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憶王孫·11

  他們間的這場冷戰整整持續了四天。

  齊奢當夜裡回了房就打雞罵狗,周敦一個字不敢問,憋到第二天中午馬隊停行開飯時,怯生生探個頭,「爺,還請姑娘一塊用飯?」瞧清主子的表情後,就把頭一縮,「奴才這就叫人給姑娘她們單獨開飯。」

  自從上路,每日午、晚兩頓飯,齊奢定是與青田並桌進食,一同談天說笑。故爾這頓清餐冷飯,青田吃的全是氣,到晚上就更來氣。這一夜,隊伍直接宿營而居,搭起的軍帳內隔帆布,外頭以厚棉做圍,風雨不透,儘管如此,體質稍弱的人一入帳仍舊會覺得地氣寒瘮。青田早早就縮進被窩,把所帶的裌衣一股腦全罩上身,兩手緊攢著毛絨絨的在御,吊著臉生悶氣。暮雲睡在她旁邊,也靠著床頭直呵手,「你昨兒晚上和三爺鬧彆扭了吧?」

  「誰跟他鬧彆扭?」青田一下把眼瞪得比貓兒還圓,「是他自己彆扭。說得好好的什麼『賞春遠遊』,結果把人騙到這種鬼地方又不理不睬,算什麼?」

  「我猜鐵定又是姑娘你不醒事,傷了三爺的心了。就是一條狗被你踹兩腳也還知道躲你兩天呢,甭說那樣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得了,你瞧這呵氣成霜的,趕明兒跟三爺要些取暖的物事,搭個話,也就下台了,啊。」

  「不去」,頭一昂,又低下,怏怏地把臉蹭著貓,「就是凍死,我也不跟他張這個口。」

  「暮雲姑娘,暮雲姑娘?」帳外傳來一個文細的聲音,是那個叫小信子的公公。

  暮雲應了,披衣下床,掀開帳簾說過幾句話,就見先後進來好幾個小太監,端著炭盆,捧著貂裘,還有一壺滾熱的鮮奶,個個都垂望著腳面,放下了東西就倒退而出。暮雲忙不及地謝一聲,就抿著嘴兒笑起來,先把炭盆移在了床邊,再把貂裘塌去了被上,又把熱奶倒進碗裡頭送到青田手邊,「吶,大小姐,您就仗著三爺疼您,好好作吧!」

  青田也不吱聲,捧過碗合進了手心。皮膚是一如繼往地白如冬雪,卻並不能阻止因重重溫暖而自動湧開的血色,在她的雙頰綻放如春花。

  次日,照舊是日行百里、夜宿營帳,齊奢也照舊不來兜搭她。青田氣定神閒,只管讀經坐禪,累了就掀開車簾望景。景色當真是養目怡人,一望平疇綠草,天蒼蒼野茫茫,是樂府詩才能到達的遠方。就這麼又行了兩日,到第五天上,隊伍中午即停行紮寨。仍是按慣例,齊奢所在的大營居中,並划出了既定長圍,一概人等不許出界。青田憋悶了好幾天,有意散散心,卻嫌界內皆是巡崗,自己油頭粉面地出去,頗有招搖過市之嫌。正遲疑間,暮雲摸進來,笑孜孜地向外一點,「人家請你呢。」

  帳幕外,齊奢一身水墨色箭袖,橫腰一束三鑲白玉帶,巋然而立,素袂隨風,「我知道這幾天你認真地反省過了,七尺男兒也不消你開口道歉,我原諒你了。」

  青田顧影臨風,且怒且笑,「你、原、諒、我?」

  「難以置信是吧?這樣,為了表示我原諒你的誠意,現在——」忽地從背後掣出一隻大紙鳶,晃了晃,「帶小囡去放風箏。」

  青田愣了愣,才反應出他的一口京腔是在叫她的小名,而他手中的風箏則是個雙玉珮、五銖衣的美人扎。她記得,曾有一次她信口談起過這一段童年回憶,但她想不到他竟也記得。彷彿是被風吹走的一粒種早不知哪裡去,卻在晴好的一天開作了軟絮如夢的蒲公英,飄回她掌心。她咬住了下嘴唇,很用了一番力氣才能輕描淡寫地笑半聲:「什麼王爺,分明像個無賴。」

  齊奢寬宏大量地呵呵一笑:「進去加件衣裳再走,我等你。」

  青田這件衣裳加了足足有半頓飯的光景,再次揭幕而出時,整個人都面目如新。軟毛織錦的披風下,桃色折枝花對襟短襖,繋一條佛青閃光長裙,一枚金累絲押髮箍一個蓬蓬鬆鬆的墮馬髻,髻上插一枚觀音坐蓮的點翠華勝,挽一支祥南玉珠釵。如此瑰麗的色澤,如此紛紛碎碎在太陽下的寶光流閃,也亮不過她唇上一抹玫紅色的胭脂,與眼中泯然一笑時的光斑。

  齊奢的整個人都有一霎明顯的怔忪,隨即施施然笑了,「算你識相,曉得爺就吃美人計這一套,等得真快罵街了。」

  青田矜持地摸了摸耳鬢,向前走,不消回顧,便知他一定跟在身後,一副壯健的、高大的身軀,右肩膀會微微地沉一下、沉一下。她默然微笑,垂望著腰間的一枚如意碧玉珮,佩上的蝴蝶結子五彩紛呈。

  行出不過一里多地,風物又已大異,天低雲闊,鋪地的碧草一直往天邊長過去,有的已長至半人高。齊奢扯了風箏,青田拿了籆子,一東一西地,似乎只嘻嘻哈哈地又笑又喊了一場,那風箏就飛去了好高好高。一時風急了起來,青田便把線纏去一棵樹椏上,脫了長披風鋪去身下,同齊奢肩挨肩地並坐在上頭。兩個人誰也不說話,閉著眼,眼皮裡的黑暗被陽光曬得金燦燦的,一似熨斗貼切,熨開了所有心事的眉頭。

  很久後,青田將眼虛開一線,極目那飄懸在高天的美人風箏。誰知風箏驀地裡一抖,叫什麼給撼動了,急速地上下翻飛起來。

  「呦,」她半支了手臂,「要掉下來了。」

  齊奢並不打開眼,僅打了個呵欠道:「去收收線。」

  「可是四海獨尊德高望重的王爺老大人,真會使喚人。」橫目一嗔,卻也翻身而起。

  才解了風箏,未及卷線,風竟又一下猛烈,「轟」地就要自她的手上把風箏搶走。青田被帶得撞了兩步,卻孩子氣地高起興來,笑扯著風箏逆風而走,跟無形的巨力把手裡的玩具掙來奪去。末了,乾脆放任地跑起來,縱聲而笑,像從來沒有笑過一樣地笑。

  齊奢早已在原地撐起了上身遙望,看青田一路拋灑著珠光與笑容,亦帶著濃濃的笑意向她喊一句:「當心別割著手!」

  青田不睬,只管踩著春草,歡快地向深原中奔去。之後腳底下怎麼一絆,擰回頭,注意到地裡灰突突的一段木樁。她呆了一呆,風箏線「呱啦啦」一陣飛速在她的手掌間拉一條血痕,嫁與東風直上九霄。而人則被黏在了地上似的,半步也移不動。

  對面的木樁子長出了腿,尖耳轉動,打開了熒黃的吊梢眼,森然而望——

  狼。

  這個字,就是青田的全部思維。

  如同活活被魘住,她四體僵硬,不能言、不能動。直至憑空飛來顆石子,「嗖」地正中狼吻,把狼痛得頭一縮,她才隨之將眼珠子朝一旁划過去:齊奢邁著不大不小的步子,不慌不忙地走近。

  青田就那麼斜眼瞟著他,字與字之間抖成了一片:「這不是你拿來詐我的吧……」

  齊奢衝她咧嘴一笑,便衝著狼收回了目光,丟出手裡的又一粒投石。狼偏臉避過,卻被接踵而至的一團泥巴正拍到眼部,不由做一陣狂亂的甩動。不到一丈外,青田看著那畜生抖完了皮毛,終於被撩發,旋轉過一整具壯大的軀幹,朝挑釁之向拱出了一連串的低吼來。

  「趕緊走。」齊奢的聲調只比平時略高出一分,隨後便不再有人語,而是慢慢地滾動起喉頭,發出了跟狼一模一樣的動靜。狼似乎愣了下,便對人類呲開嘴,亮出了全副森白的牙,粗長的狼尾直溜溜地翹平了,威脅地探出前爪。

  青田仍扎著兩手杵在原地,傻乎乎觀看著這一場對峙,她能覺出右手的手心有一絲暖,是被風箏線划出的傷口在淌血。側立於前方的狼把鼻頭抽兩抽,靈敏地嗅出了濃郁的血甜,眼珠子又朝她這邊睨過來。青田索性將兩眼一閉,在黑暗中被自己「咣當咣當」亂撞的心臟搖撼著,滿嘴酸苦。恍惚間聽到一陣更為低沉可怕的狼聲,來源卻是齊奢所在的方位,緊跟著是嘹喨的「唰」一響。她抽縮著五官,單單把一隻眼打開半條縫,從縫隙裡窺見了刀刃的反光——齊奢高舉著蒙古刀,直視狼,帶風地、蔑視地打了個大大的叉。

  先是有一霎絶對的靜固,之後,一切便支離破碎。青田眼睜睜看著一束灰黃色的旋風攜帶著惡臭撲向了同她相反的另一端,電光石火間,身高極顯眼的齊奢就自她眼前消失了。平曠的原野上,有一帶草叢連片連片地倒伏,伴隨著驚天震地的狼嗥,接下來就是由風捎帶出的、清晰無比而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目不可及的荒天處,餘勢尚存的美人風箏究竟是一朝到地,落在深泥誰復憐了。

  淚水從青田的臉上奔瀉而下,她癱坐在地,一聲接一聲地哀泣,整個世界都在她模糊的視野中劇烈地震顫起來,唯一堅實的、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腳下的大地。於是青田就死死地抓著,抓住了滿滿的一手泥,迷迷怔怔間低頭一瞧,闃然就燃起了一腔的悲憤,血紅著淚眼,將手中的泥塊舉臂投出。泥塊卻軟軟地一落,散開在腳面。她緊咬了後牙,用不停抖簌的手重新在地下又撓又挖,不顧指甲接二連三地劈開,終於團起了一塊泥,又一次竭盡全力地投出。再一次!再一次!她就這麼投擲著泥塊,不知是想砸死那吞吃了齊奢的惡狼,還是想惹得它連自己也一塊吃掉。

  草窠的波動愈來愈微弱,青田的泥塊卻愈擲愈遠、愈擲愈有力氣。有一塊不偏不倚地正往草窠裡飛去,臨到頭卻「啪」一下,被越草而出的一幅手掌憑空接住。

  「姑娘,話說埋人這事兒,你得先挖坑!」隨著這一聲,齊奢就打挺站起,那矯捷的英姿連腿腳完好之人也望塵莫及。他笑著,渾身的獸血,拋開了握在手內的泥塊。

  青田還滿抓著一手泥,呆瞪了半晌,最後依舊是惡狠狠地直摜而出,「沒死你半天不吱聲!!」含糊得自個都聽不清。恐懼、絶望、狂怒、狂喜……所有的情緒全攪合在一處,令她失常得唔哩唔嚕地哭作了一團,以至於連什麼時候縮進齊奢懷裡的都不知道。

  她嗅到他前襟上刺鼻的狼血,其下卻另埋著一股味道,似汗非汗,是一個成年男子特有的溫熱,是白霧繾綣的古香火,熏得她成了座煌煌大廟,廟裡頭全都是暮鼓晨鐘、虔誠朝聖,還有鋪牆蓋壁的本生故事畫兒,撥開了煙火去看,夠看一生一世的,光是撥開那一蓬一團的煙火,也要一生一世。青田覺得自己要在這胸膛中暈過去了,她調動起最後的理智,一力掙脫。眼一抬,就撞上了另外一對眼,被香煙所掩的神佛之眼,俯瞰世事地俯著她。

  「你樂什麼?!」惱羞成怒,合手將他推開。

  齊奢的笑容一如其懷抱,溫厚醉人,「你哭什麼,我樂什麼。」

  正打機鋒,又聽得一聲令人汗毛倒豎的低嘶。原來那狼撲殺時已被率先躺倒的齊奢自喉至腹地拿刀開了膛,仗著餘力搏鬥間內臟便流了一地,躺倒不支,此時卻緩過一口氣來,迴光返照,餓瘋了地從草裡去啃自己的腸子。

  齊奢面色微變,卻依舊笑呵呵的,「此地不宜久留,招來狼群,我一個可不夠餵的。」他撕下條衣角將青田的手略一包紮,就扶她起身,卻見其稍一撐又坐倒,不禁懸了心,「怎麼,還哪兒傷著啦?」

  先搖頭,繼而愧窘萬分道:「腿——軟——」

  齊奢大樂,「噯,不對,你沒這麼膽小啊?在我跟前不自來挺硬氣的嗎?」

  青田啼妝慘淡,「你看我再怎麼也只是秀色可餐,那東西看我是骨血皮肉皆可餐,能一樣嗎?」

  齊奢笑著重新攏住她,一手插去到膝彎抱起。他本就常年苦練角觝弓矢,神力出眾,青田又不過一捻之瘦,橫在他臂間只似件輕飄飄的衣。她自然而然地就將雙臂環上了對方的後頸,青青的長草擦過她裙邊鞋尖,發出沙沙的輕軟的響。漫漫長路,她有的是時間品咂專屬一個跛足之人的、一高一低的特殊節奏,似一個故事迂迴曲折。而任何好聽的故事,必是迂迴曲折的。未免深陷,她清醒抽離,低聲道:「我自己能走了。」

  營地已近在眼前,齊奢聽話地放低了青田,見她一身的麗裝皺皺巴巴,額髮淺濕而凌亂,鼻尖上染著些從自己身上蹭到的血跡,雙頰卻紅過了鮮血,其緣故藏在一對嫩薄低垂的眼瞼後。這一刻,他們離得是這麼近,連她頂心的髮香也一絲不拉地全順著他鼻腔直灌心臟,心臟又滾沸了,殺狼一樣地瘋搏著。稍縱即逝間,混雜著身與心的雙重慾念操縱了齊奢,嘴唇已直覺地向她俯近,卻又被意志力生生地拽回。他想起了那天夜林裡的談話。如果說在親吻青田這件事上他有任何的不情願,就是自己的唇舌會令她憶起另一個人的滋味。

  齊奢克制住衝動,拉開了距離,跟青田並身往回走。

  這是他在這一場把姿態放低到塵埃裡的追逐中,可保留的唯一一絲男人的尊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