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憶王孫·12

  當晚,二人言歸於好,共進晚餐。齊奢一如既往,打趣自己亦打趣對方,青田卻有些婉轉而不善言,總是下意識地揉擦著右掌的掌心,新長出的傷痕是疼痛的,但又帶著些奇異的癢。

  夜裡回到自己的床上,手臂間的在御蓬鬆得像一捧棉花,彷彿抱著它剛一鑽進被窩,就渾身軟乏地睡倒了,一覺沉甜。

  天明,在新鮮的光線中打開眼,撲扇了兩下睫毛。

  環顧一遭後,青田擁被起身。婢女和貓全不在,帳子靜悄悄得詭異。她下了床,卻找不到鞋,只得赤足披了件外衣揭帳而出。迎面的晨風吹走了睡意,日照下的遍野洪荒中,草碧花繁,整個的營地卻不翼而飛。

  青田難以置信地大張著眼,原地轉一圈,跑出去好遠再回顧,仍是只看到自己的一頂帳子孤零零地倒扣著。而她是不知怎麼被扣進了蒼穹的大帳裡,覓不到出口,心砰砰地亂跳了起來,六神無主,孑然獨立。

  「小囡!」

  聞喚,青田猛地回過頭,就見他笑意和煦,彷彿是早早地約好了在那裡等著她——「在找我嗎?」

  她幾乎要哭出來,快步打掃掉他們間的那一點距離,什麼話也沒說,伸手就環住了他的腰。他也牢牢地抱住她,把鼻尖和嘴唇埋進她的長髮。

  下一刻,他們已幕天而席地,她用舌含住他送入的舌。配合精密的動作盛大如儀式,一切指向退化、還原、回歸。她赤裸的皮膚被鋪展在泥土與鮮草中,草揉搔著她的腳心,由細膩的腳趾縫間軟茸地漲起。

  鴻蒙的宇宙間,天崩地潰之前,迷迷糊糊地浮起了一線光。她整個人都被捲入洪風一般的呼吸中,仰著他,瀕死地喃喃:「三爺……」

  尖鋭的一聲冷氣把人從床鋪上一把拽起,黑乎乎的帳內,青田空支著兩手急喘呆坐,一張床上的暮雲揉了揉眼,「姑娘,又做噩夢了?」

  青田扭臉瞥她一眼,迷茫地點點頭,「噩夢。」繼而,肯定地、警告地和自己點一點頭,「噩夢。」

  這天近暮時分,在望不見的天盡頭驀地裡響起了一聲號角。不一會兒,就有另一聲號角自營壘這邊送出。整整一刻鐘,天邊的和眼前的號角你一呼我一應,仿如草原上的一對牧人對唱著野歌、互喚著姓名。

  內帳中,暮雲正就著一隻小盆洗手帕,納悶地停住,「姑娘,外面在做什麼?」

  青田坐在只小小的胡床

  上,兩手向上翻起,在御蹬著兩條後腿拿前爪搭在她手心裡,又拿腦袋來蹭她右手上裹著的白紗。青田把在御的兩隻爪交進一手裡,另一手撓了撓它的肚皮,「我猜是要到了。」

  「什麼到了?」

  「三爺昨兒才同我說的,此行對外宣稱是出京狩獵,實則專為了秘會一人。」

  「誰呀?」

  「韃靼二王子,叫、叫什麼,蘇赫巴魯。」

  蘇赫巴魯躍下馬,相貌堂堂,儀態莊重,一身的蒙古袍華貴而筆挺,英爽颯然。他身後是一支規模龐大的騎兵,駐馬在原地守望著自己的頭領大步向對面走去。對面是另一支精騎,迎上前的則是滿張兩臂的齊奢。兩個男人大笑著重重抱了個滿懷,可未等懷抱鬆開,卻驟然翻了臉,各自架起膀子去抓扭那一邊的肩、腰、大腿,有幾個趔趄,又同時站穩,氣喘吁吁地凝視著,再一次大聲地笑起來,相互拍打著叫一句「諳達」,說起了語速極快的蒙古話。

  遠遠隔半里地,青田和暮雲揭了個簾角窺看著。暮雲猶自不解道:「韃靼與我國一向刀兵不斷,頭幾年,三爺不也因著大敗韃靼才重獲王爵?幹嘛一路辛苦私會敵國?」

  「國是敵國,人卻是親人。三爺幼年被送往韃靼,與二王子是十幾年的結義兄弟,和彼此的親兄弟相比竟要親出千倍萬倍。」青田想起齊奢曾對她講述的故事中那一個跛足的小皇子,與將其從地上伸手拉起的大男孩。她莞爾一笑,轉面暮雲道:「三爺說,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二王子就是『幾乎』中的一個。」

  韃靼的軍人約有數百,迅速而安靜地就在外圍紮寨。蘇赫巴魯本人則被齊奢請入了大帳中促膝傾談,一個時辰後,兩人方才並肩出帳。天色已暗,營地的空場中燃起了幾根巨型的火柱,兩方軍隊如何無為、莫日根等十幾員虎賁將士就席地而坐,面前的矮桌上擺滿了美食美酒。齊奢與蘇赫巴魯打橫同坐在首席,挨著齊奢的手邊又斜加了一張小桌,是青田的座位。

  去年摘牌子以來,青田再不曾經歷過笙歌不夜,且今晚又不消侑酒待客,卻成了席首上賓,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妝扮。選來選去,挑了件萬字地一枝獨杏的長褙子,下著素帕裙,挽一個傾髻,耳眼內釘一對白果大的鴿血石塞子,素雅俏麗,扶著暮雲姍姍出場。場上有兩名武士在演練著刀槍,正當四面連聲喝采,她趁這時悄然在齊奢的鄰桌落座。齊奢瞥見她,就拿手肘朝身畔的蘇赫巴魯一撞,向青田這裡指一指,說了句什麼。蘇赫巴魯轉過一張方方正正的紫黑色臉膛,笑著向青田點了個頭,一面把她仔細端量著,一手就摟過齊奢的頭頸嘰裡咕嚕地回說了一大串。齊奢抖肩而樂,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這一切均被青田收之眼底,她微有不快,攢眉直盯而來,正與蘇赫巴魯的眼神對了個正著。那看起來野兮兮的蒙古漢子一愣,竟閃現些許的羞縮,調開了眼目。

  許多許多年以後,青田會帶著笑聆聽蘇赫巴魯親口追憶起這一場相會,但其時,她只挑個空惡剌剌地向齊奢「噯」了一聲。

  場上已換作一個長眉秀楚的韃靼少年在奏著把音色蒼厚的琴,齊奢正聽得入神,被她這麼一叫,神思不屬地轉過臉,「嗯?」

  青田往他這頭探著身,壓沉了聲音:「你才跟那韃靼人說我什麼來著?」

  齊奢咋了一下舌,也傾過來,低低道:「什麼『韃靼人』?你客氣點兒,那是你將來的大伯子。」

  「別想渾繞開,說我什麼來著?」

  「我說,」他將一對笑眼向前睞住了琴童,只把臉更近地湊住她,「正撞著五百年風流業冤,顛不剌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則著人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

  青田不等齊奢再把《西廂記》中張君瑞見鶯鶯的情辭接著往下念,已笑罵上一句:「去你的!好好說,到底才和他念叨我什麼來著,這麼半天?」

  「好好說啊,我才和他念叨,兄弟這回可栽了,撞見了命裡的夜叉星,不成功便成仁。」

  青田聽見這話,明知齊奢是信口開河,可一張臉卻不由自主就發起燒來。他偏好不好又轉回眼來看,結果他一看,她臉上的飛紅就愈烈。青田將一手反冰著腮角,很著惱地睰了他一眼,收回了上身正目端坐。

  齊奢也抽身,不出聲地笑起來。青田已有好幾次在他跟前臉紅了,他不是沒見過女人臉紅,但一個生活中除了男人就是男人的女人臉紅,是完全另一碼事。其實青田的美不是不帶風塵氣的,如一切水做的女子,水中被潑入了髒污,日久便壞死成一窩泥淖。但她卻是綿綿若存、深不見底的活水,吃進再多的髒,假以時日吞吐沉澱,就又是一汪洌然可鑒的清水面。與一名無知少女的純真不同,這風塵氣裡的純真,在齊奢看來,甚至是值得敬佩的,正如人們敬佩一位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

  他就坐在離青田幾尺遠的地方,不停回想著她害羞的模樣:凝白的皮膚下漸湧漸散的鮮紅,彷彿一滴血,在一碗濃濃的馬奶子酒裡怒放出的動盪。

  馬奶酒的醇香瀰漫四方,天空上眾星升騰。而令人信服草原上的星斗是同別處一樣的星斗是不可能的,因為這裡的這些顯然要渾圓、盈亮、充滿質感得多,跟它們相比,北京城上的那一堆僅僅是假珠寶似的贗品。

  就在這燁燁生輝的星海下,男人們痛飲叫喊、豪笑取樂。青田也和暮雲抵首談笑、自斟自飲著,偶然聽到身側爆發出大笑,她餘光一掃,便遇到齊奢的眼。毫無道理地,她慌忙地閃躲了,不敢細望。

  他的眼,是繼對往事的回憶外,第二項令她坐立難安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