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定風波·07

  良宵易度,一刻千金。早又是曉風入戶,紅光滿帳。

  懷雅堂後樓正對的兩戶的兩頂帳中,蝶仙先睜開了眼。昨晚與查六郎的密會後,她意足身倦,回到懷雅堂不過勉力應付了一場酒局就蒙頭睡去,醒來見時辰尚早,拉了拉被子,又入好夢。

  跟著在另一戶的另一頂帳下,另一人也張了眼,一眼就看見床邊所坐之人:素衣素裙,縞袂飄飄,頭髮往後齊梳著,全無一絲插戴。孫孝才一驚,怔望著對霞,「你怎地打扮成這幅模樣?」

  對霞一夜未眠,臉盤就愈覺瘦了些,更顯得一雙眼睛又深又大,粼粼地動著層水光,「你瀉了一晚上,再這樣下去人都要壞了。都說藥王廟的仙方最靈,我才已沐浴更衣,現在為你去求一副,吃下去保管就好了。」

  孫孝才憔悴不已,臉上筋骨的輪廓都露了出來,「不要去了,那些個仙方都是些吃不好、吃不壞的東西,求來也沒什麼用。」

  「方子上的藥自是吃不好也吃不壞,可吃的卻不是那幾味藥,是藥裡的誠心,心誠則靈。你好好休息,我求過方子就回來。」

  孫孝才本欲再勸阻兩句,卻心力不支,口澀舌軟,只得一闔眼由對霞自去。

  這一去竟去了一整天,孫孝才也又腹瀉了一整天,雖有滿房的丫頭們,卻總覺不如對霞服侍得周道妥貼,故此苦苦地等著她回來。怎知左等右等,一直等到了夕陽西落才見其姍姍而返。孫孝才人在病中本就心情奇壞,噴著唾沫腥子便罵:「你個沒天良的娼婦,把我丟在這裡,倒自己出去逛得快活,你竟不要回來,讓我死在這裡便算了!」但因太過虛弱而聲若游絲,罵不出一分氣勢。

  對霞挨了罵,也沒說什麼,倒是丫鬟蘭蕊兩眼一瞪直衝來床前,「孫老爺你不要冤枉好人!我們姑娘去廟裡見了方丈說了你的病情,方丈掐指一算,說這病多半是陽壽猝盡,閻王爺來拿人的,叫姑娘不要管。姑娘苦苦哀求,又花了三百兩銀子,方丈才肯指一條明路,除非姑娘願意在藥王爺跟前跪夠整整三個時辰,許願折壽十年,才換得回孫老爺你一條命!你瞧瞧,孫老爺你自己張眼瞧瞧!」

  蘭蕊一頭喊,一頭就掀開了對霞的外裙,所露出的白紗褲上但見灰禿禿的兩塊,還夾雜著幾絲紅痕。「姑娘為了在神前自請折福減壽,把兩腿都給跪破了,老爺你不謝一句也就算了,反過來還要罵人?」

  對霞一把扯下了裙裾,狠狠一頓足,「你哪來這麼多廢話,誰叫你講的?老爺病著你還在旁邊大喊大叫,又是誰教你的規矩?給我出去,晚飯不要吃了!」

  蘭蕊申辯:「姑娘,我全是為了——」

  「出去!」對霞氣得面色通紅,橫臂直指門外。蘭蕊淚眼汪汪的,萬分委屈地退出去。對霞這才轉目於床上的孫孝才,一笑了事,「你不要動氣,我回頭再好好罰她,先吃了藥吧。你看,這是我求來的仙方,方丈說只要我心誠,一定管用的。」

  孫孝才還未從蘭蕊的話中回過神來,大大地張著嘴,神氣像一條即將咬鈎的魚。魚餌,是一張熏滿了檀香氣味的簽紙,紙上只十六個字:薏米三錢,冰糖三錢,桂皮三錢,開水煎送。

  對霞在他眼前晃了晃這方子,又向另一個小丫鬟遞出,「快,照著這方子上寫的現在就把藥煎上,煎好了馬上送來。」

  孫孝才一瞅這裝神弄鬼的海上方就知是不頂用的,只不知為什麼,望著對霞急切的樣子,卻一句掃興之言也沒有說,只默默地嚥下了喉間的酸熱。

  藥,卻是又甜又溫的。外頭又喊起一聲聲的「對霞姑娘出局」,對霞卻充耳不聞,只一勺一勺把藥親餵進孫孝才的嘴裡。

  說來甚是奇怪,這一副湯水吃下去,孫孝才頓覺受用,腹中生溫,頭目清涼,人也精神了許多。等到了戌時,竟有胃口用了一碗紫米粥,說話聲音也有了底氣,還扶著對霞下床走了一圈。對霞將他攙回床上,高興得兩淚直流,「我的親人,急也急死我了,這下總算好了——哎呦!」

  孫孝才見她不小心將腿磕在床幫上,猛想起什麼來,急牽了她的褲腿要看。對霞萬般不肯,卻拗不過,只好露出一邊的膝蓋來:又青又腫,血斑道道。孫孝才再也忍不住,一把將對霞摟入了臂中。同前一天一樣,對霞將頭依在孫孝才的肩頭,但與她依偎的深情截然相反的,則是她輕蔑的神情,似一個志得意滿的漁夫。而另一邊的孫孝才,雙目泛紅而一臉沉醉,是一個,沉淪的愚夫。

  至於人世,依舊是孽海騰波、瑤台無路,只有一聲通天徹地的嘶吼撕開了濃夜:「客來——!」

  來的是常客,曹之慕,永遠的品格風流、衣冠齊楚,一徑進到蝶仙的房間內。段二姐隨在後頭,指揮著老媽子們擺上一碗碗水晶鵝、腊肉絲、木樨銀魚、韭菜蛤蜊湯等小菜湯品,慇勤備至,「曹公子,老身已經叫人跟蝶仙說過了,她那頭還有個客人,敷衍兩句就來。」

  「不急。」曹之慕端起玉盅裡的木樨花茶,淺嚐與淺笑。

  「噯,那老身先告退,您坐,先吃上幾口宵夜,蝶仙她馬上就到。」

  「大娘自管去吧。」曹之慕放了茶盅,隨手自桌邊抓過一柄羽毛扇輕搖著,黯淡了雙眼。

  眼睛再亮起時,正值蝶仙出現在門前:她扎一條長長的閃青裙,上身的紅青色透紗束衣故意半翻著領兒,微露出抹胸的花邊,一手扶門框,一手捏著塊滾珠帕翩翩指來,「好你個負心的還敢上門?」

  曹之慕笑起來,兩臂一伸已將蝶仙迎入了懷裡。她坐在他大腿上,眼風習習,他則用羽扇送來了輕風陣陣,「昨兒一個人可好?」

  「還說?」蝶仙擰身打桌上的幾碟菜裡捏了根酸筍嚼著,便泛出一口的酸勁兒,「你走了之後,我一個人坐著也提不起精神,看完戲連飯也沒吃就回來了,只怕你今兒不來,惦念了一夜,覺也沒睡好,你看我眼睛裡還有紅絲呢。」

  「果然,那可真是我的不是了。」

  「不是你的不是,還有哪個的不是?」

  曹之慕笑著握住了蝶仙的手,眼神在她手上定一定,「咦,昨兒買給你的戒指呢,怎麼不戴著?」

  蝶仙滿不在乎地將手一抽,攬去他頸後,「那是你送給我做訂婚之用的,這樣寶貴的物事哪兒能隨隨便便戴在手上?我叫丫頭寶燕收起來了,等同你回鄉的日子再戴。」

  「哦,是這樣,我昨兒和一個老友說起同你訂婚的事情,他聽聞這一隻戒指樣式精巧,也想照樣打一隻給他的愛妾。你且把戒指拿來給我,我借與他兩天,回頭就還你。」

  蝶仙這下子一愣,眼珠貼著下眼皮滾兩滾,便擰起了眉頭,「你送我的自然要是獨一無二的才好,做什麼叫別人打個一樣的?我不給。」

  「我都答應人家了,總不好說話不算話。你放心,我叮囑他,不叫他打成一模一樣的就是。」

  「不,不給。」

  「不過是拿去給他瞧瞧,又不是不還你,休得這般小氣。」

  「不嘛,人家就不給。」

  「聽話,那人是我多年生意上的夥伴,得罪不起的。快去,把東西拿來。」

  「哎呀,都這麼晚了,先睡吧,我明兒再給你,什麼了不得的事兒。」

  「我現在就要,明兒起來該渾忘了。」

  「忘不了,我替你記著。」

  曹之慕把蝶仙一扳,把她從自個的大腿上扳開,「你這般推推搡搡不肯去,不會是把戒指弄丟了吧?」

  蝶仙立在那兒,兩手把帕子絞過來絞過去,強顏一笑,「哪兒就會丟了呢?既然你非要不可,我去取來就是了。寶燕!爺要一件東西,陪我到後頭找一找。」

  蝶仙和寶燕湊去後房嘀咕了一會兒,就聽見丫鬟揚聲笑起來:「原來要找的是這個!姑娘大概是忘了,你今兒還睡著,鮑六小娘子來了,在妝台上瞧見這戒指喜歡得了不得,說借去出局一用,明兒晚上就還回來。姑娘那時睡得迷迷糊糊地隨口就答應了,這會子哪裡找去?」

  「哦——,那行了,你忙你的去吧。」蝶仙高聲而應,笑意滿面地走出來,把兩掌沖曹之慕拍了拍,「哎呀,我可真是睡傻了,竟忘了戒指給雨花樓的鮑六娘借去了。」

  曹之慕低下頭點了幾點,又仰首相望,笑面如初,「是雨花樓的鮑六娘借去了,還是華樂樓的查六郎借去了?」

  所有的表情瞬時從蝶仙生動的臉容上滑落,只剩顏色,白的紫的青的紅的,輪番湧上了雙頰。她四體僵直,嘴巴在張動著,卻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

  曹之慕盯著她看了一刻,就風度款然地伸出手,又將她牽來大腿上坐著,另一手從袖中摸出了一枚戒指,慢慢套上她中指。

  「你呀,粗心大意,成日價東西去了哪兒都不知道,遲早弄丟了。」

  蝶仙瞥了瞥手上的戒指:金箍平安扣、鑲三寶。她鼻翼搧動喉頭起伏,傻瓜一樣瞪住了眼前一張柔情不改的臉,纖妖的兩眼中蓄起了滿滿的淚,「我、我……」

  曹之慕用一個溫而輕的吻,擋住了她的妄語妄言,「做什麼哭了?想是昨兒晚上沒陪你,想我了?你瞧,這種地方就是這裡好,不管心裡是真的假的,只要臉上做出來,總顯得這樣情真意切、動人心弦,我的心都被你哭酸了。好了,不哭了,想我我就不走,今兒晚上好好陪你。」

  他抬起手給她拭淚,蝶仙一動也不敢動,她頭一次覺得,這個一向看起來和善的男人是如此的可怕。她面上刮過他溫存的指,一如尖刀,鋒利而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