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定風波·05

  對霞回到房中時,孫孝才果然已起床,正翹著腿坐在床沿,由兩個小丫鬟侍候著吸煙。他生得方頭方耳,白白胖胖,養了一副好鬍子,一看就是一副當道達官之貌。對霞與他問了幾句話,就打發了丫鬟,自己替孫孝才舉了煙鍋,笑眯眯地揪住他一縷鬍子,「噯,那贖身的事情你到底替我籌備沒有?」

  話音甫落,孫孝才就叫煙嗆著,猛一下大咳了起來。對霞忙幫著捶背撫胸,他自己也在胸口上拍兩拍,仍有些哮喘連連道:「對霞,咱們也這麼多年老相好了,有的話我本不想當面講,怕害得你下不來台,可你老這麼逼問我,我倒不得不給你一句交待了。」

  才聽了這一半說辭,對霞已不由得嚴霜罩面,而另一半說辭早就由孫孝才的嘴巴裡毫不容情地吐出:「我也知道我在堂子裡的名聲,都說我小氣、摳索,可我跟你說,我年輕時可不是這副德行。自打我十八歲中舉就在這花叢柳陣裡打混,那時候同我要好的倌人也不少,一個個纏著我海誓山盟,情話說得百子炮一般一串連一串。我當時只把這些話當了真,打典起全副的傢俬要將她們娶進門,誰知她們又一個個白賴起來,不是說父母不肯、老鴇不願,就是說家累太重、虧空太大,鬧了三五年,相好的倌人一個也沒娶到手,反而家當都賠了個乾淨。這時候我才知曉倌人們說嫁人,不過是隨口應酬之談,客人要當起真來,那就是自尋的晦氣。我今年也快五十的人了,咱們又這樣要好,何必非像那些小孩子一樣講嫁講娶?嫁不成就不要說了,就是嫁得成,萬一你嫁我後再有些不象意之處,那時候鬧起來就不妥當了。因此我看,這件事還是從長計議吧。」

  對霞雖料著和孫孝才必有一番周旋,卻不虞他竟直接拋出了這樣一席精毒之談,陡不妨氣沖頂門,背過臉去就掉下淚來。孫孝才伸手扳轉了她的臉,但見淚染胭脂,便和聲認錯道:「我這話說得太急了些,是我不對,只好請你多擔待了。」

  對霞牽出條合歡粉荷帕,低頭搵淚,「只怪我自個不要臉,又不是青田姐姐、照花妹子那樣的紅人,也敢說『嫁人』?送上門來也沒人要。」

  孫孝才探出身,將煙具往床邊的高幾上一放,「你這話可就是鬧脾氣了。雖說『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可娶回家中的我多少也要她的一點子真心,否則若貪色,外頭有多少流連不得?不瞞你說,就是你那花魁姐姐段青田今兒要嫁我,若待我不誠,我也是不肯的。」

  對霞聽這話略有轉機,心頭飛快地轉動著,面上也愈加哭出個雨打桃花,「我原也是正經人家的閨女,只因爹爹好賭才把我賣進堂子裡。我十二歲開始做生意,到今天有過相好的客人也有那麼十個八個的,可這些人裡竟沒有一個是我自家情願,不過吃著這碗飯,有什麼法子?只從四年前見到你,我就再也放不下,你有一天不來,我心上就像少了什麼似的,橫來豎去地不舒服,對別的客人再沒有過這樣的心心唸唸,當中什麼道理我自家也說不出,想來該是和你前世有緣。這話不是我說,是你自個才說的,你為人又不大方,除了做花頭的場面錢,私下貼補有限得很,你只拍著心口想想,除了這一堂傢俱、那幾件翡翠頭面,這幾年你還替我置辦過什麼大件東西?可我跟你要好原不圖這些,只求你心裡多少記掛著我這個人,令我終身有靠。你不唸著我這份心也便罷了,竟將我說成是那些借嫁人敲竹杠的無良倌人,叫我如何不傷、如何不怨?」

  孫孝才伸臂摟住了對霞一身的豐滿,瘦嘆一聲:「你要怨,就只怨咱們遇上得晚了。你這些說話擱在十年前,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娶了你回去,只可惜,同你一樣的說話,我已聽不一樣的人說過了千百遍,再不能信的了。就算你是真心,也只好珠混魚目罷了。」他老成的面上閃過一絲近乎憂鬱的厭倦之情,直眼望來,「對霞,我肯向你坦白講這些,已算是待你有心了,望你不要再做多想,咱們還同以前一樣豈不很好嗎?」

  對霞默然垂淚,良久,把頭靠住了孫孝才的肩,「你都這樣說了,我也不便再說什麼讓你為難。我既是真心對你,只要你覺得好,我是怎麼樣也無所謂的。」

  孫孝才見對霞這般懂事,更動了可憐心腸,撫弄著她的背,又在她鬢角一吻,「一會子我不是要在這裡擺牌嗎?這樣,晚上再連著擺一台酒,替你掛雙雙台,省得你總罵我小氣。」

  對霞笑出來,一拳捶在孫孝才的大腿上,「討厭!我這樣是為了向你討牌酒的不成?」她的語氣嬌中帶軟,軟得像一個女人的腰身;但在她眼底深處卻掠過了一抹恚怨的狠硬,硬得,像一顆女人的心。

  在孫孝才的懷中,她把眼珠滾兩滾,須臾就心有計較。帶笑掙開了身子,走幾步到房門邊,「蘭蕊、蘭蕊」的叫兩聲。一個眉目精幹的十六七歲的大丫頭走上前,「姑娘有什麼事兒?」

  對霞挨過身,嘴貼耳地和蘭蕊說了又長又快的一段話。蘭蕊的神情微微有變,末了,向裡頭的孫孝才覷一眼,面向對霞點頭道:「知道了,姑娘放心。」

  對霞又提高了嗓門,將手沖外一指,「孫老爺下午要在東廳擺牌,一會子客人就要到了,你快去叫他們預備著。」

  「是。」蘭蕊也高高地應一聲,打起帘子去了。

  廊道對過,蝶仙也早已回了房,房內透出來陣陣笑聲。

  纏枝鸚鵡的花門簾後,雕漆百齡小圓桌旁,坐著一個二十五歲上下的年輕男子,儀表亭亭、丰神濯濯,手裡托著碗,往口內送著一點火腿青筍粥,邊吃邊說:「正是正是,我也說這個人賊得很,不可深交。」話間微帶著河南口音,正是豫州大戶公子——曹之慕。

  蝶仙就倚坐在一旁,蛾眉挹翠,餳目流波,把手指擱在曹之慕的內腕上輕輕撫動著,「就是說呀,聽說他不僅坑了朋友幾千銀子,而且從前有一個相好的倌人,口口聲聲說要娶人家回去,讓身邊人都叫『姨奶奶』,最後自己卻一走了之,不單贖身的款子一文不掏,反留了許多欠帳叫這位姨奶奶賣身替他還,你說還有沒有這樣的無恥之徒?」

  曹之慕拍案,「的確無恥之至,要是我,倒是情願自家賣身來替姨奶奶還帳的。」

  蝶仙笑著搡他一把,「我倒不用你替我還帳,只替我一五一十地贖了身就是天大的好人了。」

  曹之慕正將湯匙遞到口邊,卻又重放回碗內,連碗也放下,「怎麼,你那日說要嫁我竟是當真的?」

  蝶仙一下雙目倒立,「怎麼,你答應了娶我,竟是假的不成?」

  曹之慕倒無一絲的急色,笑笑地瞄著她,「倒也不是真的假的,我這幾年替家裡跑生意,來來去去總是住在堂子裡的時候居多,各地的脂粉也算粗有領略,總覺得做倌人的,南也好北也好,都是一般的脾性,成日應酬客人,身子慣於忙忙碌碌,心又慣於散散淡淡。若嫁了人,一天拘在家中無事可做,總免不得生悶,心就更要煩躁了起來,萬一撞上個風流子弟,保不住不做出那昧良失節的事。所以多有名妓嫁了人,不出一年半年,或被趕出來,或自己求去的醜聞鬧出。我想著你我的交情好則好矣,但說到『嫁娶』二字,還是不該魯莽從事。」

  這話說得軟中帶硬,老辣非常。屋中還有熏香疊被的幾名丫鬟在,蝶仙更覺得臉上掛不住,當即冷笑了兩聲,桌子一推立起身,回頭剛好撞上個小丫鬟,順手就撂了一巴掌上去,「瞎了眼堵在這兒。」丫鬟也不敢哭,抱著兩件衣裳悶頭走開。蝶仙身子一歪,鞋也不脫就躺去了床內。

  曹之慕見狀,揚了揚手,等著丫鬟們走空,也走到床邊來湊著蝶仙坐了,「我不過實話實說,並沒有一句是指著你的,你又何苦動氣?」

  可聽憑他接下來怎樣勸解,蝶仙竟都像沒聽見一般理也不理。曹之慕沒辦法,只好在她背上推一推,「我好話都說盡了,你卻總這樣不發一言,究竟要我怎樣方好呢?你只說句話,不管說什麼,我總沒有不依你的道理。」

  蝶仙「噌」一下坐起,凌虛髻上一隻珍珠扎就的飛鳳簪昂首揚翅、一身恣傲,「哼,我段蝶仙雖沒登過那《蕊珠仙榜》,可也是槐花胡同裡叫得響的名頭。你若不信只管出去問,這些年我做的客人裡有多少是傾盡所有求我下嫁的,又有沒有一個半個是我自個張嘴說要嫁的?我說句話,曹大公子別嫌不入耳,您家世雖好,論財論勢,在這京城裡也並沒怎樣的了不起。我是相中了你的人,才一心想要嫁你,不過你不領情,我也不好強人所難。既然我們做倌人的都是一樣的脾性,你做誰不一樣呢?我也沒本事留住公子,你只管和媽媽結了這一節的帳,跳槽別家去吧。」

  曹之慕有一雙圓中帶方的俊眼,眼中則有一些方中帶圓的熟滑。他略一思索,就很輕鬆地笑出來,「我先前說的那些也是為了你,你仔細想一想,你本是愛熱鬧的人,其他都不說,只這戲癮就重得很,三天兩頭就要出去看戲,一旦嫁了人哪有這樣的自由?總是要在家困著,白守著許多的良家規矩。倘若那時候你進退不得,心中埋怨我,我豈不是為好成惡,耽誤了你一生一世?因此我把醜話說在前頭,是要你自己籌劃清楚,這可不是玩的。」

  曹之慕一提起這個「戲」字,蝶仙就想起了和自己首尾不清的一個又一個戲子,心中一發虛,口吻倒更加蠻硬起來,「你這話好生奇怪,京裡愛看戲的又不止我一人,就是官家的太太小姐也有的是愛聽崑腔的,次輔王大人的大小姐就是出了名的戲迷,難道她們都不是良家之婦嗎?如今我往戲園子去得勤些,不過是生意外的消遣,等以後從良嫁人也自知該謹守家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想看戲,不過請丈夫叫個班子來家裡,竟不成我以後嫁的人連出堂會也擺不起嗎?」

  曹之慕又是呵呵地笑兩聲,「你喜歡,不要說堂會,就是家裡買一班小戲養在那裡也沒有什麼使不得的。你別誤會,咱們這大半年好得這樣形影不離,本也像夫妻一般的了,什麼事不能商量?我的話雖不動聽,可不過是要你自己想清楚,省得將來懊悔。只要你拿定了念頭說嫁我,我高興還來不及,豈反有推辭的?」

  聽到此處,蝶仙方覺歡喜,卻仍做出不依不饒的樣子來,「蒙公子抬舉,可不敢當,我也沒有那個福氣。」

  曹之慕笑著一手兜起她尖尖小小的下巴,「好了,別鬧脾氣了。我想著,你的贖身銀子沒有萬兒八千是下不來的,我因在客邊,帶來的銀子又花銷了這許久,不夠數目,應付不了。可巧下個月我有一條船要到,還有三五萬的入帳,到那時再與你媽媽正式開口,這幾日先替你辦辦嫁妝吧。一會兒吃完飯咱們就去隔壁的銀樓,你前日不說想要一隻翡翠戒指?我買與你。另外,我再叫人去訂一個華樂樓的包廂、一堂蘇浙酒肆的菜,先帶你去聽崑曲,再帶你去吃夜菜,只算是慶祝咱們訂婚,好不好?」

  蝶仙這才迴轉顏色,嬌膩膩地拋一個眼,「蠢材,慶祝訂婚非等到晚上做什麼?」眼中的風情蕩態是夾雜著鳥鳴與花香的春風,又有大捧大捧的輕沾柳絮,一頭一臉地撲著人。

  曹之慕被撩得直了眼,情難自製地貼上來。蝶仙低聲哼哼著,向後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