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點絳唇·01

  王正廷與齊奢之間的密室協議改寫了一切。

  王正廷辣手誅斬長兄王正浩、軟禁老父王卻釗、獻上東黨黨人的名冊以求自保的內情,最終在由齊奢所一力操控的官方邸報

  上刊載而出時變為:內閣次輔兼吏部左侍郎王正浩勾結刑部尚書魏淵意欲矯詔竊政、謀危社稷,卻遭首輔王卻釗勘破,老首輔親命三子王正廷將長子斬首,同時自愧教子不善,請辭一切官職,交部議處。聖上則念首輔王卻釗乃國戚親貴,贊襄政務多年,且大義滅親忠勇可嘉,又系年老多病並手攥「鐵券丹書」——恕九死,子孫恕三死,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故此只從寬革去太師、上柱國等爵號,仍許入閣行走,以示薄懲。

  而就在東黨人一邊為王家犯上作亂而心有餘悸,一邊為皇家網開一面而彈冠相慶時,一場羅織罪名、翦除黨羽的行動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全面發動。攝政王回京的第三天,便有兩名在朝大員被指為王正浩亂黨,與冕服事件和京營叛變有關。東黨人中有眼明心亮的,立即主動申請致仕

  ,亦有不甘心之輩仍欲請出老首輔王卻釗扳回局面,卻由一臉冷淡的三公子王正廷口中得知:首輔突發急病,一律不見來客。

  接下來一如星星之火燎原,幾十道罷官查辦的諭旨接連下發,罪名由「徇私枉法」、「違訓越權」,到「藐玩法令」、「貪污欺罔」,形形色色;而罪刑亦由賜令自盡、絞首肆市,到鋃鐺下獄、發配充軍,林林總總;至於彈劾免職的、革去功名的則更數不勝數。足足有十來日,權門雲集的紗帽胡同、石缸胡同、王府井大街……到處擁滿了鎮撫司番役,挨家挨戶地抄檢。平日裡聲勢顯赫的官老爺們此時個個披鎖戴枷地被押出紅門,深閨女眷們跟在後頭披頭散髮地連哭帶嚎,慘像令人不忍卒睹。

  而至於攝政王一派則是前所未有的意氣風發,尤其是西黨元老禮部尚書祝一慶與政變中的功臣鎮撫司都指揮使孟仲先,二人分別取代了暴死的王正浩與魏淵增補入內閣,正是洋洋自滿之時,然而在主子面前卻仍需恭恭敬敬、虛己以聽:

  「王家數代柄國,且母后皇太后仍處尊位,倘若就此一事株連太廣、追逼太過,定然引起天下的謗議,故爾王卻釗、王正廷父子二人與一些東黨耆舊暫時不可清算。雖如此,內閣四席中,王卻釗雖還掛著『首輔』的虛銜,卻已有名無實,王正廷此次倖免於難,更是凡事不問。也就是說,祝大人、孟大人你們兩位入閣後將執掌一切中樞權柄,這也是百年來,宰揆之權頭一次重回士林手中。緊接著這一年,本王還要繼續懲抑外戚、糾察弊政,二位就是本王的左膀右臂,望你們好自為之,協心盡忠,輔佐聖業,振衰起隳。這一年時間你們做得好,本王自會在聖上面前替你們請功;做砸了,就如同今日的東黨黨徒一般,罷斥處分、革職查辦。都明白?」齊奢年輕的臉龐在擺放著白瓷天雞尊、青玉寶月瓶的紫檀大案後,似一件銅雕,沉穩而無懈可擊。

  案下,祝一慶和孟仲先雙雙補服烏紗,跪地伏叩,「明白,卑職願效犬馬之忠,絶不辜負王爺厚望。」「王爺如此器重卑職,卑職定當誓死報效王爺的薦拔之恩。」

  齊奢眼瞼一睱,目光轉向其中一邊,「孟大人。」

  「卑職在。」

  「最近幾樁抄家,還是你底下的人在辦著不是?」

  「回王爺,正是。」

  「本王聽說抄檢魏淵府時,管事兒的將其家人盡行趕回老屋暫行圈禁,卻不留活水口糧,致使五天後家產登記完畢時已有十幾人渴餓而亡。還聽說有番役行為不檢,公然進入內房騷擾官家女眷。家中男子犯罪,罪不及妻孥,除連坐大罪外,此後不准再有此等殃及無辜的劣聞發生。」

  齊奢的口氣很平常,孟仲先卻嚇得臉色都變了,一連往地下磕了兩個頭,「是卑職管束不嚴,卑職該死,請王爺治卑職的罪。」

  「這幾天百事繁雜,大家都是黑天白日地連軸轉,難免有疏漏之處,以後留心些便是。都起來吧。」齊奢以手支額,手指在鼻峰兩側捏了捏,「別覺著這陣子看著王家,就該咱們得意,越看著王家才越該拿它當個警醒,小心駛得萬年船。」

  祝、孟二人撩衣起立,齊聲恭應:「多謝王爺教誨,卑職謹記在心。」

  房中一掛八鶴圖的蜀錦門簾外,輕輕透出一聲:「王爺?」

  齊奢迎目望去,「進來。」

  進來的是小信子,先含笑招呼一聲「兩位大人」,便直走來齊奢的身邊,俯腰低聲道:「王爺,皇上傳召。」

  「哦,」齊奢舉起右手一揮,「你們先去吧。最近事情還很多,兩位身任艱鉅,也要自己多加保重。本王晚些會在崇定院,有事直接到那裡就是。」

  祝一慶和孟仲先謝恩退下,走來大門外,各自拿衣袖擦了擦汗。頭上的赤日爍石流金,暉耀著王府和道堂外的千叢細竹。

  眼一晃,凝睛再睇,只見已是滿庭的桃蹊柳徑,正通九楹大殿,慈寧宮。

  一停大轎在宮門停下,轎落,簾啟,齊奢步出。花樹的稠陰交合中,迎上來一身金龍騰舞的少帝齊宏,「皇叔你可來了,免禮。母后自從回宮一直鳳體違和,調理了這些天也不見效。朕方才把太醫們大罵了一通,他們卻說竟是母后自己不肯進藥。朕勸了好半天也沒用,眼看這會子該去聽翰林們講學,朕得走了,還請皇叔幫朕勸勸。」

  「不用勸!」隔過片刻,便如回聲一般,傳來了西太后喜荷自己固執的回答。

  她歪坐在宮中的雕床寢帳內,上身一件薄薄的蔥青色堆花煙羅衫,下身沓著一條華絲葛被,眉目的清秀已見端倪,只是兩腮的血腫未消,還是傷痕縷縷的,「唉,不用勸,我為什麼不吃藥,三爺最清楚。」

  齊奢坐在床外的一隻錦墩上,一手托藥碗、一手拄膝,雙唇中似乎還含有不曾說盡的勸慰之詞。他沉默地垂低了兩眼,又抬起直盯住喜荷,喜荷也正盯著他。

  霎那,二人的對視中就有些往事斷續爆發。

  齊宏九歲那年忽染天花,宮裡請了痘神娘娘,掛起紅簾闢邪,又令官員皆著花衣,御醫卻依然諾諾搖首。神龕之前,合眸禱告的喜荷陡然開眼,如悟真諦,立傳攝政王入內。嘴唇顫抖了半晌後,說出的每一個字似乎都是從肺腑深處嘔出來的,腥苦而費力,「姐夫,姐姐當年和我同一天分娩,早我兩個時辰。父皇表態,會兌現他的承諾,明發上諭立你為儲。就在消息傳出後,我給你和姐姐的世子送去了賀禮,你大概已經記不得,那其中有一件做工極其精美的百衲衣。那件衣服是先帝交予我的,他說:『這是父皇賜給老三世子的,以你的名義送過去。老三的王妃是你親姐姐,你與她一向姐妹情深,你送的東西她不會起疑。』我整整一夜沒合上眼,天明,我親手包起了那件衣服遣人送去你們府中。那衣服是用天花死者的痘漿浸過的,小兒的皮膚一旦觸到,必死無疑。姐夫,要你和姐姐的孩子死的是父皇和先皇,但兇手,兇手是我。我知道那是件毒衣,可我什麼也沒說,我知道,我知道!」

  喜荷的眼淚如拋沙般灑落,她的人也似乎化作了一盤散沙,在陷落、在崩潰,不斷地重複著:「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道。」齊奢截斷她,用同樣的三個字,波瀾不興。

  喜荷震駭地向前望去,終於,她追憶起與齊奢的第一次相會:在姐姐永媛的喪禮上,靈堂,白燈白幔,她渾身重孝的姐夫就站在黑沉沉的棺槨前。她聽說過有關於他的許多事蹟,她聽說這位親王的整個少年時代都作為人質度過,但他不僅在敵營中活下來,而且和敵人學會了摔跤、騎射、行軍打仗,甚至被敵人稱為草原上的「薩哈達」,意思是「最勇敢的獵人」。喜荷無法想像一個去國離鄉的跛足少年怎樣孤身成長為勇士,她只看到眼前一身白衣的青年把背脊挺得像一桿標槍,而那雙直視她的眼睛裡則鼓動著把槍頭擦得銀亮的寒風。

  那時候,她以為他只是悲痛。

  淚水開始在喜荷的臉上肆意奔流,她雙膝直墜,前撲著抱住了齊奢,「姐夫,我沒想到姐姐會自盡,我對不起姐姐,對不起你們的孩子!宏兒這條命是拿你們的孩子換來的,今日我就拿自己的命去換宏兒的!我當著姐夫向神佛發誓,只要宏兒平安無事,我詹喜荷自此之後不管任何的凶症惡疾,絶不進藥餌,上天隨時要詹喜荷這條命,隨時拿去!」

  齊奢從上面俯望著喜荷,很久後他掙脫她的攬抱,一分分地跪低,又徐緩張開了手臂重新抱住她。他們的擁抱緊得像那條曾勒在永媛長頸上的白練,是趁還來得及的時候擁抱他的妻、她的姊,擁抱一個即將失去孩子的母親。

  仍只是霎那間,似臂膀交纏的眼神已各自抽離。

  喜荷自床頭拈起了一塊金壽字錦帕,別過頭去拭掉了兩行殘淚。齊奢嘆口氣,把藥碗放去到床頭的花幾,短短的思忖後,他舉起了空置的右手立於耳際,「皇天在上,我齊奢當年妻、子之死,系自己爭奪儲位一手所致,與當今聖母皇太后絶無干係。天網恢恢,一概報應,齊奢皆願代聖母皇太后以身承當,刀山油鍋萬死不辭。」隨之他用同一隻手端起了那只龍鳳呈祥的藥碗,遞進帷中,「喝藥。」

  才擦去的熱淚又一次自喜荷的雙頰淌下,斜髻上的一絡銀絲翠珠抖若經風。喜荷遞出手,觸著男人的指尖,捧住了藥碗。她不敢相信,他竟也甘願跨過聰明人的界限,如跨過一道生滿毒刺的藩籬,字據確鑿地回饋她曾傾訴的情愫,以一種再也無關功利的方式把兩個人結合在一起。

  斯時喜荷並未留心,這一場聯姻中令她無比感悅的蜜誓是一段僅與死亡有關的許諾,其媒妁則更是一場用千百人的鮮血來進行的,政治大清洗。

  清洗迅速開始向地方蔓延,河南、湖南、山西、山東等地均有高官落馬,又根據他們的口供牽涉出京師一批「攀援交結」的富豪,自此,王正浩結黨案的究辦範圍由士大夫擴展向民間。皇城腳下的棋盤街、富貴街,成日價馬蹄急敲,來來往往的全是身揣拘票的鎮撫司番役。行人一見,如避鬼魅,不知這些身著黑衣的死神又要奔向哪一家。

  這一個晴朗的六月就此愈多風雨——腥風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