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定風波·03

  北京城的日頭升起前,先有一點微光亮起在皇城慈慶宮的宮院內——是臥室遮燈的紗籠被取下,蘇綉床帳、盤錦絲被之間,母后皇太后王氏起身,接受侍寢宮女們的請安。清脆的和聲傳至外間,戒嚴便解除,宮門開鎖。司衾的宮女們魚貫而入,粗使的女婢則將熱水送至門前,一切都開始井井有條地運作起來。

  寅末時分,洗漱完畢的東太后王氏已坐在梳妝台前,身後立著手捧妝匣的司容宮女和梳頭太監。王氏身為亡君之妻,不宜施朱,故此宮女們只向王氏的面上敷一層茉莉花實和制的珍珠粉,卻並不擦胭脂,太監則以頭油替王氏通髮盤髻、插戴珮飾。從頭到腳由裡到外全停當,宮女們方才將窗簾打起,候在滴水檐下的一眾當事太監齊刷刷地跪地問安。

  管事牌子吳染擺好了阿諛的笑容由門外直趨寶座邊,只見他手內的月牙兒鋼包一頓,借勢點燃了指間的一小捻蒲絨,嘴把紙媒子一吹,溫和的明火就引著了煙絲。他直挺挺地跪倒,一手托煙袋,另一手把煙嘴直送去王氏的嘴邊。

  待王氏吸完一鍋煙,就有侍膳的太監送上一只只提盒,解開了盒子外的黃雲龍套,將裡頭熱乎乎的早餐一樣樣地擺上食案:紅稻米粥、香糯米粥、薏仁米粥、八寶蓮子粥、八珍粥、雞絲粥、鮮豆漿、牛骨髓湯、麻醬燒餅、油酥燒餅、蘿蔔絲餅、清油餅、白馬蹄、糖包、糖餅、焦圈、炸饊子、炸回頭、素什錦、鹵鴨肝、滷雞脯……左右視王氏的目光所及,將較遠的菜餚搛來其面前的黃龍碟內。王氏手捻闢毒箸,每一樣都是淺嚐輒止,笑亦淺淺,似一線迷濛的晝光浮動在嘴邊。

  吳染在一旁略一揣測,即大著膽子堆起笑,「奴才恭祝母后皇太后今日同閣老們馬到功成。」

  王氏斜了寵監一眼,驚鵠髻間一枚景福長綿的金鳳簪爍爍凜然,任是無情也動人。

  熹色越過重重的殿宇樓台落入了內宮之外、內閣之中。內閣大院的正堂間有一副漆色清朗的木主牌,供奉著文宗孔聖人,緊挨著正堂的值廬內,王正浩、王正廷、魏淵三位輔臣面目肅然,一同起身恭迎,「元輔大人早安。」

  王卻釗邁入房,皓白的鬚髮襯著漆紗幞頭、圓領公服,一舉一動間威儀十足。一面大咳一聲,一面掏出了一方帕子遮在嘴前,立時有內役捧上填漆痰盒。王卻釗吐過了污痰,抬起頭嘎聲詢問:「聽說有件摺子繞過了內閣,留中不發?」

  長子兼次輔王正浩搶應道:「回元輔的話,是鎮撫使孟仲先的密摺文書,直接遞去了慈寧宮,不知說些什麼。」

  依照慣例,所有呈交御前的奏本均需經過內閣的票擬,這就是閣臣特權的來源,「留中」則是君主的特權,指的是將摺子擱置,既不發還也不批答,令人不明實情,臣僚們戲稱為「淹了」。而此種使內閣深惡痛絶的陋習就是自攝政王齊奢搶班奪權、特許鷹犬們專摺奏事後才頻頻發生的,此際他人雖不在京城,其後宮的內應西太后竟陰魂不散地使出了同一招,不禁叫王卻釗嗤之以鼻:「還能說些什麼?小人作祟!等辦妥了正事,就說遞上去的摺子少一件,管西邊要就是了。」

  內閣中的第三把交椅,武英殿大學士兼刑部尚書魏淵面露欽羡,摧眉折腰道:「正事辦妥,也就再沒西邊說話的份了。」

  唯有王家三子王正廷,口內無言而面上無色,胸中有塊壘。

  自外頭傳入了一條雌雞似的喉音:「各位閣老,兩宮太后傳見。」

  王卻釗又咳嗽了幾聲,各人整理一下衣帽,便沿著被露水浸濕的甬路由外朝走入大內。

  乾清宮的東暖閣早就佈置妥當:御案坐東朝西,兩宮太后東太后王氏在南、西太后喜荷在北,明黃的八折紗屏前就是少帝齊宏的升座處。數名內侍屏息凝立,金虯伏棟下,玉獸蹲戶旁,甪端噴吐著絮絮迷煙。

  四位內閣大臣被太監引入,齊口稱「叩見」,卻只有三人倒地叩首。王卻釗巍峨矗立著,昂首道:「老臣近日風濕病復發,不便跪拜,還請兩宮太后、皇上見諒。」

  御座上的少帝齊宏一愣,歷來只有年長的皇室親貴才有資格在御前免除大禮,而即便是尊禮老臣,也該在叩跪後再由太監扶起才是,哪有自己就給自己免禮的規矩?心下雖大為不快,卻怵於王卻釗的淫威不敢發作。

  紗屏後,喜荷也面顯不豫,但也只從鼻子裡噴了一聲氣,無形無色也就散了。倒是另一邊的東太后,身為王大首輔的偏憐小女,對父親頻頻地點頭,「辛苦首輔大人,賜坐。幾位大人也站起來說話吧。」她斜斜地抬起下頜,舉眸曼視,「自從皇叔父攝政王參政以來,我們姐倆早已撤簾,不問政務經年有餘。今日是何要事,竟有勞諸位重臣請出我們慈慶、慈寧兩宮?」

  太監端來了一張紫榆水楠凳,王卻釗穩穩噹噹地坐下,撫一撫長鬚,「今日之事恰與攝政王有關。兩個月前,攝政王別京行圍,王府重新進行修繕,工匠在整修王府東苑寢殿的地板時,在地底發現了這個——」

  隨著他振聾發聵的一咳,兩位太監合力抬入一隻大棕箱放來了宮殿中央,翻開箱蓋。

  「這是什麼?」東太后王氏振了振烏金薄羅的宮裳,珠光外露,寶氣內含。

  對面,她的老父再次低嗽了兩聲,吐出兩個詞:「龍袍,朝冠。」

  室內本屬炎炎,這一下卻似有個大雪球砸破了殿頂直墜而下,龐然的、森冷的,直逼在每個人眼前,不曉得會越滾越大,還是消融於無形。

  一刻的沉寂後,王氏的一雙妙目直如戲子般吊去了鬢梢,「此事當真?!」

  「母后皇太后明鑒,千真萬確。」若真是一台戲,王卻釗的老生唱得音平氣穩、蒼勁酣暢。

  其後的閣臣魏淵大概是醜角,忙著跳出來大敲邊鼓:「兩位太后不妨親眼檢驗,內有大朝章服兩套、縹裳兩套,及朝冠一頂。」

  飄飄然掛著部黑鬚的則是鬚生王正浩,他將手拱一拱,嗓音寬亮,「兩宮太后、皇上,皇叔父攝政王素來倚仗爵高權重而諸多狂傲,朋比為奸,目無君上,此時又於府內私藏帝服御冠,謀為不軌,罪在不赦!」

  嗡嗡的迴響還未消散,又響起了東太后王氏明潤的嬌聲:「那麼依諸位閣臣之見,該當如何處置?」

  一攬全局的當然是王卻釗,只聽他頂著生門擠出聲啞咳,將帽翅忽悠悠地晃動了兩下,「之前有端王因府內的陳設逾禮而被籍沒賜死,如今攝政王竊號篡位之悖行則加倍罪大惡極,令人髮指,理應重加懲治。就請兩宮皇太后、皇上降旨,先將皇叔父攝政王革去爵職,解京拿交宗人府查辦,待會議定罪後再一一查處其黨援,務求據正理、存正法,將攝政王一黨掃除乾淨,清明政治,維護朝綱。」

  「正該這麼辦。」王氏一錘定音,又示威似地偏眼瞧向了右手邊,「妹妹,你說呢?」

  喜荷最叫王氏看不慣的地方之一,就是從不歇心地麗衣濃妝。這天她穿著一身翟鳳出雲的重紅禮服,化著比之桃花還紅三分的酒暈妝,滿面的喜艷非但不見一絲失色,反在同黨的滅頂之災前張嘴咯咯地笑出來,「我說『無巧不成書』!姐姐,昨日有一件急折還沒來得及一塊參詳。」她揚起了一隻皮膚薄如嬰兒的手,把一份摺子舉到一旁內監的鼻子下,「趙勝,念。」

  眾人一凜,心知這就是那份留中的密摺,卻不知其中藏著什麼機竅,能讓西太后替攝政王擋開這眉睫之禍。但看太監趙勝一步上前,趾高氣昂地把摺子和嗓子一併抖開,「鎮撫司都指揮使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臣孟仲先跪奏:臣查得京中成衣鋪『鸞和莊』日前有織工、綉女等密造龍袍四套、冕冠一頂,不勝駭異。伏思龍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織造謹制,倘必應採辦,但須一紙明諭,該織造等立即敬謹遵行,何用民間違制私做?茲事體大,所關非淺。臣今已將牽涉之人截拿審辦,斷不敢草率從事,亦不敢敷衍塞責。仰稟聖謨,總司核定,以昭慎重,為此謹奏。」

  東黨黨徒大眼瞪小眼,個個面露奇駭,王卻釗更是氣急敗壞,「據臣所知,趙勝入宮前乃是武師,並不曾識文斷字,怎能將這一大篇摺子唸得銀瓶瀉水?分明是早有人教他背誦下來。我朝一向嚴禁宦官干政,有違例者輕者貶黜,重者剝皮。且不論這折中之事的真偽,趙勝就先該拖出去剝皮實草!而聖母皇太后貴為一國之母,卻縱容身邊之人藐視祖制、罔顧法紀,如此上行下效,如何保持政體清肅?」

  喜荷的眉上環著一根露垂珠簾,涼光點點的,似一串纖冷的目光,「內宦干政,是指太監勾結外廷竊弄威福、越權欺主,趙勝不過是奉主子之命略代口舌之勞而已,假若這也算『干政』,那麼這一屋子的太監就都要趕開了才好,由我們姐倆親自給諸位老先生誦讀摺子、侍奉茶水。」

  這話實在厲害,逼得王卻釗不得不稍為收斂,怒火中燒地將頭別向一旁,「老臣不敢。」

  「至於摺子裡所奏之事的真偽,」喜荷輕巧一頓,將問題拋了出去,「皇帝,你有什麼看法?」

  龍椅上的齊宏腳登海紋朝靴,將腿分開了一寸,神似參悟,「朕御極以來,對皇叔父攝政王重加倚任,而攝政王亦不負朕望,辦理一切事宜均能殫心竭力、勞瘁不辭,為人也一向老成端恪、謀國之忠,平日裡奏對時,就連禮數脫略之行亦從未有之,遑論卿等所言的『不臣之心』。倘若就因在王府中所發現的這只衣箱——,那麼試問,攝政王既然是自己下令修葺府邸,又豈會刻意將御用禁物留置在工地之中?而這四套龍袍、一頂朝冠,又恰巧與成衣鋪私制的龍袍朝冠數目相符,朕倒覺得更像是有幕後主使趁著攝政王離京之際嫁禍陷害、毒誣忠良。」

  一雙清透的眼睛,眼神很無辜地點視過東黨諸臣。

  繼而,屏風後就傳出了接應的女聲:「皇帝雖貴為天子,可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十歲孩童。一個孩童都能看清的事,怎麼幾位老臣倒糊塗起來了?」

  東西兩黨自修好以來,王家一向表現得親善有加,自以為早已令對手麻痹,故爾突做此致命一擊,想來必然一擊得手,誰料眼見這母子二人相得益彰的配合,竟也是有備無患。一齣好戲見鬼地撞上了另一出!王卻釗積羞成怒,竟一下從凳子上站起,「噔噔」兩步走來了龍座前,直問到少帝臉上:「攝政王府中的衣箱乃實證確鑿,御史孟仲先所奏卻為捕風捉影,豈能同一而論!」

  齊宏雖穎慧過人,畢竟是個孩子,背一篇冠冕堂皇之言不在話下,但驟對兇殘的釁問就難免慌亂,當下支吾不清。喜荷馬上施予援手,提聲理辯道:「實證確鑿也好,捕風捉影也好,都是大家的盡忠體國之心,無分你我。再者,言官素來風聞奏事,既有所聞理當上報,至於無從細究處,也正該諸位大人們多費心,總之既不可憑不典之物污衊親貴,也不可憑浮言浪語誹謗臣工。其間的內情究竟如何,既然孟大人已經一體跟蹤,我看就由他主辦,各位閣臣們全力襄助,到時候據實回奏就是。」她依著雲龍捧壽的引枕,把眼珠子朝左邊略斜了一寸,「姐姐,你說呢?」

  東太后王氏緊閉著纖唇,氣極無言,閤家上陣竟輸給了孤兒寡母!心中的不甘與怨恨化作了犀利的寒意由其雙眸射出,穿透了黃紗,與紗屏外另一些同仇敵愾的寒意對接。

  端坐正中、腹背受敵的齊宏,很不自在地把屁股在金龍寶座上挪一挪。

  接見結束時,後宮聽政的屏風被重新收起,王家陰蓄已久的政治詭計也隨之潦草收場。失敗者自是氣恨難消,勝利者卻也不見有幾分悅意。

  夜燈下的乾清宮,齊宏已卸去了朝冕,僅戴著金井圈、玲瓏簪,端坐在大榻上提拳一擊。拳頭落進了紗綉雜寶雲龍的座褥中,是極其軟弱的聲息,但稚齡君主的話語卻是擲地金聲的:

  「君前嘵嘵置辯、施威喝問、輕慢聖母,早已毫無人臣之禮!他們才是居心叵測,殆不可問!」

  喜荷挨坐一旁,黑油油的鬢角垂一枝銀蝠銜珊瑚墜的小釵,那漆黑中的銀亮、銀亮中的一點紅,恰是其雙眸的顏色。「可憐的宏兒,生在這爾虞我詐、明槍暗箭的皇城裡,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這麼小年紀就得學著謀劃隱忍,母后讓你受苦了。」

  「是兒臣無能,讓母后受苦了。」齊宏的眼眶也泛起紅來,「不過母后放心,只要保得住皇叔在,誅除奸佞、重振綱常的一天就不會太遠。」

  喜荷攏住了兒子的腦袋,又長又重地一嘆:「今日棋行險著,暫避其禍,可眼下這些人大有狗急跳牆之勢,不知接下來還會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

  齊宏也泄出了一口氣,語帶怨盼:「皇叔究竟什麼時候才回來?」

  空寂的華堂,女人與小孩。一切,都只似一個家,在焦灼地等候著家中的男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