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春雨在兩天後落下,雨過,天再一次變得陰嗖嗖、寒沁沁,彷彿一夜間又回到了冬天。
而對有些人來說,只用一天就能遍歷整整一年的冷暖輪迴。青田每天早晨睜開眼,全覺得身在數九寒冬,根本沒勇氣鑽出被窩。捱到了中午、下午,就覺得來到了春天、夏天,又有了生機與希望。臨睡前則成了蕭瑟的秋,薄霧濃雲愁永晝。睡過去再醒來,又躺在刺冷的隆冬裡。心痛和絶望是四季的風,起起落落。風起時,她似枯葉般被席捲著,無法呼吸;風息了,她就塵滿面地乾坐著,審視著滿地往事的遺蹟。但在這般的苦鬥中,依然有使人欣慰之處。青田記得去年的五月直到九月,四個月裡頭她沒有一時一分的快樂。然後九月、十月,每隔上十幾天,她就會有一剎那的平靜。再然後十一月、十二月,三五天內,她就會得到一次心底的安寧。開了年,她每天都會有些小小的歡喜,譬如抄經抄到滿心空空時,她就是歡喜的,抑或這一夜,再一次見到他時。
齊奢看起來容光奕奕,進門就張口直問:「快兩個月沒見,有沒有一丁點兒想念爺?」
青田笑,親手替他燒水、烹茶。她想起過他,常常,但那並不是想念。她瞭解想念的滋味,曾經甜如蜂蜜,今日卻苦如鴆毒——她手中的茶杯陡然地浮現出一個倒影,青田手一震,拿竹莢用力地攪碎了水面。
齊奢坐在小爐邊,白貓在御縮成一團拱在他懷裡,姿勢嬌慵得似個備受呵護的小女人。而他愛撫溫存、笑容純良,也像個世間好男子。「我早想來瞧你,可要麼不方便,要麼不得閒,今兒好容易逮著個空子,不過天晚了,又冷,去哪兒也不便,就直接上門來了,你甭嫌擾了你的清淨。」
「三爺哪裡話?」青田雙手奉茶,含笑向齊奢睨一睨,「好久不見,三爺瘦了。」
「你倒是胖了些,氣色也好得多。」他接過茶,輕潤了一口,又深深地嘆出來。嘆息也是剛從文火上取下的,滾熱、熨貼。「我前兩天叫人送來的百合酥你吃了沒有?合不合口味?」
飲食男女,靜坐夜話,聊著聊著已漏盡更殘。門被叩了兩叩,周敦在外頭喚:「爺,三更了。」齊奢低聲笑起來,「呦,都這麼晚了。」遂放開了手中的貓兒,起身作別。
青田向拓著鸚鵡啣草水印的棉窗紙睃一眼,稍一猶豫,「三爺,這幾天還下霜呢,萬一滑了馬掌跌一跤可不是玩的。我西屋裡另有張床,乾乾淨淨,從沒人使過的。你若不嫌棄,就將就一夜,在我這兒借個乾鋪吧。」
一絲笑意瑩亮地浮起在齊奢的眼中,人也不答話,回身就向裡間的臥室走去,走到了青田的那張紅木玳瑁小床邊,伸足朝床幫踹了兩踹。
青田先是愣愣地瞧著,隨即就「噗嗤」一笑,「你這人,人家好心為你,你倒拐著彎地損人。」
齊奢偏過臉,剔高了一眉,「你這人,人家拐著彎地損你,你居然也聽得出?」
傳說北宋時,道君皇帝宋徽宗時常出宮與名妓李師師幽會,一次恰逢李師師的舊情郎詞人周邦彥也在香閨裡盤桓。情急下,周邦彥只得躲去了床底,將酒柬燈炧、午夜纏綿之情聽了個飽。夜間宋徽宗起駕,李師師假意相留,惹床下的周邦彥一肚子醋氣。事後寫就了一首《少年游》,將李師師其時款留宋徽宗的話語字字盡錄,曰:馬滑霜濃,不如休去
。
二人意下所指,正是這一段艷事。但見青田氣笑參半,一指向前點著,「你快到床底下拿人,拿不出個周邦彥來,我可和你沒完。」
齊奢笑著連連擺手,提腳外行,「罷了罷了,你是李師師,爺可不是宋徽宗。爺要有意,別說乾鋪,『濕鋪』也借了不知多少,有你這句體貼話就夠了。這會子再不走,怕天亮摺子也批不完。」
青田的笑容有一剎的虛懸,「你——?」
「可不是嘛。」齊奢從衣架上拽下了自個的外褂,展臂入袖,「每次和你待上半日,爺晚上都得徹夜趕工,有時候事兒多些,連覺也沒得睡。怎麼樣,聽後是不是備覺感動?嗐,甭說你,爺自己都不禁深受感動。」
青田又一次笑個止不住,「再沒見你這種人,死乞白賴地要人感動。」說著一面伸出手,替齊奢扣起他腰間的漢玉帶鈎。
齊奢俯著她——她低垂的、根根細秀的眉,雙眸深深有物,「我倒真不怕死乞白賴,只要您笑口常開。」頓一頓,笑臉是一貫的似是而非,「這句還不感動?」
青田笑著把他推一推,「要走就快走,還能撈著睡一會子。」
都走到門口了,齊奢又擰回頭,在額角拍一下,「我一見你真是開心得什麼都忘了,今兒原是有件正事兒同你商量的。」
「嗯?」青田盈盈而立,將鬢角的一梢垂髮掠去了耳後。
「過幾天我打算到關外走一趟,行圍狩獵,來回大概一個多月,你同我一道吧。」
「關外?」
「此時塞北萬物復甦、風光怡人,你與其待在這兒觸物感懷,不如跟我出去散散心。」
窗下立有一支鴛鴦戲荷的五柱燈,四映著錦帷雪壁,將其間的人面也映作了一片粉朦朦。青田將一手溫著腮腳,低頭默想。
齊奢自知她顧慮些什麼,稍一樂,雙手一攤,「我在你跟前都當這麼久柳下惠了,君子一世,豈可壞在小人一時?保證,一路上對姑娘以禮相待。」
青田依舊思忖了片刻,方舉目一笑,娟媚橫生,「周公之禮
可不能算。」
齊奢見她應了,自是喜歡,不過帶笑嗟呀一句:「你要黏上毛,比猴還精。」
明燈渡影,滿室皆春。
室外之春,則往北,吹向遼原碧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