈暈乎乎,搖擺屈伏,不妨黑水蛇壓上來一鉗,兩條大腿便皆被夾斷,仍噓噓地喘著,急欲逃遁。黑水蛇追上前,舉起了鋼叉大牙。
「噗嗤、噗嗤」幾響後,敗者就肚漿四溢、陳屍盆底,勝者則鼓翅瘋鳴、揚揚自得。
暮雲已掩面不忍看,青田也掉過了臉去。老白高高地叫了一聲「好」,面向齊奢唱喏道:「恭喜王爺大獲全勝。黑水蛇如今是擂主,請王爺再點一員猛將上台打擂。」手向後一划,小僕已將原先的大盤托頂舉來,呈上餘下的三隻蟲罐。
齊奢卻晃了晃手,「大將對台的確精采,只是一死一傷,未免令人惋惜。還是拿些中品來吧,輕鬆消遣而已,何必你死我活?」
老白深深鞠一躬,「王爺好生之德,人神感佩。那麼還請王爺稍候,小的再擇一些中品上來,以供王爺揀選。」兩手端起了黑水蛇所在的鬥盆,領著那小仆倒退而出。
炕邊的青田這才擰過臉來,把胸口拍上一拍,「我也瞧過幾回鬥蛐蛐,可從沒見過這樣慘烈的。」
齊奢閒笑著,端茶飲兩口,「普通鬥蟲落敗大不了逃之夭夭,可這兩頭是王者相逢,所以必有一死。」
「金火神一直穩占上風,怎麼突然被黑水蛇那麼甩頭一撞就不行了?」
「那一撞可有個名目,叫做『敲鉗』,是拿自個的外盤牙去撞對手的牙根,是最毒的一招,中了此招,十隻蟲有九隻都是當場落色。」
青田駭笑,「金火神又大又壯、叫聲響亮,黑水蛇的樣子瘦瘦小小,還沒什麼精神,想不到竟是它更勝一籌,當真『蟲不可貌相』。」
齊奢放下蓋碗,以拳抵口笑出來,「你是外行,瞧不出,其實這兩頭都是神品。金火神一看就產自敗窯,黑水蛇多是古塚之物。」
「便又如何?」
「敗窯的磚頭淬過窯火,陽氣旺盛,所以從磚縫的雜草裡長出的蟋蟀氣屬純陽。你看金火神金翅紅鉗,皆是火色。而古塚終年荒涼,穴冷陰潮,所以産於此處的蟋蟀凝聚至陰之氣。黑水蛇身烏喜靜,一看就是老墳裡出來的。」
青田捏弄著一邊的金嵌黑曜石耳墜,恍有所解,「道家言『水克火、陰勝陽』,果然不虛。」
「倒也不一定。」齊奢一轉話鋒,拿指端在桌面上抹一抹,「至陰者須得內功十足,方可以柔克剛,否則一上來,不消勇猛剛強者三鉗兩咬就被大卸八塊了,這就像拳腳裡的軟硬功夫,或者男女情事。」
青田「嗤」地一笑:「跟男女情事有什麼關係?」
他目光裡是流離笑意,卻又有星星的悒鬱,仿如水面上的落花,「問世間情為何物?原是一物降一物。」
青田的雙眼卻是清貴的水磨牆,過了這道牆,那侯門繡戶的水與花就不知往何處泅渡,無跡可尋。她轉開了眼去,垂低了臉。
兩頭的周敦和暮雲互交一眼,默然圓熟。恰在此刻,老白與小僕又各捧一物而回。小僕捧的還是只外罩銅網的鬥盆,素瓷夾竹桃紋,老白捧的也還是只大盤,卻比之前那盤更大了一倍不止,上頭六個一排,擺滿了二十四隻竹筒秸籠,照老樣子放去了大炕下的寬幾上。
「王爺,這些均是中品內的上品,廝鬥起來雖不如適才兇猛,但也保證精采。」
這一次齊奢並未精挑細選,只信手撥了撥幾隻竹筒,從中點兩隻。小僕遂拿起兩隻竹筒抽開了浮草,仍由罩網兩側的門將一對蟲分別放入了鬥盆。老白出語請示:「王爺還是接著單賭?」
齊奢搔了搔一刀直切的高聳鼻鋒,「對賭是多大起底兒?多少抽成?」
「回王爺,對賭也是一方五十兩的起底兒,贏家抽三成。」
「嗯。這樣兒,我才贏的一百兩就算我五十、她五十,」手向青田一指,「我們對賭。」
老白識趣應道:「明白。」
「你先挑。」齊奢撣了撣腿面,沖青田一笑。
第一回合青田所挑的鬥蟲戰敗,但果然只傷不死。齊奢口頭上又借了她五十兩,繼續第二回合。不用多久青田就放開了手腳,她本就慣見世面,當著人也並不覺拘束,興頭上來了,呼喊加油、拍手捶桌無一不為。有一段輸得狠了些,竟對著盆裡的蟲就臭罵「孬種」。齊奢只在對面皺著眉笑,「你這人的賭品實在差勁,輸的還不是自個的錢呢,就這樣急赤白臉的。」青田瞪他一眼,把兩隻衣袖挽一挽,「不是錢不錢的,我就不信了,憑什麼我先挑還是你先挑,都是你贏?老白,你把那只蟲給我拿來。」
如此往複,二人鬥了有近一個時辰,算下來各有輸贏。青田半是興奮半是熱,整張臉全紅噴噴的,一手托腮聽齊奢在那壁頭頭是道地和老白算賬:「我贏九局,她贏六局,一共是十五局,贏頭總共七百五十兩,三成是二百二十五兩,扣掉頭一局單賭我贏的一百兩,就是一百二十五兩,沒錯吧?」
老白連連歎服:「王爺好利口,竟比我們這些人算得還快些!一絲不錯。」
「趕明兒你去我府上找管家孫秀達支五百兩銀子。」
「這——,王爺賞得太多了,小的不敢領受。」
「行了,我也知道,忠王在你這兒不知糟蹋了多少蟲,他又沒幾個月俸銀子,全成了死賬。你們就光靠這點兒彩銀來開銷門戶,只能等著喝西北風。」
老白跪地鳴謝:「那小的就代上下多謝王爺的恩賞了!」
屋外已是透黑的天,萬里白地殘留著未盡的融雪。
車軲轆壓在雪水上,帶起一縷縷濕細的響聲。馬車從廟前街直駛到懷雅堂的后角門,停穩。車廂頂垂掛著一盞百福字風燈,吱扭扭地擺晃不定。
「今天開心嗎?」他最後這樣問。
青田望向齊奢,光線如迷濛小雨,微微動盪地灑在他臉龐上,使那峻毅的五官如此溫柔而溫暖,暖得簡直像從自己口鼻裡哈出的氣,肺腑相依、親密無間——卻只更顯出周圍的冷來。一顆早已凍僵的心是不會因被誰焐在掌中、含在嘴邊呵一呵,就把那些凍瘡收口癒合的。
她只委婉、清淡地笑了笑,「開心。」
他則綻開了整張潔淨淳厚的笑臉,「回去睡個好覺。」
她點頭,車簾被揭開,暮雲在下頭遞手相接。青田挪身下車,站定了,迴首目別。他坐在車裡,深深地,仿如坐在誰心間。「回見。」
青田踩在十一月的殘雪中,背光的臉盤徘徊弄影,明暗不定。
「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