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憶王孫·09

  短短兩日後,即為動身之期。這回上門來接的是一架雙馬高車,車廂甚為寬敞,幾乎同一個小房間的大小差不多,青田和暮雲兩個人並坐在裡頭也不覺拘緊,所以雖然趕路無歇,倒不算十分辛苦。齊奢依舊是便裝乘馬,同行的約有五十來名清一色膀圓腰寬的騎士,個個做家丁打扮,瞧起來就像是富家公子攜同家眷一道游春。

  煙絲醉軟,燕語如剪。紅綻雨肥天。

  是夜,官驛入住,青田的房間在齊奢隔壁,反正這幾日不是隔壁就是對門,他晚上也總要過來陪她說一會子話,置一壺酒,嘻嘻哈哈地對飲幾杯才回房去睡。這一夜因她要洗頭沐浴,他便不再上門,只命人送了些生雞卵、香皂、花露等物。一室霧氣中,暮雲將青田扶入香湯,先以皂角為她洗了髮,再拿蛋清塗在髮絲間,按摩片刻後淘淨,接著又用香肥皂洗了身,灑上花露,服侍著換過了素絹寢衣,最後再搭上一塊晾頭髮的青布披肩。

  所居之地已近國界,極荒僻,一絲人聲不聞,只聽得到蟲鳴獸嗥。暮雲才將窗子支開一條縫,敲門聲就響起。她去應門,隔一刻,捧進了一隻剔紅匣,「三爺叫周公公送來的,說是這地界有種小蟲子細得能鑽進帳子裡咬人,把這香點上就好了。」一壁打開了匣子取香,一壁笑問:「人家都這樣了,姑娘還要怎樣?」

  灼灼的蠟光把鏡子裡的人影鍍上了一層光圈,兩手仍左一層右一層地精心塗抹著,像尊自己給自己飛金的神像。乳霜以杏仁、輕粉、滑石磨蒸,再加冰片、麝香、蚌粉、珍珠粉、益母草相調,溫潤香軟。青田把指尖停在了眼尾,斜睨而來,「這話說得不通,人家怎樣,我又怎樣?」

  暮雲往八仙過海的琺瑯熏爐裡舀了兩勺子香屑,探鼻嗅一嗅,「人家鞍前馬後,到現在連姑娘的頭髮絲都不碰。姑娘呢,高興了就哄兩句,不高興就甩臉子。不是我說,以前你對著那些客人竟還慇勤小心得多,幾曾這樣驕縱任性過?」

  青田又挖了些乳霜在掌心勻開,優遊地揉著面頰,「我問你,倘若人家現從隔壁過來要我脫衣服上床,甭說我本就是個窯姐兒,就算我是宰相的千金,可以說個『不』?哪裡用得著他鞍前馬後?哪裡輪得到我驕縱任性?你沒聽說過,攝政王府裡養了多少姬妾,還饞嘴貓兒似的跟我這兒歪纏,圖什麼?想想就明白,還不是到哪裡都是女人趕著他、巴著他,山珍海味來得容易,吃得厭煩,索性自己試試上趕的滋味,家常例飯外弄一碟消閒果子,吃著碗裡,看著鍋裡,要的就是這一份看得見吃不著,也不過就是公子哥兒嫖姑娘,另一種嫖法兒。我又不是個雛兒,若被這把戲騙動了,可不白在這桃花門巷裡打混?」

  「姑娘你這可就是沒良心了,竟把三爺說得這樣不地道。」

  「我倒真不是說三爺,我是說我自己。論色論藝,我又不是世上無雙;論傳宗接代,我十五歲就喝了『敗毒湯』,注定一世腹中空空;論家世品行,更是搭不上一點兒邊。德言容功,我占哪樣?人家不是嫖我,真是愛我不成?縱使情人眼裡出西施,這位主兒現今看我有薛濤、蘇小的清才,樊素、小蠻的豐調,等一到了手,睡上個三天兩夜也就膩煩了。這些事情我見得還少嗎?先前那些個從良的倌人哪有一個平安白頭的?在那些王侯貴人的眼裡,我們這種人不過是個玩物,好的時候抱在懷裡、放在膝頭,寶啊貝啊的,一個不好,送人的、發賣的、趕出門的,甚或還有直接打發歸院的,道兒可多著呢。」

  「姑娘你可真是變了,說出來的話句句叫人心冷,三爺若曉得一定難過死了。我眼裡見過的人也不算少,我覺得,三爺待姑娘那是沒的說的一片真心。」

  「三爺是假意也好、真心也罷,我根本不在乎。說句不客氣的,從前『那個人』的出身不過和我半斤八兩,我那麼多年養著他,披肝瀝膽地對待他,他尚且嫌我配不上他,三爺這樣的男人,又豈是我能配得上的?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我段青田是身份卑賤,可也從沒想著高攀誰。只等哪天三爺這麼弔膀子吊膩了,我自盡我這一身窯子裡的本事好好伺候他幾晚上,也就算報了恩了。」

  暮雲來到背後,拿了梳子替青田櫛頭髮,「姑娘,你對三爺就真沒一丁點兒意思?我倒瞧著你挺喜歡同他待在一處。」

  「是,可為的不過是跟他待在一處時,可以不跟心裡的有些事兒待在一處,總不能前腳沒拔出來,後腳又陷進去。」青田睇著鏡中的倒影,將手反繞過肩頭,在自個濕重的長髮間握住了暮雲的手,「你就甭替我操心了。這些年我私下攢的梯己上哪兒去了,你也知道,剩下的雖不多,可替你體體面面地辦份嫁妝,讓你同金鋪的小趙終成眷屬,還是綽綽有餘的。」

  「姑娘!」半掩腮,嬌嗔輕搡。

  青田笑,將暮雲拉至身側,輕撫她鬢髮,「你也在這圈子裡這麼多年,以後嫁作人婦,切不可再惦記這一份五光十色。有個真心敬你、愛你之人,一起過清白日子,比什麼都強。暮雲,你的命比我好,我打心眼兒裡羡慕你。」

  暮雲仰首半跪,眼輪已微微地發紅,「姑娘放心,你這樣一個人絶不會白白遭這半生的苦的,他日必有一個老天爺派下來的人,給姑娘後半生的幸福。」

  「幸福早不是我能求的,我而今只想求一個清涼寂靜。」青田脈脈一笑,托著暮雲的手,抽過了玉梳,「我自個來,你替我磨墨。」

  「這麼晚了還抄經?」暮雲嘴裡問著已取過了墨錠,添清水,運雪腕。

  搖搖欲滴的燭光裡,青田氣定神凝,飽蘸了一凹墨,筆韻怡然分明:世人求愛,刀口舐蜜,初嘗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世人得愛,如入火宅,煩惱自生,清涼不再,其步亦堅,其退亦難……我之夫婦,譬如飛鳥,暮棲高樹,同共止宿,須臾之間,及明早起,各自飛去,行求以食;有緣則合,無緣則離……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設習愛慾事,恩愛轉增長,譬如飲鹹水,終不能止渴……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橫豎撇捺,全都是皮鞭揮出的曲線,但對於自己血肉所造、早已傷痕纍纍的心之怒嚎,青田充耳不聞,繼續一筆一划地抽打它。她清楚,要馴服這世間最不可馴服的一頭獸,僅有的方法就是殘酷。

  炷盡沉煙,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