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憶王孫·13

  用不了多久,就聽著有漢語聲、蒙語聲混雜在一起轟轟的叫好。齊奢和蘇赫巴魯一同起身走向了場中,齊奢略帶酒意地笑著,幾下解去了外衣盤起在腰間,赤裸裸地露出了半截身子來。

  火炬在他背後灼灼地燒著,青田隔岸觀火,只覺得這火一路燒進了自個的心裡來。隔著衣衫,她無數次見過齊奢的身體,除去衣衫,她則見過更多的男人的身體,可從未有一次,她見過這樣的:肌肉虯結,強壯如獅,黧黑的胸口上生有著毛髮、盤踞著纍纍傷疤。她追想起喬運則,精瘦而優美,皮質光滑,握在手間是一管溫柔的白玉筆;而眼前,則是一柄刀。青田忽然間想知道,假如將手指自齊奢線條凜冽的背脊拂過,會不會被割傷。

  另一邊的蘇赫巴魯也褪去了上衣,身體是一般的緊實健壯。他拿右手摁住胸口,彎腰行禮,接著就伸出兩臂撲過去。直到他與齊奢難分難解地扭做一處,青田才意識到他們是在摔跤角力,而她則一直在瞪著一雙饞眼,目不轉睛地看。

  手心的傷痕又古怪地作癢,青田一面抓撓著紗布,一面把透紅的臉頰別向一旁。身畔的暮雲正全神觀戰,冷不防失口驚叫,緊張得將她一把拉住,又拚命地喊好。青田任由其興奮得嘰嘰咯咯,自己只端起了面前的酒碗狠壓上一大口,再不朝場內一顧。

  她不知比賽是幾時結束的,也不知勝負,只恍然間聽到雷鳴的掌聲,而後就嗅到了一股子氣味,不是香味,但卻出奇地好聞。她往後一回臉,就瞧見:齊奢正經過她身邊,背上浮墜著一層汗,一顆顆如沉重的金珠,他自己拿手擦抹著,粗魯不覊地一甩。青田猛一下明白,那是他的汗、他的體味,就是這氣味充斥了她昨夜的夢。夢中的旖旎還歷歷如繪,是一座魔域,誘人沉淪。

  她默默地執念起佛號,自覺心神稍定時,火堆邊,十來名韃靼的摔角手們業已鞠躬退出,一群年輕的姑娘登場。她們且歌且舞,隨激越的節奏把四肢八方飛揚著,並一個接一個地拋出爍亮的眼神,伴著身上的五色錦袍、鵝黃綢帶、帽上的翡翠與珊瑚……一切都在閃耀著青春而動人的光輝。

  音樂停下時,舞者中最耀眼的直直走來正中,面對著齊奢扶胸一禮,將桌上他的金酒碗雙手斟滿,捧起,啟朱唇、露皓齒。一副嗓子搖曳關情,餘韻悠遠。一首祝酒歌唱畢,全場雷動,共桌的蘇赫巴魯樂不可支,攏著手吹起了口哨。齊奢已醺然,拊掌大笑,自那女孩的手中接過酒,翻碗相見。新一輪的歡聲未熄滅,他已將喝空的酒碗重新注滿,立起身,指尖往酒裡一蘸,將酒珠向天、地各一彈,又抹在自己的額頭前,直目敬酒的少女,開了口。

  這輩子青田也未曾聽到過比之更悅耳的男聲——低廻處深幽似水,高闊處明麗如火焰,虛,是風、是沙;實,是鐵、是金,蕩氣迴腸,動人心魄。她一個字也聽不懂齊奢所唱的,但聽得一身接一身地起慄,彷彿赤裸裸試一匹上好的綢,精湛的花色與奢侈的觸感一寸寸爬過她皮膚。沒有一個女人會不想將這樣的料子據為己有,拿來裁一襲可身的好衣,可著身體的每一根曲線。

  山呼海嘯的喝采聲中,那韃靼少女腮頰火紅,兩手高舉在眉前接過了酒碗,在手中微微一旋,刻意將紅得奪目的嘴唇壓在碗沿上齊奢口呷過的、那依舊餘留著濕跡之處,一飲而盡。碗放低,便露出光彩如啟明星般的眸子,用直指正北的磊落直指男人的雙目。而後者竟恰如正北,落落大方地受著這愛慕的眼光,不轉不移。

  場上的鼓雜訊一浪高過一浪,青田在一壁冷眼相望,不知所以就驟然被觸犯。她乾笑一聲,將手內的半隻乾果往古銅高腳盤中一甩,抬身就走,卻根本無人注意她,甚至連暮雲都沒跟上來。她回到帳內,百無聊賴地走來走去,又百無聊賴地在地毯上蜷坐。腳邊的一件狐肷子內,在御超然地酣眠著,她把它抱起在大腿上輕揪著頸皮子,又捏又揉。貓撥楞撥楞耳朵,就雙爪抱頭,更深地把自己埋起來。青田笑著給了在御一吻,抬眼就見齊奢掀開了帳簾鑽進來。

  他偎在她身旁半臥下,仰起臉相睇,「外頭那麼熱鬧,幹嘛一個人待著?」

  「吃酒吃沉了。」掉頭望向別處,形容冷漠。

  齊奢笑,再次以綉工使用金絲銀線的狡黠,使用他款然華麗的嗓音,「吃的是酒,還是醋啊?」他見她更拉長了臉,就笑得更開心,把頭向她肩臂上一靠,「我這一年為你吃的醋,且不說綿、酸、香、甜、醇五味俱全、質量上乘,就光論斤兩也趕得上山西省一年的貢數。你這才半勺有餘一勺不足,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像話嗎?」是抱怨,亦是心甘意甜。在手邊,往上爬了半寸,就捉住了她的手。

  青田垂目注視著自己的手安躺於他修長而粗糙的手掌裡,完全是一具柔若無骨的嬌小胴體被一具壯實的男子身軀交疊在下。他掌心有弓和刀所磨出的手膙,還有螞蟻,一串冷酥酥的螞蟻、又一串熱酥酥的螞蟻烏泱泱地爬過她手背,爬進她袖口,爬遍她全身。前半生中,青田僅認識一個手掌裡有螞蟻的男人,她想起了這男人。所以幾乎算是毛骨悚然地,她一把就從齊奢手間奪回了自個的手,其突兀把膝頭的在御驚得一抽,爪子差點兒帶斷了她腕上拴著的一串翠十八子兒的墜角。

  齊奢顯而易見地一愣,腮角一鼓,涼涼笑出了半口氣,也就抽開了浮有盤腸紋的袖,拔身而去。方踏出,帳外就「轟隆」一下。青田可以選擇不去看,卻無法不去聽這喧囂到極點,且刻刻愈發喧囂的動靜。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在狂歡。

  在御溜下她腿面,扒了一個錦緞靠背滾去到上頭重新入眠。青田在地下愣了片刻,果決地立起身,手忙腳亂地掣湖筆、調徽墨、開宣紙、啟端硯,將早已倒背如流的真言一勾一划地寫於眼前:世人求愛,刀口舐蜜……我之夫婦,譬如飛鳥……愛慾之人,猶如執炬……設習愛慾事,恩愛轉增長……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她空架著手,盯著自己墨色未乾圓潤蒼秀的字跡,帶著種幾近走投無路的急迫反覆地低聲吟詠著:「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就從這脂光粉艷的皮囊下,那逃避世俗的苦行僧又一次現身,祭出鞭條,開始以加倍的窮凶極惡抽打一顆越來越不聽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