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是鬧到了快四更天,外頭的宴會才有散的意思。青田一直不曾睡,本預備著等暮雲回來好好地教訓她幾句,卻看人家被兩個小太監架在手內摸入帳,喝得赤頭赤面,口齒都不大清楚起來,氣得她趕緊接過來扶上床,嘴裡叨叨著,卻又是擦臉餵茶又是除衣蓋被,反倒服侍了丫鬟一場,自己才用剩水隨便洗上一把。
因為兩頂帳子緊挨著,所以齊奢那邊一有動靜,青田這頭也就聽見了。雖不大真切,也辨出個女孩子的鶯聲你來我往地跟他說著蒙語。指尖都碰到了帳幕,青田又打消了偷窺的念頭,對著燈發了一會子怔,藉著嘆息,也就吹滅了。
於是躺上床,暗影憧憧,思悠哉。也不知是只一會兒還是好久後,忽聽見外面有人叫:「青田。」
青田一下從床上彈起,側耳諦聽,可聽來聽去,卻只聽得到暮雲香甜的呼吸。她已疑心是自己聽錯了,正待重新躺下時,又一次聽到了低低的、沙沙的一聲:「青田,你出來。」——是他。
她遲疑一下,就散著髮、披著衣去了。澹澹的風撩動起春草,營火星星點點,更顯得安靜。齊奢的瞳仁裡帶有酒意,就那麼黑沉沉地打量著她,不說話。
青田毫無緣故地慌了,幾不可聞地冒出一句:「你那位韃靼美人呢?」本是想撇清的,說出口才覺得像犯酸。
果不其然,他即刻就笑了,反問:「什麼韃靼美人?」
「才和三爺對歌那位。」
「嘶,誰啊?長什麼樣?」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頸如蝤蠐,齒如瓠犀。
」
「有這麼個人?怎麼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青田半笑著眼珠子一翻,「哪裡就醉成這樣了?」
齊奢更是笑,笑意憊賴,「自從遇上你,其他女人爺一概瞧不見、記不住,這你總不能怪爺吧?」
青田啐了聲,笑膩膩地咬著下唇垂低了眼。
空氣裡存有清冽的酒香,斜月照徘徊。良久,誰也不出一聲。齊奢收斂了盎然的笑意,專心地,試圖尋找一兩個恰當的詞來表達體驗到的情意,卻如在一堆的谷穗間尋找碎金,兩者看起來很接近,但風馬牛不相及。到頭來,唯有疲累地、窮拙地喃喃:「青田……」片刻後,又更低聲地重複了一遍,「青田……」
說不清緣故,青田心一酸,竟要掉下淚來。她終歸是抬了眼直迎他,夢中的情思便又一遍重現。他們間,只隔有著區區一個夢的距離,不是他在夢,也不是她在夢,是不知哪一個局外人夢出來的,讓他和她頭頂著女媧氏補不完的離恨天、腳踩著費長房縮不盡的相思地,神謀化力,天造地設。於是,順著夢的方向,他們目光和氣息、嘴唇和身體,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慢慢地接近。
「王爺——!」
凡是在入夢前一刻被喚醒的人脾氣都不會怎麼好,齊奢從青田的雙唇前別過臉,已是七孔生煙。然而,當他見到巡哨飛騎未完成的話語被轟然一下亮起在幾里外的烽火完成時,表情就一片死寂。他直接把青田丟在當地,轉身往蘇赫巴魯的大帳中趕去。
不出半盞茶的功夫,十地已是人喧馬嘶,一程接一程的狼煙竄起。青田心知定有何事不妙,剛推醒了暮雲,就有齊奢的一位近身親兵揭帳直入,「段姑娘,攝政王有令,情況有變,著姑娘立刻離開。車已經準備好了,末將會率人護送姑娘一路到京。」
倏忽之間,青田跟暮雲就被一塊塞進了馬車裡,才坐定,便瞥見個焦急的影,全藉著步態方能辨出,人卻已面目全非:身被重甲,脅底懸刀。青田望著齊奢這幅陌生的裝扮,口乾齒澀,「三爺——」忽地大夢初醒一樣,哆嗦出兩個字,「在御!」
話音甫落,就看到他一轉身奔了開去。這是青田第一次看到齊奢奔跑,往日閒逸的風度一掃而空,一腳深一腳淺,再加上極其沉重的戰袍,襯得姿態極度可笑。她一下子想起他所說的那句「一瘸一拐的大馬猴兒」,心一揪,淚水就決了堤。甚至當他取回被遺忘在帳內的在御搪進她懷裡,她依舊光知道抽泣。
昏亂的淚光和火光間,她完全地看不清他,頭盔的頰當
又遮住他半張臉,單見一雙深深深深的眼,聽得簡短的一聲「路上當心」,即眼瞅那身影飛轉而去,消失在濃稠的白霧裡。
車帷落下,車身衝出,天地劇烈地顛簸起來,周圍充斥著蹄鐵聲、兵士的喊聲。青田一手攏著爛醉如泥的暮雲,一手攏著熟睡的在御,淚水發瘋一般地止不住。
草草如斯的分手仿似裂帛,一絲絲一絮絮,割破了指尖,劃傷眼簾。她記得,全記得,當自己數不清有多少次孤坐在夜深處,渴望借一死來平息生命的磨折之際,那最終讓她打消這念頭的,不僅僅是她的自尊心,更是想起白日的陽光裡有這樣一個男人:會帶著你一步一步攀到香山頂,指給你看,那些才路過的巨大墳頭,換個高度後會顯得多麼渺小而微不足道;或在雨過天晴的什剎海中心,船頭上默無一言地陪著你,瞧風停後的水面再次變得澄明清淨,你垂視著自己的倒影,就像開在面銀鏡子裡的白薔薇
。當他兩眼滿佈著血絲、嗓子發沙,顯然是文山會海一夜無眠,依舊蒐羅出一個又一個的笑話講給你聽;當他不辭辛苦地奔波來回,僅只為用眼神聖潔地撫摸一個妓女時,你壓根不明白他想要什麼——除了綻開在你嘴角的笑容之外,你整個令人垂涎三尺的尤物之身,從指甲到趾甲,他什麼也不想多要。
這個重權在握的男人,頭一點就能令你赤條條躺倒,但他只是在歸途微涼的夜風中替你披好外衣,不遺餘力地,幫助你重新站起來。這個赤手空拳的孩子,被你內心猙獰的痛苦一遍遍摔倒在地,又一遍遍跛著腳、不怕姿態難堪地爬起,只憑藉著一顆勇敢而謙卑的心,幫你、替你,與你的痛苦角力。
青田終於發覺,在她和苦厄之間這場實力懸殊的鬥爭中,憂傷和恐怖之所以分分退去,並非由於她大徹大悟、離於愛者,正相反,由於有一份一路護持著她的愛,明浩如燈、汪然似海。
青田從未像此刻一樣地憎恨喬運則,他殺了她,讓她變成了這樣一具精明、吝嗇、虛情假意、工於算計的行尸,活像是——一個妓女。是的,青田空前地感到,自己是個妓女。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她連一句關懷、一句致謝,哪怕是禮貌的道別也沒有,她同齊奢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一隻畜生的名字。
輪軸快得直欲飛出,青田扒開了簾幕,帶著滿面的熱淚向車外的騎兵喊道:「軍爺,究竟出什麼事兒了?」
駿馬上傳過一個雷霆般的嗓門:「瓦剌大軍襲營!」
一支飛箭的距離外,大營的方向已似一位深陷情海的弱女子,陷入火海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