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隨著拍泥塗藁的箭頭乒裡乓啷地砸落,映亮了草原的夜空。繁星隱匿,烏雲壓境。瓦剌人瞬息已捲至營前的拒馬——插有長槍的十字鑿孔木徑,專事阻擋騎兵突擊。拒馬後,韃靼士兵們也列好了陣勢,都是長年累月在沙場上過日子的人,夜襲下也個個整肅有節,盾牌手在前,其次是弓箭手、長矛手、刀斧手,一層層抵擋著瓦剌的進攻。瓦剌的騎兵有的直接撞在了拒馬上,腸穿肚破;有的被飛擲的矛槍刺中,掉下馬活活被拖死;還有的被鐵箭射穿了頭盔,腦漿飛迸;但更多的已凶暴地越過了每一層障礙,向大營殺來。
「對方數千,你我只有區區百人,正面迎擊必敗無疑,只能冒險一試!」在將一隻巨大的口袋綁起在馱馬的背上之後,齊奢騰身翻上了自己的坐騎,沖身邊的另一騎嘶聲狂吼,剛硬頓挫的蒙語音節迅速滾動著,更顯十萬火急。
中軍大帳外的空地上,蘇赫巴魯也已戎裝加身,他後牙一咬,重重地點了個頭。
兩個男人同時高舉戰刀,對各自的屬下、向迥異的方位,鋒鋭揮出。
勢不可擋的瓦剌軍隊已在韃靼的營壘打開了突破口,狂風驟雨般地呼嘯而入。騎士們迫切地刺馬,夜風也猛烈地抽打在鐵甲上,根本沒人注意到極短促的「嗖」、「嗖」兩聲,與其同時,兩匹戰馬的馬背上已是空空如也。而在十步外的蒿草叢裡,一對套馬索則在飛快地收短。
被套繩緊縛的兩名瓦剌士兵剛剛被拖近,所有的武裝即遭解除。這是一個大約四五十人的包圍圈,中央,一條包有著精鐵護膝的膝蓋壓住了其中一名俘虜的手肘,上方的頭盔裡傳出齊奢的聲音,說的是標準的蒙語:「你方大營,帶路。」士兵仰躺在草地中,也許是還未反應過來,總之不回一字。齊奢立馬就一把攥住其右手的食指,猛向外一拗,「你方大營,帶路。」士兵「嗷」了一聲,那根手指已呈不可能的角度斜斜地蜷伏在他的手背上。他嘴裡蹦出了長串的話,一定不是好話,因為緊接著齊奢就一一斷折了他所有的手指,每斷一根,重複一遍那簡短的要求。
不到馬跑半里地的功夫,另外一個瓦剌士兵就眼睜睜看著身畔的同伴兩手失去了戰鬥的資格、耳鼻被割去、眼睛被刺瞎、頭皮被生生從頭骨上拉下。每一項酷刑都伴隨著機械的一句話,彷彿這句話本身就是吞噬生命的惡靈。故爾當施刑者把刀戳入其同胞的喉管,把比刀子還鋒利的目光戳向他時,這名士兵即刻高喊起來:「我帶路!我帶路!」
另一側的死者大張著眼,血自其頭、自其腳,緩緩地滲出。
而更多的血則在爆裂般噴炸,觸目皆血腥,鮮活的身體一具具四分五裂、內臟橫飛。蘇赫巴魯橫舞著血染的戰刀,掩護副將莫日根獨自飛馬入夜,直至其馬蹄的揚塵也消失,他才擰身斷喝:「撤!」頓時,損傷慘重的韃靼兵將便追隨著主帥往遙遙的荒夜裡逃去。瓦剌大軍踏平全營,咆哮著在其後緊追不捨,若從高空中俯視,就活像是有一頭小羊羔在被成群的猛獸逐趕,撩起了滾滾煙土。
煙,半死不活地向上捲動,火堆中的炭星子一明一暗。偌大的營地紮在座小山丘上,沉靜而曠漠。夜景的山腰中零星浮起了一片影,打頭的戰馬上是個被反綁著的俘虜,口內塞著布條,只能將下巴朝前一指。
「王爺,他沒撒謊。」開口的是何無為,手持長弋,頭戴兜鍪,「瓦剌人長途奔襲只為此一擊,志不在防禦,大營果然已全體出動,連游哨都沒留。」
同樣扣著鐵兜鍪的齊奢頭一點,接著就揚手做了個動作。只見何無為挑過馬頭,順來向狂奔而回。同一刻,瓦剌的俘虜被切斷了喉管。跟在齊奢身後的幾十名騎兵幽靈般四散入敵營,迷夢中的瓦剌人連鎧甲都不及穿戴齊整,便被自天而降的精騎消滅個乾淨。齊奢清點過己方人數,三死一傷,全殲敵軍一百餘,倒也很算得戰績輝煌。至此,他才由負重的馬匹身上拉下一路所攜的裹袋,朝前抖開,裡面是一桿接一桿標有著蘇赫巴魯徽號的大旗。
至於徽號的主人,早已被打得是落花流水、埋首逃竄,熊熊的焰光被拋至數里外,夜路漆黑得敵我難辨。突見前面天邊升起了一柱紅光,是有人在施放火筒。蘇赫巴魯原本率隊伍逃向正東方,這之後,卻轉往光束所現的東南。瓦剌人正詫異間,只見又一隻火筒直飛衝天,扯爛了黑色的天幕,接著就聽到前方的韃靼人開始互相傳遞著不甚清晰的喊聲:「就在前方!小心腳下!」
瓦剌人登時寒毛直豎,這是赫然表明信號處有個陷阱在等待著,而兩個多月前,蘇赫巴魯正是以同樣的佯敗引他們落入了大沼澤。何況其時好歹是黃昏,此刻卻黑黢黢得五指都不見,如果韃靼人照施前伎,怕是翻手間就會叫他們全軍覆沒。猶豫不決之際,追速已減慢,便很快失去了逃兵的蹤影。瓦剌的頭領下令停行,當下以隊尾為隊首,大軍原路返回去清空韃靼人的營盤,搶的搶、燒的燒。
荒原的另一端,第三支火筒尖嘯著升空。光束根部所照亮的卻不是瓦剌人懼怕的埋伏,而只是帶領著十來個零散兵將的韃靼副帥莫日根。他觀察到什麼,遂奔上土坡,勾起了拇指跟食指把尖利的鷹哨吹得徹天響。不多時,一撮子騎兵聞聲而至,馬還未停穩,打頭之人已躍下,「瓦剌人害怕中計,不敢再追。諳達那邊如何?」
莫日根向蘇赫巴魯合胸施禮,「啟稟二王子,攝政王的人還沒到,再等等看。」
等了將近半個時辰,人馬都將息得緩過了勁,才見已把馬抽到口吐白沫的何無為。蘇赫巴魯命人為他換過了馬匹,便重整旗鼓,由其帶路向瓦剌人的駐營趕去。
無眠的天地間浮起了一層白色的微光。
話說志得意滿的瓦剌軍隊從韃靼那裡掠盡了糧秣美女,滿載而歸。一夜馬不停蹄地奔馳了上百里,又睏又乏,正欲好好地回營休息,誰知到得紮營的山丘下,眼尖的兵將卻盡數變色,「怎地旗子換了?!」
松明全部地大明大放,仿似就為了把這一幕照得更真切:烈烈飄搖在晨風裡的正是敵方大旗。瓦剌人立馬一片嘩然。
雜亂中突聽得身後號角大作,前方的山丘就呼應一般嗡隆隆響起了一通戰鼓,一批人馬已直衝而下。在光照尚未明朗的乳色天幕裡,只能看見鋪天蓋地的煙塵被掀起,不知來眾是成百或上千。未趕得上應付這頭的激變,那邊又已是一陣大亂,明明被趕到了夜盡頭的蘇赫巴魯又率人自晨曦中冒了出來,瀟灑地抽出流雲箭。頃刻之間,韃靼一方箭如雨發。
大驚之下,瓦剌人只道又中伏兵,沒兩下側翼即被衝散,丟下了輜重奔命而去。而那些不幸陷入箭雨中的兵將們,則一一地倒在了大地上。
這一日的朝陽,被血渲染得格外耀目。
丘頂的帳前,齊奢和蘇赫巴魯一身的烽煙斑駁,面盔已揭去,一對風調迥然而同樣英武的男兒眉目均是滿溢著興奮,醉意猶新。齊奢的部下仍忙著自馬尾上解下一把把的粗枝爛葉,多虧了它們所掃出的霧陣,才能令一支不足百人的隊伍瞧起來恍如軍馬萬數、聲勢壯大。
「兵者,詭道也
,」齊奢說得慢,似在思考如何譯得漂亮些,「他們既然能無中生有、暗度陳倉,咱們也能樹上開花、反客為主,就算打個平手。」
蘇赫巴魯把一手摁到對方的肩頭,半掛下腦袋,「我可當真羞愧難當,為著有事相求,竟險些害諳達命喪大漠。」
齊奢用同一種姿勢,笑著把另一手搭去到蘇赫巴魯另一邊的肩頭,「大漠上能做個男人,在哪兒就都能做個男人,這本事是諳達教我的。而在大汗的眼皮子底下逃離大漠,施展這身本事的機會,也是諳達給我的。至於當年亍扎河一戰,我如何取勝,天地知,你我知。如果不是諳達不惜身負叛國重罪而私底下向我遞送軍情,我要麼就是遭大王子的部隊殲滅,要麼就是戰敗被依著軍令狀處決,何來他日大勝還朝、封王稱攝之風光?可若諳達以為,齊奢應許你所托之事權為報恩,那就大錯特錯,諳達待我的一片恩深義重,我終此一生也無以為報。這麼說吧,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回諳達半夜裡來叫我,說那白狼又來了,你要去宰了它,大王子布日固德不肯跟你去,問我敢不敢一道?我穿上鞋,提了刀就跟你走。現在同那時候一點兒分別也沒有,諳達要做什麼,齊奢一字不問、奉陪到底。」
一大陣暖風呼嘯而過,兩個男人默契地用手扣住了另一方的後腦,把額頭抵在一處。這動作曾無比地稚嫩,就在那些個逝年中永遠有一對異國王子,一個強、一個弱,強者用健勇的體魄和慷慨的公平,弱者用挺拔的自尊和堅毅的眼睛,同時贏得了彼此的敬重。他們都衷心地盼望有一天,可以不僅以人格的平等,並以力量的平等站在一處,今天他們站在一處,憑一個童年的姿態,憑一場生死惡戰。世事浩淼間,總有些緣分可令人遺忘人生的空瀚與寥落,這種緣分,存在於男和女,或兄和弟。
蘇赫巴魯把手順著齊奢的頭頸直滑到他後背,用力一拍,「我算明白哈斯琪琪格那丫頭了,女人家若被你這張嘴哄過,真沒法再跟其他男人。」
齊奢大笑起來,被一些青蔥的歲月點亮了雙眸,「她,好嗎?」
「守貞不嫁。」總是這樣的,好男子的出色總要由很多女子的淒美來裝點,但因其中的有些女子格外好,就使人難以不黯淡了雙眼、沉下音調。一晃眼,蘇赫巴魯已清一清嗓子,容色自如,「最多再過兩個時辰援軍就能趕到,諳達稍作歇息,我到時候派人護送你回國。」
齊奢的眼仁也幽密而內斂,若封有寶藏的山穴,「這段時間諳達也只管休養生息,待我回京安排一下,晚幾個月再給你消息。」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塞北仍是涼風習習,關內卻已經是薰風送暖,家家蒲艾盈門、處處榴花照眼,即將進入響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