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憶王孫·04

  雪停時,已是殘臘催歸。沒多少日子,桃符換舊,梅蕊生香,來到了新年。

  槐花胡同的各家妓院已於節前結算收賬,而向來正月十五前是不會有什麼客人登門的,故爾除夕之夜,皆是鴇母們領著自家的粉頭一起度過,一樣包餃子、放炮仗,團團圓圓。大年初一,兩串鞭炮叫醒了懷雅堂的姑娘們。一年也就這一天,大家睜眼的時候是在早晨。閉關數月的青田雅淡梳妝,照花、蝶仙、鳳琴更是頭光面淨,對霞的娘家就在城中,她與家人吃了年三十的夜飯,一大早也趕回。諸姐妹共隨著段二姐在外堂的白眉神前三獻五供,未等禮畢,卻見龜奴們捧了好幾隻馬子進來。

  古來,尿壺即分兩種:男用的叫做「虎子」,溺口狹窄;女用的則叫做「馬子」,壺身上有一托,呈倒馬鞍形,以供騎坐。照花見其中的一隻青花瓷馬子正是自己夜間的小溺之具,不由得兩目圓瞪,悄聲問:「噯,把這腌臢東西拿來做什麼?」

  對霞跪在另一邊,紅唇一開,如花蕾初破,「你頭一次在這兒過年,不曉得,這也是咱們娼家的秘規。新年早起,就要把姑娘們的馬子洗刷乾淨,把獻過神道的酒倒在裡頭,破五前再倒出來與客人吃掉,他就時時刻刻地惦記著咱們,一整年也不跳槽。等著吧,媽一會兒肯定叫你請客人上門,好把這瘟酒灌給他們。」

  照花擠了擠鼻子,又覺噁心又覺怪異。當真就見前頭的段二姐搬過神台上的一罈酒,唸唸有詞地注入了各人的馬子中,繼而威嚴地命令道:

  「蝶仙、對霞、鳳琴,你們仨都知道該怎麼辦,按往年的慣例就是。照花,你明兒派人去請一請,讓五大少、康小爺全來擺上幾台酒。」

  上年九月時,照花已由「清倌人」搖身一變為「渾倌人」。戴家五大少替她辦齊了金、銀、玉、紅寶、藍寶、翡翠每樣各一套的全副頭面,一年四季的綾、羅、綢、緞、紗、絹、綃、紡、絨、錦、小毛、大毛等各類衣裳,又單與了段二姐五萬白銀,點了大蜡燭。照花雖不是完璧之身,只依著青田所教的伎倆用藥水洗了牝門,又藉著經血矇混過關。那一夜,床頭一對象徵著良家女子終身的紅燭,對這髫齡少女,只是她在無數的男人手中流轉的開始。五大少既占了照花的初夜,也算志得意滿,雖另有許多的狂蜂浪蝶逐之不去,無奈照花本就是吃這碗飯的,平日裡堂差應酬也不得不放她去,最多罵上幾句,再不曾鬧出拳腳之亂。倒是那晚挨了一頓飽揍的康廣道,自打出娘胎以來,富家子弟哪裡受過這樣的窩囊氣?竟生了一場大病,直到十一月上才見好。剛能走道,又摸回了懷雅堂,堵著一口氣就是要照花陪宿。大大地出了一筆瘟錢,終於心願得償。這兩位一個勢大、一個錢多,有他們護法,照花一天比一天花運亨通。段二姐也就當然一個也捨不得丟,全要收入麾下。

  果然初二、初三、初四三天,照花的兩位大客接到邀請先後上門,其餘三位掛牌的倌人也請來了各自的金主。懷雅堂夜夜笙歌匝地,燈火連雲。從初五開始,門庭則又恢復了冷清,一天到晚只有小跨院的平房內嘻嘻哈哈的,是姑娘們聚在一起閒話。自青田從正院搬出,就住在此間,房子雖小一些,陳設卻雅緻如舊:梅竹嵌玉圓光罩的隔斷,客室內鋪著五彩花毯,一壁什錦櫥,一壁文杏書架,窗根下一張影木嵌文石的大榻。蝶仙幾個就橫七豎八地全歪在榻上,從榻案的雜色食盒裡抓些香藥木瓜、砌香櫻桃、紫蘇奈香、薑絲梅之類的甜食,一頭不停地往嘴裡塞,一頭又吐出不停的話來。

  「噯,這新一年的《蕊珠仙榜》可放榜了,咱們照花小倌人也榜上有名。來,這是評語,我來唸唸——」

  「你別念,討厭,不許念!」

  「摁著她,鳳琴你快把照花摁住了,蝶仙你念,我們都等著聽呢。」

  「聽好了啊,啃!『照花姓段氏,隷懷雅堂。善鼓瑟,精牙拍,兼通文墨。評曰:初日芙蕖,曉風楊柳,海棠待開,素馨將放,嬉戲出自天真,嬌憨皆生風趣,其妙不同,真香粉孩兒,情思足以動人。詩曰:盈盈十四已風流,巧笑橫波未解羞』,哈哈,你撕啊,撕了我也會背,『最愛嬌憨太無賴,到無人處學春愁——』」

  「你還說你還說?專會貧嘴賤舌的!」

  「你這小蹄子,姐姐好意恭喜你名登花榜,你別不識好歹。瞧你這幅潑樣子,哪裡『情思動人』?」

  「你!哼,我非撕了這勞什子不可。」

  「噯噯,別撕啊,可別真撕啊,我還沒看呢!對霞姐姐你來幫幫我啊,別真讓她撕了!」

  「我就撕,偏撕,青田姐姐你看她們,合成一夥兒來作弄我!」

  ……

  說不了幾句就你推我搡起來,一個個笑得粉黛霪霪、喘汗交下。青田倚在下首一張楊妃醉酒榻上,懷抱白貓望著她們笑,「邊吃邊鬧再仔細噎著了,瘋丫頭們。」

  夜裡,獨點書燈,聽著東一聲西一聲的爆竹,鋪開了宣紙,抄錄經文。不妨暮雲笑嘻嘻地從背後拍一拍,「姑娘!」將一隻紅絨錦盒直塞來她眼皮下,「三爺派人送來的。」

  盒內是一本《心經》,一般經書大小,外封卻是兩頁純金,上鏨著觀音坐蓮,內裡是一整片上好的痕都斯坦玉,正反面皆用衛夫人小楷細刻經文,再以金屑相填,富貴逼人、巧奪天工。暮雲驚呼讚歎,青田單惘然一笑,輕輕地用手拂過。她很感念齊奢依然想著她,離上一次見面已快有足足一個月。在這樣的佳節裡,他自然是在王府中陪伴自己的妻妾撫松瞻雪、坐花醉月,但她並不感到一絲一毫的失落,她原本就沒有任何期盼。他所在之處,是以最純淨、最珍貴的美酒祭天、祭地、祭江山社稷;她所在之處,則是把女人小便壺裡泡出的巫酒偷偷地灌給嫖客。這是九重天,與爛泥地。而她,一刻也未曾奢想過會有誰從天上向她伸出手,她只希望能用自己沾滿了污泥的雙手,撐住了,爬起來,再用全部的餘生清洗身與心。

  所以——青田放回了那本金玉之書——比起這般的輝煌燦爛,她的心經該是白淨的紙與烏黑的墨: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藴皆空,度一切苦厄……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娑婆訶。

  一篇滿是下一篇,一天滿是下一天,天天天天,夜也就慢慢地短起來,來到了荳蔻梢頭,二月初。

  東風拂面,陌上花開。處處可見男人提著一籮籮的白灰,將一條線從門外直撒來自家的水缸前,為的是引龍回、行春雨;女人們則買回彩紙包裹的油掛麵,煮一鍋好水,下一把龍鬚。而在此般生機盎然的俗世外,則另有一個世界,就在重重疊疊的朱紅城牆內。

  紫禁城的早春,最為光色宜人的地方不是御花園,而是慈慶宮——宮中的一張紫檀大桌。桌上疊堆著成捆的衣料,明黃、杏黃、豆芽黃、絳紫、粉紫、煙灰紫、葡萄綠、梨花白……勾滿了龍、鳳、江河日月,以及許許多多的花:繡球花、水菱花、金盞花、錦帶花、凌霄花、紅葵花、紫薇花、瑞香花……繁綺瑰麗。

  「杭州織造早該換人!頭幾年的上用衣料古板土氣,今年這批就十分獨出心裁。」西太后喜荷水眼山眉,將戴了幾粒彩珠戒的右手向前伸出,儼儼地指點著,「姐姐你瞧,這款多新穎。」

  東太后王氏工細的俊臉上笑意矜貴,仿如枝椏上剛剛破苞的一點嫩芽,透露出淺淺的春消息,「是不錯,尤其這鳳尾上綴的瑪瑙和珍珠,這款妹妹就拿去吧。」

  「這麼貴重的料子,還是姐姐留著用吧。」

  「我不慣這樣花紅綠柳的,再說了,穿給誰看呢?」王氏將頭一昂,凌雲髻間的鳳點頭便射出了道道光針,刺穿喜荷的眉心。

  自齊奢主動與王卻釗修好,東西兩黨間的劍拔弩張已大有改觀,連帶後宮的關係也緩和了許多。王氏再不似先前動不動就指桑罵槐,因此喜荷不知她這一句是無心快語或另有深意。正當答言,卻忽來了一股穿堂風:

  「稟告兩位太后,皇叔父攝政王繼妃覲見。」

  每隔十天半月,各位王公命婦為表尊崇,總要進宮向兩宮太后請安,而請安的順序自是以東宮為先。

  只見東太后王氏從脅下抽出條五鳳齊飛的手絹,掩在口前打個呵欠,「看了這半日的料子,我乏得很了,恐怕沒什麼精力應付。妹妹,就請繼妃去你那裡坐一坐,她與你同出詹家,是五服以內的堂姊妹,你們能聊的也多,我這裡謝謝她的心意。你才挑中的料子,回頭我叫人送去你宮裡。」

  依喜荷的想法巴不得要單獨會見,這便辭了王氏,出來就在正殿內碰到了齊奢的繼妃詹氏:身著吉服,頭戴鳳冠,佩著玉花彩結綬,一派大家豐范。喜荷受了她半個禮,就忙叫宮女挽住,「你是我的堂妹,咱們原該親熱些,不必總這麼拘泥於虛禮。」客套了幾聲,便各乘了軟肩輿向慈寧宮前來。

  等進了慈寧宮的宮房,喜荷再次吩咐豁免詹氏叩見的大禮,賜座賜茶,煦煦地說著話。如同漫天碎塵,東飄西蕩後,終是塵埃落定。

  「近一段,三爺好像忙得厲害?」喜荷墜著眼、抿著茶,仿似很不經心的樣子。

  詹氏玉潤珠溫,低眉斂袖道:「王爺一向如此,不到卯時就起身,常忙到亥時才歇下,臣婦也常常好幾日不得見上一面。」

  「王府裡如今妃位上有幾人?」

  「側妃只有順妃一人,世妃有容妃、婉妃二人,哦,還有一位壽妃,是早幾年冊封的。」

  「那麼其餘王嬪、姬人當中,有誰是新近得寵的?」

  詹氏沒出聲,單搖了搖頭,臉上滿是和順的笑意。喜荷驀地裡一陣心虛,只怕再問就太過露骨,遂引開了話題。兩三刻鐘後也就是送客的時候,喜荷格外恩遇,親自陪詹氏走到了殿外,攜一攜她的手,「替我向三爺問好吧。」

  詹氏剛走,又一陣靴履颯沓,是慈慶宮的管事牌子吳染帶人送衣料來。趙勝作為慈寧宮的管事牌子,也忙前跑後地張羅著:「主子您瞧這個,漂亮極了……主子,您再看這一卷,這牡丹花的一點紅,紅得多鮮亮……」

  喜荷就斜倚著門廊,怔目環顧。陡瞄見院牆不起眼的某角落不知哪來的兩隻獅子狗,一隻騎在另一隻身後,春興勃發地交媾著。這淫穢的一幕在她心中激起了隱晦的什麼,令她的雙手牢牢攥緊,好控制住自己不去一把扯過那一匹匹、一卷卷的衣料,全撕碎,統統撕個爛碎!

  東邊的說得對極了,穿給誰看呢!

  狗在吠,有太監發現,扎著手去趕。喜荷絶望地閉起眼。她想她是一幅滑涼的綢緞,生滿了女羅花,這些花永生永世地綻放著,在金絲與銀線間。

  而外頭的百花也全都要開了,開在太陽與和風中,在一個蠢動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