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雨,自有愁雲來。一時間,不單是各大衙門風聲鶴唳,就連素日裡歌舞昇平的歡場亦一片慘淡景象。最為慘淡的就是曾經最為紅火的槐花胡同,以往有資格在這裡打茶圍、做花頭的,不是極品大員,就是萬金富商,如今東黨的官員們個個處境險殆,西黨的官員們則正忙著剿滅政敵,而一幹家資萬貫的商賈們更在岌岌可危之時,誰也沒閒情逸致來這裡銷魂。從胡同口到胡同尾二十多家妓館、一百來個妓女,一日間只有三五來客,還大多是窮酸白浪,因聽說這裡生意不濟特來撿便宜的。半點規矩不懂,掏出三個大子兒就敢點名叫當紅倌人們「下來陪睡」,氣得老鴇子們鼻子都歪了,直叫護院把這些流氓扔出去完事。
罵完了街,望望鬼影也沒一個的花樓,依舊是咳聲嘆氣,聚在一起發發牢騷,聊以自慰。
「唉,想想懷雅堂的段二,她老姐姐可是日進斗金慣了的,花用不知節制,趕在這個裉節上才怕是真難過呢,咱們再難,可比得了她?勒緊褲腰帶也就過去了。」
「得了吧,老娘這輩子就沒見你什麼時候勒緊過褲腰帶。」
「呸,你個老騷狗,要不要我把你當年接客時候的艷聞抖出來一兩樁,比比看誰的褲腰帶更鬆?」
……
鴇母們有笑有罵,多彩鮮艷的衣衫配著青春已逝的臉,亦是一場風月入夢、年華逝水。
至於懷雅堂的段二姐的確正如眾人所言,焦躁得無可形容,碰見誰,三言兩句不對就是一通臭罵,只有對著大女兒青田時方才有所收斂,拿出一副和氣臉孔來。
「嘖,自從那天拜過惜珠,你就總不大好,算起來咳了倒快有一個月。這兩天聽著是不大咳了,怎麼還這樣沒精神,病病歪歪的?」
青田裹著件隨身的半舊熟羅襖斜倚在床內,面容比先時瘦得更厲害,一開口,曾嬌俏悅耳的嗓音也變得粗啞難聽:「大夫說是長期內火積鬱,藥還得吃上一陣子,疏散疏散,全發出來就好了,不打緊的。媽媽最近為生意上的事兒煩心,就別再替我著急了,也是有了年紀的人,該知道靜心保養。」
段二姐從衣鈕上扯出了帕子扇兩扇,帕角纏墜著如意結,人卻是滿臉的不如意,「我倒想靜心,可哪兒靜得下來?乖女兒你替我想想,上個月還好好的,我算著有蝶仙和對霞的兩筆贖身銀子,又有替鳳琴點大蜡燭的,三喜臨門。誰知一轉眼,噯,蝶仙那曹公子看著京城風聲不對,一溜煙跑回河南了,對霞的孫大人和鳳琴的賈二爺更甭提,全被鎮撫司抄了家。就連你以前的老客人,裘御史和柳衙內聽說也被科道官參論倒了,裘御史拿送刑部問罪,柳衙內和他那尚書老子直接就判了西市斬首,只等秋決。也就是照花運氣好些,五大少和康小爺都沒捲進這場風波,只是膽也嚇細了,門也再不上一回。數一數,十個大客倒有八個都倒了台,漂的帳就不用想了,只想一想這日後的生意怎麼做,我就連頭髮都愁白了。」
青田長嘆一聲,也不說什麼,只從枕邊摸了一柄半月詩扇為二姐輕撲著。
二姐也舉起手在青田的頰上蹭一蹭,「我的兒,今兒原是有些樂子想叫你出去散散的,眼瞅你這個樣子也出不了門了,只好我同你幾個妹子去罷了。」
青田柔淡一笑,「什麼樂子?」
「苦中作樂。這不是,幾十戶大官豪富全被抄家沒族,那些犯有謀逆大罪的,女眷照例是要打入賤籍,或發配為奴,或充官為娼,晚上就在覊侯所關著,白天就押到菜市街開市。你幾個妹子沒見過,要去瞧個新鮮。嗐,說是公開買賣,實際上那些個標緻些的年輕奶奶、姨娘、丫鬟們,或是如惜珠當年一般七八歲的千金小姐,早被偷偷地移送到閻王廟街等著人挑呢。我今兒也準備去瞧一眼,若有瞧得上的就買回來調教著。」
「怎麼,媽媽還要再買人?」
「不買怎麼辦?院子裡五個,你早就不做生意了,對霞和蝶仙那年紀也是『艷其最後一春』,頂多也就再撐個三年。兩個小的裡鳳琴又不大中用,只剩下一個照花。再不添上幾口子,我怕是將來沒人養老了。」段二姐把帕子掖回了腋下,低著頭理了理穗子,「我說心肝,攝政王爺回京也有日子了,怎麼也不抽空來瞧瞧你?他若哪天再來,你倒替我問問他,這官場上抽風打擺子似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完吶?」
青田顏色蒼白的臉容上忽湧起一抹病態的紅暈,「瞧媽媽說的,人家這陣子正事還忙不完,哪兒還想得起我來?」她掉過了頭去,垂望著身上的絲被。被面的花紋是同心雙合,各色的方勝重疊相連,紛繁如夏花,而被下所覆的卻只是一具了無生氣的、凋零的病軀。
凋零的門戶雖令段二姐心急火燎,姑娘們卻樂得逍遙自在。每天裡閒衣懶容,說說笑笑,寫小楷、拉鎖子、打粉線……也有一番閨閣情趣。這一日因隨二姐出門,格外不同,珠光寶氣嚴妝一番,方才下樓登車。
一路上只見帽影鞭絲,馳驟爭先,烏泱泱地全往西城去。段二姐唯恐好貨色先被別人挑走,車也不下,直奔宣武門外的閻王廟街。蝶仙、對霞、鳳琴、照花四人和彼此的貼身丫頭則在宣武門的菜市街下車,進了街邊的一家清幽茶舍,送上來的茶雖口味平平且價格不菲,但高軒樓座視野極佳,望下去,整條街盡收眼底。
街上的菜販子早就被趕開,街口搭起了長長賣棚,棚前又搭一座高台,台上橫一張長桌,桌後坐著兩名皂隷,一名專管唱賣,一名負責筆錄。兩人的身後另有三五個凶神似的衙役押著好幾排男子,老的老小的小,有的本就是獲罪人家的奴僕,有的則是這家的主子,這時全被一視同仁地捆做一處。唱賣的皂隷叫到誰,誰就被推到台口來。台下黑乎乎的全是看客,買人的也有,湊熱鬧的也有。年輕力壯的男丁不多時就被賣了個乾淨,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或一些一看就手無縛雞之力的膏粱子弟,嚶嚶地哭泣著,又被送回台下的遮棚等待又一天的叫賣。
四女從高處瞧了一會兒,甚覺無趣,遂品茶閒談。只有蝶仙將一手搭著圍欄,把手間的一把宮扇蕩來蕩去,時不時地往下瞟一眼。一眼瞟到個服御華麗的俊俏後生,手便一鬆。那後生呼痛一聲,在樓下摀住了腦袋,他身後的幾名惡奴已然喝罵了起來。蝶仙在樓前露齒一笑,「呦,一時失了手,還望公子恕罪則個。」
她的聲音軟洋洋的似一道迷魅陽光,陽光濺在她滿頭的珠翠上,耀得人睜不開眼。
那後生呆呆地仰起臉,嘴大張,奴僕們則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其中一個彎腰撿起了地下的宮扇遞給主人。
不一會兒就聽得樓梯板子上一陣急亂的腳步,有人在雅座的屏風外喚一聲,聲音款款動聽:
「小生在樓下拾得一扇,敢問可是裡面哪位姐姐失落的?」
雅間裡,對霞幾個全笑得嘴也合不攏,蝶仙也笑,卻只捏起了嗓子提喉嬌囀:「那扇子正是奴家誤失的,若蒙見還,感激不盡,放在外面就好,多謝君子。」
那聲音頓一頓道:「既是姐姐之物,理當歸還。只是也要姐姐細看明白,方無差錯。」
對霞等更是大樂,只把蝶仙瞎推瞎搡著。蝶仙笑著一手撥開她們,向外嚶嚀一聲:「是一隻牙柄腰圓宮扇,扇上是海棠含蕊的雙面綉,有個綠玉扇墜子,不消看的。」
那邊又頓一頓,卻是再三堅持,「說來倒是不差,只是東西貴重還須面交,便看看又何妨?」
蝶仙身邊的對霞一手掩口,笑伏去她耳畔,「便看看又何妨?——你就快些出去叫人家看看。」
蝶仙俄延一陣,便起身繞過了屏風打一個照面,屈膝接扇,「奴家只為貪看街景,一時走神跌了扇子,不想冒犯了公子,公子莫怪。公子現今既拾得這扇,還望高義,肯許見還。」
後生將蝶仙從腳看到頭,只見風流往上流,又從頭看到腳,便見風流往下流,又聽她談吐文雅,料不是個大戶妾室就是個小班倌人,直喜得抓心撓肝,重重還了一個禮,「小生哪裡的造化拾得此扇,當真僥倖。只這樓下的行人何止百千,姐姐的扇子卻不偏不倚正掉在小生的頭上,竟像那招親的繡球一般了,豈非天緣?論起來,小生路人,本不當言語輕薄,只是惟恐天緣不復,再無會面之期,不得不開口請教姐姐的芳名居處,也好他日再睹仙姿,萬望姐姐勿罪。」
二人在屏外郎情妾意地唧咕了足有半刻鐘,裡頭卻笑得一片花枝橫斜,只不敢做聲。一時待蝶仙迴轉,眾女再忍不住,全指著她亂笑。
蝶仙只管自得地搖著那扇子,一屁股坐回原處,「新上任的順天府知府杜大人的二公子,名叫杜可松,今兒晚上帶朋友來咱們這兒打茶圍。」
鳳琴先拍手叫起來:「原來姐姐今兒出門一趟,竟是招攬客人來的。」
照花也抿著嘴嘻嘻笑,「難為姐姐這樣肯為媽媽分憂。」
「得了吧,」對霞向身旁斜一眼,「她就是離不了男人,自從和那唱武生的査定奎鬧翻了以後早憋壞了。蝶仙,我可跟你這妮子說,今兒晚上人家要真上門,你可別又在開盤子的時候就和客人『偷活兒』
,省得媽媽罵你上輩子是尼姑,見了男人就骨頭輕。」
蝶仙晃了晃鬢邊的一支旋珠釵,恰好瞟見杜二公子杜可松帶著人離開,正在樓底向這裡瞧,她一面往下丟個眼兒,一面往這頭丟句話:「你少在這兒假清高,你倒是沒什麼武生小生的,只媽媽房裡那只最大的波斯角先生是誰請走了可要我在這兒說——」一語未畢,已被對霞紅了臉撲上來,「我瞧你是皮癢了,讓你再瞎說!」
正嬉笑著扭作了一塊,鳳琴在對面敲了敲桌面,「噯噯,別鬧了別鬧了,快看!」
幾人全朝樓下眺去,連帶一干丫鬟們也扒到欄邊,但見許多女子被從遮棚裡牽出來,同男子一樣,也是雙手被繩結捆住,每十人以長繩捆成一排,排成了數排站在高台上,任人細觀。
對霞眼力最好,粗粗掠一遍道:「果真如媽媽說的,有些姿色的全被蒐羅走了,只等著鴇母和人伢子看貨呢,留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棗,我看呀,買回去也只能當粗婢。」
檐頂的光線西移了一寸,正照在高台上。名簿上的一個名字被叫響,一個女人隨之被推到了台前。她一張臉兒倒是白淨,兩目呆滯地向下空望。唱賣的皂隷不遺餘力地扯起了嗓子吆喝著:「奶口,年紀十九,剛剛生產完頭胎四個月,無異味,無隱疾,一等一的好奶水。」
台下原已快曬蔫的看客一下子群情激動,有人笑著起鬨:「瞧這幅半死不活的樣子有沒有奶水都難說,只怕買回去要餓死哪家的娃兒!」
唱賣的皂隷蹭了蹭滿頭油汗,把頭一甩。立馬有一名差衙從後頭走上前,一隻大手直接就攥住那女人的胸口捏了一把。炎夏酷暑,女人身上穿的是紗衣,又因著殘破更薄了一層,只見一塊明顯的濕跡在衣前洇開,混著灰與汗水,招來了一隻蒼蠅落在凸起的一點上。
皂隷復又嚷起來:「怎麼樣,有沒有奶水?告訴你們,這可是從前東安門外禮儀房選中的奶口,每天白米雞蛋侍候著,不吃鹽不吃辣,好吃好睡,一天擠奶兩次,奶水都是送進皇宮王府給皇家主子們蒸奶茶的。」
那女人始終沒有一絲動作,任由差役又邪笑著在她胸口連抓了兩把。台下的喧嘩聲更大更亂,拍手的、吹口哨的、喊髒話的……於是和那女人比起來更顯得麻木的,就彷彿是台下瘋狂的人群。
奶口賣了十兩銀子,被送到遮棚的另一頭由貨主細驗。第二個帶上來的是個丫鬟,軟著身子摀住臉,叫人硬掰開兩手架住了膀子給台底下品評。再下來也有不吭一聲的,也有哭哭啼啼的,也有賣得出的,也有賣不出的,高矮胖瘦不一,卻當真並無一個略有殊姿。
樓上的蝶仙幾人像看戲一樣,一時相顧嘆息,一時開懷大笑。少頃,只見下頭推上來一個中年婦人,蓬首垢面,長臉小眼,膚色黃黃的,沒精打采地縮站在那裡。對霞一見她,正捏著吃食的手就停在了嘴邊,又直直地指出去,牙齒裡還咬著吃了一半的一顆李子,「唔,那不是——,哎呦,就在嘴邊了,她就是那個、那個——」
大家全伸長了脖子去望,照花先恍然大悟地「哦」一聲,蝶仙的丫鬟寶燕也急得直拍欄杆,「對,就是那天帶了一夥人來咱們院子裡大鬧的那個,是誰的夫人來著?」
「裘謹器,」蝶仙跟著就叫出來,「是御史裘謹器的老婆!」
鳳琴嗤地笑出來,「怎麼不是?這正是那位威風八面的裘奶奶呢!」
這時也不知台下的人喊了句什麼,一名差役上前去先推著裘奶奶轉一圈,又拿手撕開了她的嘴唇,亮出牙口給下頭檢驗。
對霞作目斜眺,把扇子起起落落地搖動著,「哼,她也有今日。成日價買人的御史奶奶,如今也嘗嘗被賣的滋味兒。」
蝶仙眼一轉,忽然立起身,手肘撐著樓欄向外一探,「裘奶奶——!裘奶奶——!」她在妓院裡自小習唱學戲,一把亮嗓子穿雲裂石,說時遲那時快,滿條街上的人「呼啦啦」全扭過了腦袋向這裡尋聲。
對霞從後頭掐了蝶仙的屁股一把,「我說你這蹄子又出什麼么蛾子?」
蝶仙只將對霞的手一打,斜拱著腰肢,半舉起扇子掩住了日光,一腔三板地喊出來:「裘奶奶,我唸著咱們是老相識,剛才求了媽媽買你進來同大家做個伴兒。誰知媽媽說,奶奶這樣的容色,只怕像那桃花源的洞口,『無有問津者』!對不住啦奶奶,如今看起來,連只『騷野雞』您也是當不上了,只好賣給人做個老媽子,灑水掃地、燒飯洗衣!」
裘奶奶迎著光眯起眼,也認出了蝶仙,氣得是兩手亂揮,直要從台上蹦下來,卻被差役拿住了脖頸箍在當地。裘奶奶的身子動彈不得,嘴巴卻一張一合的,想來也該是揚聲惡罵,卻只因在毒日頭底下立了半天,水也沒一口,喉乾氣虛,罵聲全湮沒在台下雜亂的笑聲裡。
蝶仙早就翹了二郎腿重新落座,照花邊笑邊皺起眉道:「姐姐也太唐突了些,這樣當街叫罵,豈不反失了自家身份?」
「就是,」鳳琴也飄眼往外一瞭,「你瞅瞅,全往咱們這兒看呢,指指戳戳的,多丟臉。」
蝶仙鄙薄一笑,「你們兩個黃毛丫頭還做夢呢!咱們有什麼身份?就連青田姐姐那樣兒香名鼎鼎的當初還不是被這臭女人指著鼻子羞辱?我今兒就是要痛痛快快地罵她兩句,這輩子,讓這麼多人看著一個妓女公然辱罵一個貴婦人的機會,可也沒幾遭。」
對霞端起茶悶了一大口,向照花和鳳琴笑道:「你們可別會錯了意,下頭衝咱們指指戳戳的十有八九是在打聽蝶仙倌人的芳名呢,等著瞧吧,今兒晚上懷雅堂可要生意興隆。媽媽若問起,就說全托蝶仙的福,『當風一站,應者云集』!」
幾人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片,唱賣台上的裘奶奶不知何時被推了下去,似一個無關緊要的配角被那樣無情而迅速地從一部書中隱去。
轉眼又是夕照向晚,林梢倒影。台上的買賣仍在繼續,樓上的卻已意興闌珊,結過茶帳,一徑又乘車回到槐花胡同。段二姐也像才進門的樣子,喜孜孜地拉了三個小女孩正指著叫人看。女孩們全都八九歲的樣子,個個是美人坯,身上的衣衫雖又髒又舊,料子卻不是雲錦,就是雲綢,一看就是高官顯貴家的小姐。
照花和鳳琴前去拉了她們的小手試著問了幾句話,蝶仙只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臉孔來,對霞則嘖嘖稱讚了幾句,「媽媽,何不領上去也叫青田姐姐看看?也好把今兒下午的熱鬧說與她聽聽,解解悶兒。」
「唉,快別提了,你們竟誰也別去擾她,讓她好好靜養吧。」段二姐立時一臉苦悶,「從上個月躺到今天,咳得嗓子也廢了,這剛見點兒好,才又發起熱來了。」
「什麼?」諸女皆驚,你一言我一語地亂起來。
「下午還好好的,怎麼轉眼就發熱了?」
「就是,姐姐的身子一向健朗,從不鬧什麼頭疼腦熱的,怎麼這回病了這麼久還反反覆覆的不見起色?」
「準是那庸醫不中用,趁早換一個。」
「哎呀,壞了!」
「怎麼啦?」
「我怕,嘖,別是……」
「哎呀怎麼啦你痛痛快快地說出來。」
對霞很為難地搓了搓兩手,「我怕姐姐是心病。那姓喬的不說這個月就要正式迎娶張侍郎的小姐嗎?彷彿就在今天,這陣子怕正擺酒待客呢。咱們雖說都瞞得緊,可也沒準兒姐姐自個打哪兒知道了——」
「不許提他!」段二姐豎起眉大喝一聲,又咬著後槽牙吐出一口長氣來,「誰也不許再提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青丫頭這陣子吃了藥才睡下,你們別去吵她了,都各自回房吧。九叔!」她回身將袖子一掃,袖風掠過了身後三張驚惶而無知的小臉,「把這幾個都帶下去洗個澡換身衣裳,明兒一早先領去給琴師。」
恰便此時,一聲極其激昂振奮的喊聲從外場傳入,似久旱後的炸雷,「客——來——!」
段二姐叉起腰,瞪圓眼,「呦,何方神聖?」
大家已笑起來,幾雙手一起把蝶仙推到前頭,「媽媽你只問她。」
來的正是那拾扇的知府二公子杜可松,還攜了三四個近友,一問起,這個是總兵的侄子,那個是侯爵的姨弟。段二姐久不見這許多貴客,格外慇勤。蝶仙、對霞和鳳琴更是身經百戰,照花又有「小魁首」的美譽,四人花紅柳綠地敬了一巡茶,獻過瓜子,談笑一晌,早把公子哥兒們哄得雲裡霧裡,即時就要在這裡擺一台酒。落寞有時的懷雅堂終於再一次清歌妙舞、絲竹並起,月滿人間不夜天。
音樂之聲隨風入夜,飄入了一頂綉羅帳。青田在帳中雙目緊閉,額頭塌著一塊濕巾,雙腮赤紅,嘴唇乾焦,她耳中聽得清楚,心裡卻迷迷渺渺的,竟恍似那是誰家娶親的喜樂。從這樂聲中騰起無數不成形的灰暗和細塵,漸漸地,幻化為另一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