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點絳唇·03

  在這裡,視線是俯角,其下有指尖相對的兩手,手掌微拱著撫過了眉骨、額頂,至髮髻,再整理一回本已理得一絲不亂的髮。額髮生有著天然的花尖,直指濃密眉頭所空出的眉心及高聳的鼻根。眼皮顫動了兩下,雅緻地輕抬起,直視向前。

  喬運則,望向鏡中的喬運則。

  五官工細,長身玉立,更出色的是一身的高貴氣質,人們會說,即便一個王子也不會看起來更高貴些。是只可存活仙人掌的荒漠裡所長出的水仙,生為異種的人們才會懂,一個需要在貧民窟裡成長的王子會是多麼地艱苦卓絶。

  戰鬥從記事起就打響了,拳頭和巴掌,侮辱和咆哮。喬運則所知父親動手的唯一理由,就是強大到不需要理由,想,就打。好好地吃著飯,碗就飛來了,前半句的後半句被一頓亂棍接上。母親總是弓著腰,在被像一隻米袋一樣捶打的同時護住她幼小的娃兒。喬運則永生也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他八歲,終於從母親的懷內衝出來給了那男人一下。他懂,但他忘了,在沒力氣之前,你沒資格講理。他被摜去了屋外,歇斯底里地拍門,聽母親淒厲的喊聲最終變作了一片死寂。第三天母親下了床,咯咯地傻笑,赤裸著遍體鱗傷躺去了街口的泥水裡,男孩子大哭著去拖,但母親只是笑。沒多久,所有的玩伴都不再理他,背地裡叫他「癲子兒」。而當父親一次次把一絲不掛的母親從外頭捉回來變本加厲地暴打時,男孩陰陰地縮在角落,不再挺身而出。母親終於被打死時,他已整九歲了,蹲在沒人找得到的地方不吃不喝地哭了一天一夜。他是如此地恨自己,恨自己竟在心底最隱秘的地方盼望著母親死,他寧願要那個淚顏婆娑的美麗女人,也不要一個無憂無慮赤身裸體的瘋婆娘。是由於他的盼望,母親才會死。冬天,男孩的淚透了一整身棉衣,結成冰。

  之後的第二個冬天,他陪父親去遠方的親戚家吃酒,夜歸時抄近道橫穿一座剛剛結冰的湖。結果走到半中央時冰面開裂,他輕,往後躍了一下即站穩了腳,半醉的父親則掉進了冰水裡狂撲亂叫。他抓了根樹枝,遞到半途了又縮回,眼看那男人骨節攣縮的手被泛著月色的湖水吞沒。

  就這樣,在喬運則的記憶中總有個站在夜深處、淺水邊的孩子,一眨不眨地張著眼,眼神又暗又骯髒,炭一樣,絶不會有誰想碰,他自己都不,因為一碰必沾得一手黑。但並非沒辦法解決這一切,辦法甚至相當之簡單,只要一點光點燃那兩顆炭,就令到人人都被眸內的暖意同光明所吸引,飛蛾撲火地向他靠近。隨心所欲地點亮眼眸,即為一株水仙能從沙漠裡長出的秘訣。而這件事從未比今天更容易,遍地都是炭火的火紅,連身上都是火紅火紅的。所以門一響,鏡中依舊立著個陰鷙的老男孩,鏡外卻已合身一旋,變回了氣質絶佳的美后生。目色溫澈,揖禮到地,「泰山大人。」

  禮部侍郎張延書當門而立,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在穿衣鏡前身著禮袍的喬運則,頷首撚鬚,「老夫年過花甲,膝下僅一女,不捨她出閣離家,因此在一年前為小女的終身大事擇選了三位雖出身寒門,卻具鴻鵠之志的雋才,由小女在紗窗後觀相自挑,小女挑中了你。今日聘期已滿,大禮將成。《說文解字》有云:『贅,以物質錢,從敖貝,敖者猶放貝,當復取之也。』贅婚,便即男子以身為質。自秦王掃六合至有唐一代,贅婿者一概等同於罪吏亡人,下賤以極,按照舊俗甚至應當棄姓氏、改入女家的族譜,入贅之婚儀也該由女家轎迎新郎。但老夫卻事先令小女移居舅父家,再由你花轎迎回,嫁妝鼓樂行人執事,一概禮節均與娶親無異。老夫之深意,你能否領會?」

  喬運則謙柔一笑,眉巒目池邊便有了菰葉菱角的清香肆溢,「小姐挑中僕,是小姐與僕的緣;老泰山紆尊遷重僕,是老泰山對僕的恩。所謂知恩圖報,欲報老泰山之大恩,僕以為,最好的法子就是珍惜與小姐的緣分。僕願與小姐永結秦晉之好,一生絶無他圖,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張延書滿意地笑了,在喬運則的肩上拍了拍,「賢婿。吉時已到,去吧。」

  府邸的正廳彩屏張戶,襲地紅氈,繡花平金的桌幃椅披、各色時鮮的花草盆景全籠在漫天燈籠與紅燭的緋光中。喜樂喧天,炮聲撼地。攢動的人頭間,喬運則牽住花結那一頭的張家小姐張蕊嬌,他從未看清過的閨秀,他的妻。

  坐床撒帳,交杯合歡。合歡香的濃甜氣味充滿了整座喜房,一對一人高的紫銅燭台上紅燭高燒,伴隨著椒牆上動盪的、隨後漸漸平息的影,燒得矮下來、矮下來,積滿了一掛掛的燭淚,紅若凝血。

  垂覆著層層鮮紅錦幔的萬代葫蘆五進婚床中,喬運則爬下來,寸縷不著地在地平上坐低。身後的床內傳來少女酣夢中的輕細呼吸聲,平心而論,那算得上是位誘人的小新娘,清純溫婉、嬌憨喜人,對於任何一位忐忑的新郎倌都無異於天上掉餡餅。但喬運則卻無驚無喜,只帶著一顆不快不慢的心說出該說的、做下該做的,萬千的旖旎皆是做戲——活活像一個娼妓。

  念及這個詞,喬運則的手就不自覺地觸上了胸口,那條破舊的假玉墜仍拴在他頸下。他用指緣拂過紅絲繩,掌心扣起了青石墜,隨之他的唇就嘲諷地向上拔高了一寸。他知道,張延書自許婚的那天起,就暗中派人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由於他有「前科」。他老老實實地每日待在翰林院,由訂婚到今日成婚禁慾了整整一年。但這些本也無所謂,反正跟自己的右手,或跟任何其他的女人在他早沒有絲毫分別,既然他心中的愛人已與世長辭,那個說著什麼「葉公好龍」的奇談怪論的女人不過是具瘋癲的、恬不知恥活下去的行尸走肉,是他尊嚴上的瘡口。天知道,「尊嚴」這個詞對一個錯生成下賤種姓的王子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他可以犧牲掉所有為人的尊嚴去換取尊嚴,如同他犧牲掉此生的摯愛,以換取一個無瑕的永恆。

  漫天的神佛見證,他沒在說囈語,他說的是真理,這就是他海枯石爛地老天荒的、愛的真理。

  「青田……」

  喬運則喃喃,握住墜子的手筋絡暴起,兩道熱淚划過他仿如石雕冷硬的面頰。在人生中最為喜慶的新婚之夜,他一心悼亡著他死去的愛情。

  蠟炬罄盡,紅色的一切陷入了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