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奢回到王府,先在書房「和道堂」接見了幾位密僚,本欲接著批閲鎮撫司送來的白匣,考慮了片刻,卻又伸個懶腰站起身,「周敦,傳轎,去風月雙清閣。」
王府東路隱有一列宮柳,簇擁著一帶紅樓,便是府中內眷的居處。繼妃詹氏所住的「風月雙清閣」這時間已掌了燈,陣陣的笑語從燈火璀璨的上房傳出。
「繼妃這兒難得這麼熱鬧,這是誰在裡面呢?」
齊奢一邊往裡走,一邊略顯詫異地問道。
馬上就有一個太監幾步並上前,「跟王爺回話,是順主子、容主子和婉主子三位在陪主子娘娘打雀兒牌呢。」
「是嗎?」齊奢挑高了一側的眉頭,「別言聲,我進去瞧瞧。」
果然套間裡支著方桌,桌面上鋪著紅氈,側妃順妃,容、婉二世妃陪繼妃詹氏坐在一處,四人牌戲正酣。順妃穿著亮緋色的掐花斜襟窄褙子,金絲長裙;容妃穿著靛藍色寶相花洋緞衣,繫著一條高腰細褶百合裙;婉妃則一襲薑黃色圓領葉蔓長褂,外罩著團花長比甲,比甲的雙捆壓邊下露出暗紫色的裙褶來:一個個粉頸纖腰,豐容妍色。詹氏坐在上首,黛綠色立領對襟大褙配著琥珀色的大褶裙,一條松花色月形的鑲珠勒子遮在精描細畫的兩道垂珠眉前,典雅大方中又見溫柔之態。
一窺之下,齊奢就出聲笑起來,「好一副春閨集艷圖。」
邊上侍候的眾婢先層層跪下來施禮,四妃也離了座位福下去,詹氏款然一笑,「王爺來了。」
齊奢叫丫鬟替自己寬去了外衣,只剩下單袍,繫著條三色金束帶,搓著兩手笑,「你這兒暖和,坐久了熱得慌。」
「呦,聽王爺這話,難不成是打算久坐嘍?」容妃的頭髮生得略低,有個花尖,眉眼又濃又大,笑起來調皮非常。
順妃的一雙清水眼裡早噙滿了閃耀的笑意,故作佻噠地向下斜瞥著,「你們瞧,嘴裡說著熱,他還搓手,分明是手癢了想上桌,那可不要久坐嗎?」
大傢伙一下子樂了,齊奢也跟著笑起來,「我本想來和繼妃清清靜靜說一會子話的,怎麼偏你們幾個母夜叉在這裡竹戰。」
那邊門簾一挑,丫鬟送上來一隻青瓷小盞。詹氏殷殷地親手捧上前,「新燉的蜂蜜燕窩,王爺潤一潤口。」
婉妃臻首輕晃,肉鼓鼓的兩點櫻唇上下開合個不停,「下午和順姐姐逛花園時恰巧同繼妃娘娘碰上了,一起走出去沒多遠竟又迎頭撞上了容姐姐,大家就笑說這倒能湊出一桌牌來,這麼三說兩不說,就跑來娘娘這兒擺戰局了。誰料到王爺會來,可真是『大巧背小巧——巧上加巧』。既來之則安之,王爺也坐下來來兩圈吧。」
齊奢歪在炕床上吃著燕窩,一壁把手晃了晃,「我不來,我看你們玩一會子就走,還有事情沒忙完呢。」
「嗐,」容妃一臉的似嗔似喜、含怨含顰,「事情哪有忙完的時候?還不就捉空尋開心嗎?」
「就是王爺,」婉妃在旁幫腔道,「連過年的時候你都紮在那書房不出來,就歇一個晚上又怎麼了?」
詹氏也啟齒一笑,「王爺上次上牌桌都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老這麼晝夜辛苦、宵衣旰食,偶爾也該放鬆一下,小賭怡情嘛。我雖是不愛玩樂的人,這不有時也玩兩把,不為別的,大家坐在一處談談笑笑的就很好。」
「王爺就留下吧。」順妃侍立在炕下,把手腕上一對鎏金蝴蝶轉珠鐲挽了挽,順手就拂過齊奢的衣角,「難得娘娘有興緻,你就不看妾妃們,也看著娘娘的面子啊。」
齊奢偏頭向詹氏一瞥,笑著放下了手中的小盞,「好,既然連你都開口了,我就陪你們打兩圈。你們打多大的?」
順妃噗嗤一笑,「繼妃娘娘說常年到頭叫下人禁賭,當主子的倒大明大放地點著燈賭錢終歸難看,所以才是拿棋子兒當注來著。」
齊奢「嘿」了一下子,「那有什麼勁兒?我記得我那兒還剩著好些過年才打的壓歲錁子,把那個拿來吧,取個綵頭,也不算賭錢。周敦,去,叫人送過來。」
幾名婢女上前來洗過了殘牌,眾人便待重新入座。婉妃因身份最低,只退開在一邊,詹氏卻壓手叫她坐下,「你接著打吧,我正好想歇歇手。」說著命人再添了一張椅子,請齊奢坐了,自己就坐在他身後看牌。
齊奢與三妃鬥了幾回,說也巧,不管誰取勝,三次倒有兩次總是順妃點的牌。這一回還沒幾手,又是順妃剛發下一張二餅,婉妃就笑道:「托姐姐的福,我可滿了。」氣得順妃把頸項一扭,「不來了不來了,剛才就數我最背晦,眼下又是三家卷我一家,不來了。」
婉妃笑著將小指上的纏絲點翠護甲輕輕地往唇邊一擦,「玩玩而已,順姐姐怎麼又急了?」
詹氏正自桌邊梅花小幾上的果碟裡拿絹子託了幾顆糖漬慄仁,還沒放進嘴裡就笑起來,「偏她最喜歡耍性子,老像小孩子似的。」
順妃更拿出了蠻橫不覊的口吻,撒嬌似地說:「還是娘娘來吧,妾妃今兒手氣不好。」
「別別,」齊奢出言勸阻,「這把我坐莊,指不定你就轉運了呢?」他笑著扭過身,從詹氏的手絹中抓了兩顆糖栗子扔進嘴裡,又把另一手晃兩晃,「洗牌洗牌。」
順妃勉勉強強跟著容婉二妃一道洗了牌,剛一起牌,便聽詹氏在齊奢背後輕笑了一聲道:「王爺久不上桌的人手氣壯,一上來竟就十嚴了,你們可各自小心吧。」
誰知齊奢卻有些不置可否的,揀了張萬字就隨意甩出去,「我缺的這張必不在她們手上,且等我另頂一張出來。」
他下家就是順妃,即刻喊了一聲「吃」,把齊奢那牌揀了去,扔出一張白皮。
再下來是容妃與婉妃,二人出過牌,齊奢接著打了一張出來,「六萬」。
順妃又忙叫:「吃!」容妃卻在那邊叫:「碰!」雀兒牌裡以碰為大,容妃拿了牌去。
待婉妃出過牌,輪到齊奢這裡,他竟依舊是歷練周道的一聲:「六萬。」
順妃怔了下,隨即一點喜孜孜的笑意就由眼底溢出,又拿眼尾輕掃了齊奢一掃,「吃。」
容妃和婉妃對看了一看,也扁著嘴兒笑,卻也不得不順著齊奢的心意來捧順妃的牌,這樣一來,順妃當然是無往不利。到後幾手,容妃揣不住說了一句:「順姐姐和清一色萬字呢,誰要再打萬字誰就該吃個大大的包子了。」
齊奢卻只模棱兩可地一笑,「那怎麼辦?我這一副好牌現已成了,可不能再拆開重來,我只不信她真能和清一色。」他心裡算著順妃只少一張一萬,遂把一直扣在手裡的那張一萬扔了出去。眼見順妃心花怒放地就把面前的牌陣一推,「這一晚上可算讓我和了一把!」
正值有丫鬟自外面端了一大茶盤的金銀錁子來,齊奢就故意笑罵了一句:「早不來晚不來,前幾把都叫她們給胡混了過去,偏我這一吃包子你就來。」
那丫鬟馬上回嘴道:「呦,不是你叫周敦著了火似地回來找這些勞什子?還虧得我自個踩著梯子從大櫃頂上翻出來,一路上還差點兒絆一跤,倒給你送錯了不成?」
順妃正低著頭數權充籌碼的圍棋棋子,聽見這聲音向邊上一瞄,見那人娭光眇視、薄怒佯嗔,衣衫艷麗而輕佻,當頭還插著朵桃紅絹花,正是齊奢屋裡的大丫鬟萃意,由不得她就暗暗翻了個白眼。
齊奢卻不以為忤,反指著萃意呵呵一笑,「這快嘴丫頭!放下吧。」又湊過身來貼攏了順妃,一手搭著她的椅子背,另一手點在她牌上道:「我來幫你算算,你這把是大順一條龍,翻八番,還有元寶一番、財神三番,總共是十二番。萃意,數十二個金錁子拿到你順主子這兒來。」
那錁子有「必定如意」式的,有「吉慶有餘」式的,有「八寶聯春」式的,一顆顆金光燦燦,齊奢又從茶盤裡取出了三隻五彩大荷包親手將錁子裝起,擱在順妃的面前。錁子把精美的荷包皮撐得鼓鼓的,而順妃精美的臉皮也被欣喜、驕傲、虛榮……被每一種小巧而閃耀的情緒鼓脹了起來,終於破開在嘴角,露出了一個甜蜜的笑容。
但容妃與婉妃就遠非這般欣快,哪怕隔著大老遠,也能聞得見泛起在她們臉上的酸味。婉妃先喬模喬樣地嘆了一口氣,「王爺,妾妃瞧呀,照這麼打下去,就打上一整夜,贏家也是順姐姐無疑。」
「就是,」容妃也語含譏訕地一笑,「這下妾妃和婉妹妹也覺得沒意思,不想玩了。」
齊奢聽了,笑著自順妃的椅旁抽身正坐,「算我今兒上了賊船,你們全是惹不起的。來吧,我這個大包子包你們個個滿意。」
妻妾們笑起來,方始一塊伸手去洗牌。齊奢的牌原是由繼妃詹氏代洗,這時丫鬟萃意到了,便弓下身來替他洗牌。她兩手上戴著一隻雞血石葫蘆戒、一隻四葉宮花的綠玉小戒,套著一對銀鐲子;而三妃則更戴了滿手不是赤金就是點翠的護甲、戒指、腕鐲。大紅色的桌氈,八隻白膩白膩的手兒,手上的珠寶在琉璃屏畫的宮燈下恢閃出刺目的寶光,伴著洗牌聲「嘩啦嘩啦」地亂響著。如果富貴風流是一種聲音,這就是。
此際,齊奢忽也前傾了上身,把兩臂拄得長長的摸去牌堆裡。詹氏在後頭輕聲不解道:「有她們呢,王爺怎麼自己動手洗起牌來了?」
齊奢倒更把兩手掄圓起來,「反正眼看著爺今兒也得往死裡輸,就靠洗牌撈回些本兒吧。」嘴上說著,粗糙的手掌就有意無意自眾姬雪白豐潤的手上一一撫過,仿若惡狼捲過了羊群。
這一下掀起了哄堂大笑,下人們不敢笑,全憋得鼓嘴瞪眼的一臉滑稽相。婉妃第一個奪出了手,扯著半幅袖掩住了香腮,「王爺最壞了!」
容妃笑得打跌,鬢邊的一串金絲珠絡慄慄顫動著,捧著肚子直叫「哎呦」。萃意也笑彎了腰,雙手扶著齊奢的肩膀,直把兩鬢往他頸窩裡揉。
詹氏別開了臉,卻也抽出手絹捫著嘴,滿目的笑意蔥蘢。
只有順妃,笑是笑了兩聲,卻又把嘴角往下一拉,很是一副吃味的樣子,「近來沒見著幾次,倒一次比一次會耍嘴皮,也不知叫什麼人給帶的。」
齊奢也不理睬她們,只管怡然自得地自個洗著牌。那牌是以白玉雕就的,牌身上鑲嵌著紅綠水晶。可不是?他的生命中,哪怕小到小小的一隻雀兒牌,也是道不盡的富麗堂皇,此刻他周匝環滿了賢妻美妾、俏婢豪奴,而假如他起身離開去到那深寂的書房裡,他就將獨自把玩這世上至高的權力。他這樣一個人,該什麼也不缺的。但齊奢卻分明感到每一時每一刻,甚至就在當下這樣美滿歡愉的時刻,他的心也在不停地渴唸著一個人的名字,不是錦緞在渴唸著繡花,而是寒天雪地在渴唸著炭火;就如同饑餓的胃要一頓飯,焦痛的喉討一口水。生死攸關。
齊奢就這樣默想著青田,把滿桌被推翻的牌一張一張地重新壘過。倏爾,卻看周敦出現在門前,匆匆行過禮後上前耳語了兩句,捧來一封信。
桌邊火盆裡的炭塊「噼啪」一炸,星子映入了齊奢的眼底。他的雙目驀然間被點亮,滿座環視了一番,「你們先迴避一下,我這裡有些事情。」
眾姬見他面色變得很嚴肅,也不敢再說笑,都隨詹氏一起退到了外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