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定風波·08

  蝶仙的眼淚在下一個白晝時再次墜落,這一次,她痛哭而痛訴,毫無顧忌。

  「我這才曉得,原來曹之慕早知我那些梨園韻事,我說要嫁他,他心中不願,又不好當面和我翻臉,便重金收買了査定奎那殺千刀的,專叫他向討我這戒指,好拿我一個通姦的真臓實據,此後自己也再不好意思跟他提贖身從良的話!」

  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雙目紅腫,好不傷心。

  對面,隨一聲輕嘆,遞來了一刀細紙。蝶仙扔開手中濕作一團的白綢帕,接過紙,哼哼帶響地擤鼻子。

  「姐姐,我也和這姓曹的相好了近一年,從來只道他老實可欺,竟不知他能想出這麼一個刻狠主意來砢磣我!」

  青田收回手,又嘆了一口氣,「你竟不必哭天搶地的,堂子裡雖是逢場作戲之地,可十個客人有九個非但要你演戲演得好,還要你戲假情真。若換做其他客人,慢說抓住了此等把柄,就聽見了一兩句風聞怕也要同你大鬧起來,連帶你在外頭的名聲都糟蹋得個乾淨方肯罷休。難得這曹之慕是個明白人,只要你當面應酬得好,背地裡的事兒他不管不問、裝聾作啞。這回是你逼得人家沒辦法,才使出了這一招釜底抽薪,說起來不過是不願當剩王八,又想周全你的顏面,令你自個知難而退。他如今又不曾打你一下、罵你一聲,又不曾拿話拆穿你,一樣對你體恤大方,繼續做你的生意,在嫖客裡也算是萬中無一的心胸,你還有什麼好怨的?」

  蝶仙略略收拾了涕淚,依舊抽哽著,「可我就是臉上下不來、心裡過不去嘛!」

  「你哪來的什麼臉上心裡?這件事只有你們三個人知道,就算你要嫁人的新聞也並沒有確實,回頭誰問起,你只說有這個意思,卻並未相中合適之人,不就完了?你又原不是真心,不過就是想借個瘟生淴浴,即便不成也不至於怎樣。」青田邊說邊從腰間的荷包內取出一隻龍眼大的琺瑯小鉢,揭開了描花蓋送進蝶仙手中,「你再有什麼不平的就想想我——我和狀元郎,當初我臉上是怎麼下來的、心裡是怎麼過去的。」

  蝶仙目光一滯,面露赧然地接過那小鉢,鉢裡是用過了一半的香潤油膏,她拿指尖挖一點塗在哭紅蛻皮的鼻頭上,「姓喬的當真娶了張侍郎的小姐?」

  青田掉過臉,目光如候鳥流徙,「你當是咱們這樣的人呢?今兒說娶,明兒掏錢,後兒就抬進門去?人家是閨閣小姐,好歹也要一年的聘期,怕要等到下個月才能成親完禮吧。不知道,我很久沒他的消息了。」她忽地把手撳在了赤露在外的咽喉處,猛地一抬頭,很突兀地笑了笑,「對了,明兒就是惜珠的週年了,我想出城祭掃一番,你可要同去?」

  蝶仙怔一下,「呦,可不是?轉眼都一年了,竟過得這樣快。」接著她就連搖了幾下頭,「我就不去了吧,我勸姐姐你也不必去,又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情分,當初你替她買塚置棺已算是盡了姐妹一場的心了。她活著我都不待見,死了又去見她做什麼?原就心情不好,去了更要難受。」

  兩人都面目黯然時,陡聽得一陣笑——「姐姐,姐姐在裡面嗎?」

  蝶仙一下子站起身來,「是對霞那小蹄子。她可是春風得意了,我這陣子不想同她說話,先走了啊。」一手把油鉢塞回給青田,旋腰即去。

  對霞這時已進了門,正巧於花罩下碰了個正著,「哎呦,你怎麼也來了?」

  「你來得,我就來不得?」蝶仙用紅紅的眼一橫,擦身而過。

  對霞的腳步接著向內,頭卻向外擰出,「嘿,誰又踩著她尾巴尖兒了?」

  青田收起了小鉢,露出笑容,「才我同她說明兒是惜珠的祭日,她心裡有些不大受用。我原是要去奠一奠的,你可要一道?」

  對霞在炕床的另一頭坐下,兩手齊擺,「我可不去,我這會子正是福星高照呢,不想沾一點兒的不吉利。」

  青田張圓了兩眼,「呦,這麼說,你贖身的事情成功了?桂珍,桂珍!你敢是又睡過去了?一天哪來那麼多瞌睡?還不快給姑娘換茶。」

  小丫頭桂珍迷盹半醒,又跌又絆地從角落奔過來撤了炕案上蝶仙的剩茶,又送上一盞新茶來。對霞早已自顧自地聳肩大笑,侃侃而談:「說起來也好笑,我前兒把贖身之事一提,孫孝才見我認真,居然一點兒情面不留,矢口回絶,說什麼倌人全無真心。好啊,不是要真心嗎,我就給你真心。」

  她將兩肩向青田這面一靠,捺低了聲音:「那日下午擺牌局,我和蘭蕊親手做了冰飲,給其他人的倒沒什麼,唯獨在孫孝才的碗裡加了煎好的巴豆汁。那巴豆是何等厲害?不出兩刻鐘孫孝才就大瀉起來,我又把咱們慣用的那幾個江湖郎中請了來,事先叮囑好,誰也不點破,全說這病沒來由。晚上我自是做出一副愁眉淚眼、不思飲食的模樣來,衣不解帶地服侍在側。到了昨兒早上,我說去藥王廟求仙方,實際上到棋盤街的蘇州會館要了一間房好好補了一回覺,睡醒了吃吃逛逛,逛到盡興回來,拿個假方子唬他一唬。那方子自是吃了和沒吃一樣,可我在藥裡另加了一劑糯米飲,糯米飲是專解巴豆毒的,當然是一喝就好。我之前自個一狠心把膝蓋擦破了兩塊皮,對孫孝才只說是跪藥王跪的,又謅了無數的肉麻情話。他病中軟弱,見我服侍慇勤,又肯為他自損福壽,感動得無以復加。昨兒夜裡摟著我說,總算明白為什麼好好的來這麼一場怪病,原是上神顯靈,恐他錯過我這千載一時、可遇不可求、千千萬萬裡也尋不出一個的真心之人!」

  對霞講到一半就忍不住擊案大笑,青田也笑得緊自揉肚子,「可了不得,你從前瞞著媽媽就又是催情藥、又是蒙汗藥的,如今連這虎狼之藥也敢亂使起來,我瞧明兒非鬧出個毒鴆親夫的案子不可。」

  對霞向來嘴饞,說得渴了,先飲上兩口金橙蜜餞茶,就打案頭的十色碟裡抓了棗圈、榛子嚼起來,「你說這男人賤不賤?現在呀,他是上趕著要娶我回家,說等身子一痊癒就去和媽媽商量我的身價。我才和媽媽說定,最少要他三萬兩,媽媽拿一萬五,剩下的一萬五我拿去給家裡。阿彌陀佛,有了這筆錢,也儘夠我那害人精的老爹輸上一陣的了。」

  「哪就止這一萬五?有了這麼好一個金龜婿,還怕供不起老丈人玩兩把牌?」

  「哼,我以前呀倒認真想嫁給這孫孝才,可既然他無情,我也不必有義,經過這回我徹底改了主意。孫孝才說,他以前喜歡過的那些倌人個個拿贖身之事誆他,敲詐了他無數的銀錢,憑什麼我段對霞就這麼老實?反正他現在正對我死心塌地的,我打算先把這三萬弄到手,接著就說家裡有賭債、自身有虧空,一筆接一筆地敲,能敲出來多少是多少。至於到時候嫁不嫁嘛,就看老娘的心情了。」

  正聊得熱鬧,只見對霞房中的丫頭蘭蕊手內拎著個提盒走來,面向二人一福,「青田姑娘好。姑娘,可以走了。」

  對霞探長了脖子去瞧那提盒,「東西備好了?」

  「備好了。」

  青田也向那盒內一張,「你這是要做什麼去?」

  對霞打了個稽首,一臉虔信,「去藥王廟『還願』。」趁青田笑個不住,業已扶身而起,「做戲總要做足不是?那姐姐我先走了。」走開幾步又折身,回眸一笑,「哦,照花那小丫頭今兒從方家園回來,姐姐你回頭看見就知道了,現在可真學成了個小狐媚子,天生吃這碗飯的料。行了姐姐,你坐著吧,甭起來送了。」

  青田含笑又歪回炕裡,「那就恕我懶一懶了。」

  對霞一走,房間又恢復了日照慵慵。青田就手拿起之前擱下的經書細細默覽,翻了也不過三四頁,就有閃亮的一聲落入了她的幽靜中。

  「青田姐姐!」

  青田放下書,舉眸而笑,「說曹操曹操就到。」

  那一頭正是照花,三步並作兩步地直接奔來青田的身邊依坐下,伸臂環住了她的腰,「姐姐,我好想你。」

  青田也笑著一手回攬了照花,「你這是才回來?」

  「嗯,剛進門,我把下人先打發回房收拾行李去了,還給姐姐帶了幾樣小東西,不成敬意,等揀出來我再親自與姐姐送來。」

  「你倒客氣得很,可惜姐姐去一趟關外卻是空手而回,並沒有什麼好東西能給你,你可別見怪。」

  「瞧姐姐說的,你回來我就高興死了,日日盼著能早些相見吶。姐姐,讓我好好瞧瞧。」

  青田笑著任照花打量,也悉心向她看一回,見她身披藕粉色偏襟紗衫,下束著鶯黃的細紋裙,髮髻清頤,骨格嬌柔,尤其是一舉一動間不知自哪裡平添了些許幽韻,仿似是袖邊裙裾裡都藴著風,流動而輕靈。青田百感交集地笑一笑,手指掃過了照花的額髮,「出落得越發超逸了。」

  照花被誇讚得臉兒一低,「可我心裡卻喜歡姐姐這樣的呢,豐胸纖腰,曼妙起伏。」

  「可男人家卻多有喜歡你這樣的呢,所謂『嬌似無骨,弱不勝衣』——咦,你回來啦?倒蠻快。」

  照花聞言,在青田的懷內一擰頭,就笑著叫出來:「暮雲姐姐。」

  果見大丫鬟暮雲身似閒雲,挽著只竹籃輕盈而入,一看到照花也欣然地笑出來,「照花小倌人,多時不見,更變得漂亮了。」一頭端詳著,一頭將籃子遞來青田跟前,「姑娘瞧瞧,可齊全了?」

  青田將指尖一抬,「不必瞧了,左右不過那些,錯不了什麼。」

  就這一晃間,照花卻看得清清楚楚,見籃中儘是些香燭紙馬,由不得微愕,「清明早過了,這時買這些勞什子做什麼?」

  青田笑一笑,帶著些傷怯不勝之情,「是院子裡從前的一位姐妹,明兒是她的祭日,我打算去拜她一拜。」

  照花哦一聲,「那我也一同去吧。」

  「你又不識得她,去做什麼?」

  「我陪姐姐呀,我有好多話要跟姐姐說呢。」

  「算了吧,你現在生意這麼忙,哪裡來的功夫瞎折騰?」

  「不要緊,明兒雖有幾台酒,可擺酒的都是些最好糊弄的瘟生,我只隨便謅兩句什麼晚些回來就是了。姐姐笑什麼?」

  青田拿兩手把照花的前劉海分撥開,露出她一抹幼白的額,「我笑你,越來越像那麼回事兒了。」

  銀紅的軟紗窗外有風微度,溫熱的,拂了麗日與樹影來,拂在人身上,一身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