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點絳唇·04

  夜,似心緒蒼茫無際,卻總有兜兜轉轉的沉夢亂石穿空,狠狠地砸在誰心頭。

  青田驚呼一聲,滿身冷汗地在床上坐起。她夢到了喬運則,他穿著新郎倌的吉服,手攜一名喜蓋霞帔的新娘,她看不到新娘的模樣,卻聽得到蓋頭下傳來咯咯的笑聲。她望著他們,早已是長淚滿襟,指著喬運則一遍遍嘶喊:「讓我看看你的心!讓我看看你的心!」他捲起薄薄的嘴唇一笑,把手掏進了心窩中,扯開肌骨,滿手血淋淋地送來她面前,攤開的手心裡是一帶紅絲與青墜。就在看到這墜子的一剎,青田若有所悟。她打了個冷顫,然後就醒了。

  臉上有淚在往下淌,自己抬手抹淨,迷茫地正回想著夢中情景,忽聽到一陣腳步響。暮雲端著一碗清茶來到床邊,探頭瞧一眼,「姑娘果然醒了。」她笑著把茶遞進她手內,撿起了掉落在床腳的手巾摁去冰桶裡鎮一鎮,「三爺來了。」

  青田抱著茶呷一口,頭昏眼花,「三爺?哪個三爺?」

  「攝政王爺。」暮雲立起身,把沁得冰涼的毛巾抹過青田的額和面,「王爺叫我進來看一眼,姑娘若醒著,他就進來瞧瞧;若還睡著,他這就走了。可巧姑娘醒了,我請三爺進來。」

  「不要!」青田陡一下沙聲失叫,手中的一碗茶全折翻在地下,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捺下了聲音低低地急道:「別,別叫三爺進來……」

  外間顯然聽到了動靜,一道熟悉的嗓音,彷彿喚醒一個長夢之人那樣娓娓地喚她:「青田?」

  緊跟著,青田就瞥見了金枝綠葉門簾上的投影。她一下支起了身子,手一亂,只打在銀帳鉤上,人卻軟得向旁一歪,一手扶住了床罩,另一手還直指過來,臉憋得赤紅,細喘連連地說不出話。暮雲愣一下,已然解意,快手摘下了兩邊的帷帳潦草合攏。

  銷金撒花的帳子後,青田退縮去床角,只聽得暮雲在床外略帶失措地叫了聲「三爺,姑娘她——」,就了無聲息了。接下來有悉索一陣,仿似是暮雲收走了床腳的碎茶碗,靜步而出。青田的心砰砰地狂跳著,是望見海之前先嗅見海風,她知道他已來在了床邊;他迫人的氣息,咫尺可聞。

  她遞出微顫的兩手牢牢死抓著帳幕的縫隙,生怕他會動手來揭帳子。但外頭許久都全無動靜,過了好一時才又聽他出聲喚一句「青田——」,聲音不大,沉著而平穩,「當日匆匆一別已有月餘,我早該來的,只是這十多天政務稠繁,忙得脫不開身。每日裡事畢皆在夜半,又聽聞你病著,來了只怕擾你休息。今兒也不算早,可再得空就不知又是幾天之後了,我實在想來瞧你一眼,讓我瞧你一眼。」

  聽了他的話,青田反而將床幕遮擋得更嚴實,半啞的嗓子幽抑但急促:「青田只是偶感微恙,並無大礙,煩勞三爺掛念於心。病人的氣息污穢不潔,恐怕冒瀆三爺,三爺還是先請回吧。」

  簾外有短暫的一停,又道:「我既知你病著,自不嫌病氣,來瞧你,就是來瞧你的病,把帳子打開。」

  青田轉側著,幾乎是把帳子擰做了一束,吊著整個上身的重量把額頭抵在裡面,「三爺,實在是我久病支離,姿容衰損,陋顏不堪一見,還望你體諒。」

  又是久久沒有回音,隨後有一聲嘆息,卻不帶一絲的傷春悲秋,「青田,我並非漢武帝,你又何必做李夫人?算起來,咱們倆相識也有一年多了,這一年,我自問盡心竭力。時至今日,你倘若依舊對我毫無情意,那便只管以病容相示,色衰愛弛、愛馳恩絶,正好斷我的念想。你倘若對我亦有一絲半點的情牽,則更該以病容相『試』,我若一見之下轉身就走,你所求的『白頭不相離』,也好自己斷了念想。」

  青田亂昏昏的,大半個人還沉浸在適才的噩夢中,這時卻彷彿轟隆一震,乍然間醒覺,心頭無比地澄明。她安然發了一會子怔,揪著帳子的雙手就緩緩下滑。

  於是有另一隻手,淺淺地探入。

  帳幕開啟的一刻,有零星的燭光漏進來,令青田眨了一眨眼。背光處,是思之寐之的身,是念茲在茲的臉。淡金葛紗袍,長青魚龍帶,人瘦了,卻極精神,下巴剃得乾乾淨淨的,神情凝澈。青田不知是否是錯覺,她看見齊奢的眼目有微微一紅,但她自個的眼淚業已奪眶,再也看不見什麼。

  齊奢就這麼一手停帳靜立在床前,床裡有一股腥重的藥味,堆著亂糟糟的一條絲被,擁被而坐的青田裹著件半舊白綾長衣,披髮乾枯,雙頰塌陷,眼窩因暴瘦而顯得又凹又黑,全臉僅有的一點兒光彩就是淚跡的反光。她不斷地不斷地湧著淚,近乎受驚地瞪著兩眼望著他。這些日子裡,他日日夜夜都在經歷著暴風驟雨的政變,眼下也一樣,一向精刮上算的理智在被感情瘋狂地反攻倒算著,最基本的判斷力也已失去:這個世界上沒有好和壞、美和醜,只有她,完完全全、真真實實的她。齊奢確定是她,他刀鋒上的花。

  他將羅帳掛去了半月鉤上,依著床沿坐下,攤開了手臂。

  如城池之傾陷,青田合身一傾就陷入他懷中,哭得要搖散每一塊骨節,亦是政變的劫後餘生。她曾一遍遍顧影自問,他是真,他是假?可見到他的一霎那——是詩歌在鐵蹄前的無力,是言辭在鮮血前的蒼白——她心中由一名文弱書生所把持的政權終是在風雨飄搖後,由一位馬上將軍大刀闊斧地徹底推翻 後,剃髮易服,洗心革面。

  青田天崩地裂地大哭著,半生的輾轉、辛酸、悲苦、隱忍,半生的罪與罰,割心剮肝的一滴滴,全是血——歷次改朝換代所必須的那麼多那麼多的鮮血,一滴不差,統統進獻在新天子的胸口前。

  青田一直一直哭,哭盡了夜千重,直哭到睡去,淚還在絲絲地流落。齊奢把她安放去枕上,覆好被子,伸掌試了試她的前額,額頭滾燙,像一塊燒炭。

  腳邊驟起一聲貓叫,在御不知幾時鑽進來,仰著臉衝他「喵嗚——喵嗚——」地不住長叫。齊奢「噓」一聲,床上的青田卻已扭動起來,閉著眼糊里糊塗地在那裡低喚:「嫵姆,嫵姆,耐勒洛搭?獨剩仔倪一干仔,天晏哉,小囡怕,小囡心浪怕,嫵姆……」

  齊奢愣一下,才反應出青田說的是蘇州話——他有好幾個侍妾是蘇州人,辨得出口音——但意思卻不大聽得懂,依稀知道她是在那裡叫媽媽,也知道她叫的媽媽不是懷雅堂的段二姐,而是那個當初把年僅五歲的她賣進窯子窩裡的親娘。他記得那次聊天時青田提過,她自小離家,吳語早已忘罄,這時卻在胡話裡把鄉音滔滔不絶地講來,仿如在最絶望時,仍會本能地,去找那個出賣了自己的母親。

  齊奢俯下腰,隔著綢被把青田的上半身整個地緊抱住。她還在吶吶地夢囈著,淚不絶地滾下。齊奢一下下拍打著她,一個字也不說,只近乎於畏懼地體味著:心,是多麼古怪的一件東西。這麼些日子他所見所聞、他親手所行的儘是些慘絶人寰之事,滿門抄斬、千里流放、投毒暗殺……一打開密報就是酷死、自戮、血書之類的字眼。然而不管多少條人命、多慘烈,對他至多也只有一聲嘆息的重量,當前卻只為了個發熱的棄兒,就把一顆根本油鹽不進的心疼得他如在油鍋上煎熬。齊奢更著緊地把青田往胸懷裡摟了又摟,充溢著本該對許多人有、而對她卻並不該有的,深刻的內疚。

  天明前,不得不離開時,齊奢就離開了。青田仍做著亂夢,枯槁的病容上有道不明的昏昏潛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