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奢拆開信,信紙上寫滿了彎彎曲曲的異域文字。這些字幻化著、動盪著,散發出微光,終於化作了一抹斜陽,輝映著騰格裡長天。
天際下無垠的大草原,被血色所染就。
一刀揮出,漂亮地插入敵人的胸膛,勝利的吶喊還未出口,已成慘嚎。鐵器耀眼的反光一掠,頭顱飛昇,無頭的屍體仍然被身下的坐騎載動著向前衝殺。千鈞一髮之際高豎起盾牌擋住了襲擊,戰馬的肚皮卻遭豁開,飛奔中被自己流出的肚腸纏住四蹄,連同背上的騎士一起倒地,千萬的鐵蹄自上呼嘯踐踏而過,肉遂成泥。號角、戰鼓、嘶吼、哀鳴……震耳欲聾,響徹四野。
韃靼和瓦剌——最善戰的蒙古人中最善戰的兩個部族——正在為了世仇與榮譽,血戰到底。
韃靼的首領蘇赫巴魯一馬當先,平端戰刀,整個人變作了一幅牙齒,所到之處只剩下骨渣和肉屑。他張開嘴長嘯了一聲,聲調古怪。立時,座下的騎兵們紛紛策馬,背對著夕陽向東收做了一道弧線,同時廝殺得愈加英勇、亢奮,而血腥。六萬輕騎,不僅已逼得十萬瓦剌大軍潰散敗逃,而且終將毫不留情地將其吞沒,因他們的領袖已在大地上找到了一副更犀利的牙。
這裡原本是一座湖,但冬日連續的乾旱使湖水退入了湖心,裸露在外的湖底則成了爛泥潭。瓦剌的數千人馬就被韃靼的追兵驅趕著,前仆後繼地衝向陷阱,成了死亡的食物。泥潭裡的黑泥興奮地冒起了氣泡,吸吮著、吞嚥著。有些瓦剌士兵欲回頭求生,卻在逆流中被自己人擠死、撞死,偶有幾個成功掉轉了馬頭,接下來卻遭到了外圍的韃靼人的瘋狂砍殺。一時間,瓦剌隊伍中人嚎馬鳴,除了泥漿就是血漿,慘不忍睹。
但對於韃靼的首領蘇赫巴魯,這一幕無異於世上最優美的風景。為了全殲瓦剌主力的這天,他已等待了數年。因此,當遲遲等不到計劃中的西路軍堵住包圍圈的缺口時,他往日的沉著蕩然無存,頻頻咆哮著蒙語,「大哥人呢?」
沒有誰能回答他,除了十丈外那一匹風馳電掣的快馬。馬至,其上的信使頭盔一掀,灑下滿頭的汗雨。
「二王子,大事不妙!大汗五天前駕崩,大王子壓下消息不發,早已帶人趕回去繼位了!」
所有的瓦剌人都發現了缺口,大規模地逃竄,得到生機的聲音蓋過了一切。然而韃靼二王子蘇赫巴魯什麼也聽不到,他耳中唯余嗡嗡的空響。
等蘇赫巴魯的聽力恢復時,所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行不通。」
「為何行不通?!」他端坐中軍大帳,一拍桌子,幾乎地震。
副將莫日根並不懼王子的怒問,有條不紊道:「大王子日夜兼程,又比咱們占得先機,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了。而他一到國都必先打開國庫,將金銀財物分發給眾王公大臣來換取他們的效忠。二王子如果現在僅憑手中的兵力就擅離駐地搶奪汗位,非但是以卵擊石,而且會讓瓦剌人乘虛而入。」
「難道一絲希望也沒有了?」
「有。」
「希望何在?」
「北京。」
北京,是長城的另一邊,是繁華的城、是深深的府,是心懷城府的一個男人,與他手中的這一封信。
齊奢重新疊起了信紙,沉思一刻。之後,他俯身把信撂進牌桌下的炭盆裡。
伴著極其微弱的「嗤」一響,信中的部族相殘與兄弟相爭就化作了黑色的、飄舞的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