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憶王孫·03

  回見之期,是在六天後。

  依舊是有兩輛車來接,正值日哺時分,天上落著點小雪。齊奢卻不在車上,青田就攜暮雲坐上同一輛車,後頭壓一輛空車,一徑被送到了東直門大街東北頭萬元胡同深處的一間小院。香車入了穿堂,又用軟轎抬進了內堂。過了一條長甬道,忽見一座大花園子,雪花飄飄中,欄杆屈曲,松竹蒙白,其中掩映著一座又高又大的露天戲台,風雅不俗。

  周敦親自守於甬道口,將青田和暮雲迎入,來在一間奧室內,「姑娘先坐,奴才進去通報一聲。」

  裡裡外外各守著齊奢的幾名近身太監,一個替青田寬去了雪斗篷,一個送上茶來。青田看這裡人家不像人家、別墅不似別墅,正和暮雲談論,裡間就走出個人來。她定睛一瞧,竟是八月裡她偶遇喬運則那次的中秋宴上席賓裡的一位,姓孟的,後來也往懷雅堂走動過幾次,做的是蝶仙;蝶仙告訴過她,這就是鎮撫司新上任的都指揮使孟仲先。不期然在這裡碰到,青田深感納罕間,忙起身一福,「孟大人,妾身這廂有禮。」

  孟仲先也兜頭深深一揖,「不敢當不敢當,有日子不見,姑娘一切安好?」

  青田不料他如此禮遇,敷衍了幾句,便被周敦延入內房。

  房中一張獨挺小桌,齊奢在桌邊一手捏弄著眉頭,像是為什麼煩惱,向這裡一望望見她,就展顏而笑,「來啦?坐。」

  他瞧青田身穿一件織錦雲緞裌衣,內襯繡花短襖,配著條湖藍繡花裙,髮間只插一支水藍寶石的押髮、一個珠騎心簪,軟腰細步地走近來,如一玦碧空的碎片失落於燈底燭邊——她原就是天上掉下來的人。

  他光是看著她發笑,青田也對他澄澄一笑,整裙落座,「我可空著肚子來的,這個點兒,三爺必是要賞飯的吧?」

  「除了吃,你真是沒點兒別的。」齊奢笑著手一舉,袖上遍灑的團蝠就紛紛若飛,「傳飯。」

  那頭暮雲已含笑遞過只小手爐,青田將其煨於掌心,向四面打量一番,「這裡又是什麼稀奇去處?」

  齊奢親手斟滿她面前的空杯,茶水杏綠,泛出龍井的新香。「你先別問,吃了再說。」

  小半刻後,菜已擺上,盛於薄如紙、釉如玉的定瓷中,只四菜一湯。四菜顏色分明,一白一青一黑一紅,正中則一盆黃瑩瑩的鮮湯,濃香漫溢。

  齊奢做個手勢,青田見他有意賣關子,遂不多問,先舉箸將四道菜挨個嘗一口,表情已是五味雜陳。端起了茶盅輕抿著,低言索解道:「這白的看著像豆腐,可豆腐沒有這樣葷香的,若說浸了滷汁,卻不會這樣清滑爽口。這青的,說是肉瓜子,卻帶著股嚼勁兒,又不像筋膀,比筋膀入味得多。黑的這盤一定是肝,但肯定不是雞肝鴨肝。紅的這個是肉糜子?卻不知是什麼肉?」

  齊奢笑目炯炯,「你只說,好吃不好吃?」

  「好吃,奇鮮奇香。」說著又拈起小匙,撈一匙那白色珍饈細細回味。入口即化,清鮮留喉。

  「這道『煮豆腐』,」齊奢略一指點,神態耐人尋味,「是錦雞的腦髓,這小小一盤要用掉三十隻錦雞。這醃肉瓜子是穿山甲的脯子肉,一頭穿山甲只取緊挨心臟的一小塊胸脯子,這一盤是五十頭穿山甲。這一道黑的的確是炒肝,白花蛇的蛇肝,取肝尖上最嫩的一塊,五十條。最後這一道紅燒肉糜,用料雖少,卻最為珍貴,取懷頭胎的母豹一隻,臨產前活活地剖開腹部取出胎膜,風乾製成。」

  青田呆呆地撫著膝面上的開光手爐,早已愕而忘食,「這就是古書裡所載的龍肝、鳳髓、豹胎、麟脯?」

  齊奢頭一點,手一招,周敦已上前一步,將中間瓷盆內的清湯盛出兩碗來。青田先試著聞一聞,倒是齊奢托起碗品了一口道:「這一盆湯叫做乾坤湯,取樹雞、山雀、鹿茸、駝筋、蛤士饃、熊掌、犀鼻、獅乳、河豚皮、果子狸,加上水八珍,點湯的則是雪山金蓮。金蓮産於崑崙山的冰峰,壁立千仞、風雪瀰漫,採摘者常常九死一生,十兩黃金才換得到一兩金蓮。這道湯裡一共用去五兩金蓮,以蓮花的清寒雪香去除山珍海味之腥。湯成後潷去表面一層,只留中間最清亮的部分,湯底與食材一概委棄。這一宴,就叫做『五行宴』,耗銀一萬兩。」

  青田雙手捧心,心有餘悸,「聽過之後,我已嚇得不敢吃了。」

  齊奢笑著搛一筷蛇肝與她,「我倒勸你多吃一些,這輩子也就這一遭。」

  青田抽了手帕印一印唇角,帕上綉著飛舞的春花,「雖則一萬兩銀子一宴,可堂堂一等親王,一年還沒個百八十萬的?一輩子就請這一遭,未免小氣些。」

  「跟你透個實情,這一宴,爺也不過是第二次。」齊奢豎起了兩根手指,滿面春風中又帶有著一絲厲厲春寒,冷熱不明,「第一次是四年前,我率兵擊敗韃靼還朝後,我的舅父、首輔王卻釗請我在這裡吃的。這個地方是他的私家戲園,老爺子偏愛唱戲相公,京城裡的名角三天五日就在這裡做堂會,堂會上的高官貴客無人不愛這五行宴。我也算打小錦衣玉食,即便後來在韃靼做人質也一樣是皇子的優待,什麼樣的精食美饌沒過過口?可直到見識這一宴我才算明白,什麼叫『酒池肉林』、『民脂民膏』。」

  青田面顯驚異,「那天我耳朵裡也颳著一句,說三爺最近與東黨王家很是融洽,可沒想到竟融洽到這個地步。」

  「我同舅舅說想借他的地盤請個客人,舅舅欣然應諾。」

  「三爺請的客人莫非是我?」

  「難道是你請的三爺?」

  青田笑了笑,又凝眉沉思,過一刻,雙手一合,尖尖地抵在下頜處,「三爺監國不過數年,已經此消彼長,外戚王家必不願坐以待斃。七月初二,三爺遇刺,雖然主使者始終未能查出,可一定與東黨脫不了關係。三爺見王家出此極策,自知逼人太甚、鋒芒過露,於是改行韜晦之術。與王家攀親道故不說,還要借他們的地方吃飯,擺明了不疑不懼,又打著我的幌子來麻痹世人,讓大家都以為你安於現狀、沉湎女色。一面示好一面示弱,信而安之,陰以圖之,此乃三十六計中的『笑裡藏刀』之計。」

  齊奢哈哈大笑,笑裡只藏著滿滿的歡暢,「真是個『女中諸葛』!不過你只說對了一半,還一半,是爺確確實實想請你吃頓大的,無奈囊中羞澀,只好來富戶家打個抽豐。拿你們的行話說,這叫『找個冤桶墊底』。」

  青田笑得直拿兩手來揉腮,「三爺若掛牌做生意,一定財源滾滾、名滿京華。」

  齊奢拱了拱手,「慚愧慚愧。姑娘若柄權執政,也一定處尊居顯、朝野側目。」

  桌旁侍席的周敦和暮雲正自笑不可抑,簾外響起輕朗的一聲:「周公公!」周敦擦了擦眼角,轉身捧入了一隻火鍋,鍋裡燙著只杏林春燕的雕花銀壺。

  「王爺,酒來了。」

  這酒汁傾入杯中,色澤泛金,煞是好看。青田仍是先置於鼻前嗅一嗅,齊奢悅然一笑:「這是用桂花、蓮花、水仙、玫瑰等香花做出的『百花釀』,甜酒,不傷脾胃的,你試試。」

  青田淺呷一口,香醇的酒氣直透心脾。一時貪杯,連飲了兩盅,雖海量,亦不免有些發熱發燥,連手爐也丟開,紅上眉梢,「如此好菜好酒,乾吃無趣,須得行個令。」

  齊奢橫掌於額前,「我就怕這一句。」卻又瞄一瞄酒面綽約的青田,「啪」地放手於桌面一擊,「罷了,難得你高興,你說吧,爺聽你的,你說行什麼令就行什麼令。」

  青田大喜,「射覆。」

  齊奢一口回絶,「射覆不行。」

  青田半是氣半是笑,「聯句?」

  「聯句不行。擲骰如何?」

  「不要。」

  「猜枚?」

  「一點兒雅趣兒沒有。噯,有了,飛觴!不能再簡單了,就是飛觴!」她向前點著手,是一隻貓兒的爪,霸道的、尖利的指甲,與柔嫩無聲的掌墊。

  齊奢的胸口莫名一熱,彷彿有隻貓絨軟地盤在他心頭,即便它走掉,仍會留下纖細的毛,左一根右一根,癢癢的,拍也拍不掉、摘也摘不完。

  他想動手攬她,將她包容在臂懷間,卻只是拿嘴角包容地笑了笑,「飛觴。」

  天已深黑了,細雪靜謐地落,燙酒的銅鍋在燈底下暈著層泛黃的光圈,有水泡在水面不停破開的微響。

  青田舉起了銀筷向食碟一敲,笑容爛漫,「打這一刻起,我就是令官。我也曉得三爺不愛俗士酸令,並不用那些詰屈聱牙的,依我的意思,只拿一個極容易的字面來飛,不過一概成語俗語曲辭歌賦都不許,只許飛唐宋七言,從第一字到第七字依次飛來,不可顛倒,頭句與尾句要飛本地風光。飛前先吃門面一杯,說不出罰三杯,說錯一字罰一杯,亂令者罰五杯。」

  齊奢呻吟一聲,咬牙半晌,「行吧,來吧。你先飛我先飛?」

  「搳拳來定。」

  當下搳了幾拳,青田取勝,齊奢支著手在那裡惑望,「贏的先飛輸的先飛?」二人不免好笑了一場,又定下勝者先飛,再搳過兩拳,卻是齊奢勝。於是對飲了門面酒一杯後,青田便濯然一笑,揚起了雙眸,「周公公,煩你說一個字來。」

  齊奢向來是軍人做派,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從無吟詩作賦的雅興,故此周敦在這上頭也就見識有限,有些大眼瞪小眼的,「這,姑娘,奴才說個什麼字啊?」

  「不拘什麼字,隨意說一個就好。」

  周敦抓了抓頭皮,怯怯地試著說:「酒?」

  青田即時笑了,「說得好,可給我們行令的留了多少餘地,就是這個『酒』字。三爺,您先請吧,別忘了,頭一句要有本地風光。」

  齊奢正舉杯思索,就聽周敦在背後嘁嘁喳喳地憋起了嗓子問暮云:「噯,這『本地風光』是個啥?」恨得他直把酒杯一頓,歪過頭來,「嘶,胸無點墨,不學無術!」

  周敦知道是故意拿他打趣,只嘿嘿地憨笑,對面的暮雲邊笑邊解釋:「難怪周公公不曉得,這都是近來興起的那些個刁鑽古怪的把戲。『本地風光』就是要說出的這一句無論出處在哪裡,總要和眼下的人物、情景貼切。譬如說,這嚴冬飄雪的,就要說『窗含西嶺千秋雪』,不能說『二月春風似剪刀』。」

  齊奢「嘖」了一聲,一手點暮雲,面沖周敦喝斥:「你聽聽你聽聽,什麼叫有其主必有其僕?你真不給爺長臉你。」

  青田也笑嘻嘻的,拿眼瞟住了暮雲,「呦,姐姐又是杜子美又是賀季真,這般好學問,羞得我可再不敢張口了。」

  暮雲將兩彎漆黑的彎眉一揪,頓顯出幾分潑辣來,「周公公不明白,我才好心講給他聽,三爺和姑娘卻合著伙取笑人!」紅著臉腳一轉,就要躲出去,讓青田笑著一把扯定,「好大氣性的丫頭,說一句就翻臉,快站住。若不然,我倒是不怕給你叩頭請罪,難道竟要三爺也向你作揖賠禮不成?」

  暮雲啐一口,捧著臉笑。四人其樂融融地笑一回,青田嬌盼欲流地乜住了齊奢,「三爺,挨延了這些時候,您這頭一句到底飛得出來飛不出來?」

  齊奢微微笑著一哼,舉起了手內的素白小杯,「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一往無前地盯著她,眸子黑得不能再黑,又亮得不能再亮。

  青田迎接這注視,面前的實在是個好看的男人,濃眉清目而英風流露,又是這樣地權勢滔天、溫柔貼地,憑是怎樣千斤重的一顆心也該被播弄得動一動。可她沒有心啊,在從前心的位置只剩下一個空空的血洞,隨便一碰就疼得她直哆嗦,完全是一種生理的、本能的強烈牴觸。

  她拿一手捺住了心窩,掉過頭笑一聲:「這叫什麼『本地風光』?馬馬虎虎算你過關。我來飛第二字,嗯,鬥酒相逢須醉倒。該你飛第三字。」

  「借問酒家何處有。」

  「吳姬壓酒喚客嘗。」

  「你怎麼這麼快?」攥起拳抵在了鼻下,絞眉冥思。

  須臾,青田就以一根銀筷輕敲起碟邊來,「我可要擊鉢催詩了。」

  「催也沒有,肚子裡墨水原就有限,這一急,更一句也想不起。」

  「三爺先吃一杯,我就替你說。」

  齊奢端杯一口咂盡,青田放下了手內的筷子,巧始鶯喉道:「莫惜臨川酒一杯。」

  「哪有這句?」齊奢抹去了嘴邊的酒痕,「定是你杜撰的。」

  青田圓圓地瞪起眼,「『處處雲隨晚望開,洞庭秋入管弦來。謝公待醉消離恨,莫惜臨川酒一杯。』——唐代趙嘏,《同州南亭》。自己不曉得出處,反說我杜撰?這一句你沒說出,又亂了令,該罰八杯。暮雲,倒八杯酒,全合在那大碗裡給三爺送過來。」

  齊奢瞋目切齒,大大地揮起手,「不公不公,我只問了一句怎麼就算亂了令了?這酒罰得不公,不吃。」

  暮雲笑呵呵的,一杯不錯地兌著酒,「三爺恕罪,只是酒令大於軍令,尊卑不論,惟令官是主,奴婢得聽姑娘的。」說著就端過了一隻足有近二兩的大碗。青田親手相接,捧在齊奢的臉跟前。

  自青田摘牌子以來,每每帶她散心,齊奢見她總有些慵愁之意,這幾次卻漸漸恢復了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活潑灑脫。僅望著眼前這一副目欺秋水、瞳神欲活的笑靨,業已酒不醉人人自醉。齊奢心甘意甜地把酒從青田的手中接過,一飲而盡,放下碗卻擺出一副憤憤然的顏色,「你甭說不出,叫我也灌你一遭。」

  青田「嗤」一聲,只下頜一仰,就將珠璣般的詩句拋出,「醉折花枝當酒籌。」

  齊奢讚一聲,也稍一做想,「唯願當歌對酒時。」

  青田一手托袖,另一手揀起了鍋中的銀壺,再一次給齊奢斟上了滿滿一杯,「勸君更盡一杯酒。」

  「嚯?」抬手於下巴一擦,「這個本地風光著實陰險。」

  青田只管那麼笑微微的,「三爺賞個臉。」

  「得,給你個面子。」開懷笑納,放杯,其後放聲,「暮雲,你再說一個字來。」

  暮雲說了個「玉」字,青田連呼「無趣」,齊奢卻大加稱讚,爭執了幾句,還是用此字。這一回,青田為先。只見她不緊不慢,又往那大酒碗中少加了有兩錢的份量,「玉碗盛來琥珀光。」

  齊奢點頭稱是,接下去道:「碧玉妝成一樹高。」

  「誰家玉笛暗飛聲。」

  「轉教小玉報雙成。」

  「藍田日暖玉生煙。」

  「明月當簾掛玉弓。」

  「你再說一遍?」

  「明月當簾掛玉弓。」

  「罰酒一杯。」

  齊奢異然,「為什麼?」

  青田將剛剛倒上的這碗酒推來,「你先吃了罰酒,我再告訴你緣由。」

  「那不成,你得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我才能領罰。」

  「我問你,你才說的可是詩鬼《南園十三首》之其六?」

  「沒錯。」

  「大錯特錯。那頭一句是『尋章摘句老彫蟲』,第二句是『曉月當簾掛玉弓』。你錯了一字,怎麼不該罰?這樣淺近的也會錯,真真臊死人了。」青田咯咯地笑著,纖指在麵皮上連刮兩刮,比划著羞他。

  有些很微妙的什麼一下令齊奢沉了臉,從鼻子裡冷冷地嗤一聲:「若要擘兩分星、文采錦繡,姑娘該去找你那狀元郎。」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青田臉上的所有表情宛若一隻被利箭射穿的飛鳥,砰然墜落,蒼白的面孔上佈滿了不可見的血跡淋漓。完全不由自主地,他忙抬起手來握她的手,青田卻抽手避開。

  周敦和暮雲對視了一眼,無言退出。但房間內依舊留著些其他的,紛繁而清冷,如窗外飛雪。

  過了許久後,齊奢清了清嗓子,「對不住,我說錯話了。」

  青田萬分平靜道:「是我說錯話了。王爺操勞國事、憂心天下,豈以這些瑣碎為念?何況文字之戲本來就一錢不值,『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

  「你這可就像罵人了。」他目不轉睛地向她盯了一會兒,嘴角微一斜,「我就是一時情急,跟你一般見識了。你呀,什麼都好,唯獨眼光差了些。」

  青田一笑,淺笑中充滿了冰桂蘭麝的冷香,「三爺的眼光又何嘗比我強?『那個人』的狀元亦是三爺親筆所圈,容此豺狼之輩當道明堂,只怕來日深受其害的將不僅僅是我一女流之輩,而是社稷天下。」

  若有似無的笑意在齊奢的臉龐上瀰漫開來,「金石之談。不過擇人之道旨在用之如器、各取所長,不可拘泥一格。老話說『惡人還需惡人磨』,王門內閣根基深厚、陰狡狠辣,非不擇手段不足以剷除。有些髒事兒我不樂意自己沾手,就需要像喬運則這樣才略深茂卻又秉性涼薄之人。他和張延書這一對翁婿,值此亂世,乃不可多得之才。至於大政安定之後,也免不得卸磨殺驢,由清正之臣來重振朝綱,到那一天你只別脫簪長跪、懇請以身代罪就好。」

  顯而易見,最後一句話令青田也回想起那一幕:她伏在齊奢的腳下,字字心血,情願為喬運則身受千刀萬剮。是夜懸照在她臉前的紅燈籠直映進如今的一雙眼眸,兩目血紅地,她笑起來,「現在想起來,遙不可及——愚不可及。」

  「心裡那道檻兒,還是過不去?」

  「過去了,早過去了。我以前總覺著,我什麼都不求他的,他為什麼這麼待我?看了三個月的經,慢慢明白了,什麼都不求才是最大的債,這輩子他虧欠我,無非因為上輩子我虧欠了他。還吧,反正這輩子還不清,下輩子還得接著還。」

  齊奢聽後,語默一晌,似近似遠地看過來,「那我上輩子是欠了你多少呢?」彷彿是懂對方無從答起,他也就不用她回答,單取過酒碗來一口吞掉碗底的浮酒,又抓過了執壺「咕咚咕咚」地傾滿,「罰酒我吃了,再吃五杯,以償亂令之過。」

  也只幾口,他就將半碗酒全喝光,長長地噴出醇香的酒氣,「接著來,該你了。周敦,酒沒了!」

  周敦與暮雲先後入內,窺看了一下各自主人的臉色。暮雲的目光落在青田的手上——一手攥成拳,緊緊地抵住腹部。她急忙俯過身,貼著青田的耳畔問:「姑娘,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

  齊奢這才注意到,手一橫,攔住了周敦,「先去拿和胃丸。」

  藥的形色如黑豆,甘中帶澀,近數月來青田已吃慣了,御藥房的秘藥果有奇效,她經年的胃痛已犯得越來越少,所以她有好久不曾體驗過來勢如此猛烈的胃部痙攣,彷彿有千百隻手揪扯著腑臟打鞦韆,痛得她眼迸金花,只恍惚瞧見有人向她遞了一杯水、送過一丸藥。

  青田鬆開緊咬的嘴唇,就著水嚥了藥。

  齊奢拿回空杯,就握在手裡頭,兩眼盯住青田。她不則一聲,但已腰背深弓、一額冷汗。

  「暮雲,」他站起身,跛著腳快步向室西的一道槅扇折去,「扶你姑娘這邊來,裡頭有床,在那兒蓋上被子躺一會兒,藥勁兒發出來就好了。」

  半個時辰後,青田在一頂羅帳下醒來,齊奢業已離開,只有暮雲守著她,拿手攙著她坐起,欣慰地嘆口氣,「突然犯得這樣厲害,可嚇死我了。還好三爺心細,居然叫下人隨身帶的有藥。」

  青田扯了扯身上的金花緞子被,煞白如雪地笑一笑。她想知道誰有另一種藥,可以醫治另一種疼痛,那比胃痛強烈千倍萬倍的、錐心刺骨之痛。

  而窗外的雪,像是永不會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