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一晃而過,又當紅日照耀之時。
庭院清曠,軒窗宏麗,窗前有華紫攙白的一捧錦葵,清爽嬌艷,其間一朵隨「噠」一響而斷卻了花莖,被插入一樽蓮瓣花插內。
花插後是笑微微的西宮太后喜荷,一副妙顏血瘀盡消,玉頰貝齒,手捏一把銀晃晃的剪刀,佩有三支剔絲琺瑯護甲的手又往鮮花當中撥揀著,挑出了一枝正欲下剪,太監趙勝卻踅進來,生得粗糲凶蠻的臉龐笑得賽過花朵。
「主子,今天太陽可打『西邊』出來,『東邊的』親自來望主子的病啦。」
喜荷很舒暢似地把眼皮半閉起,「也有這麼一天!照道理說,我詹家也是紫府舊族,我年紀比東邊大,服侍先皇也比她早,又生了兒子,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東邊不過仗著娘家勢大,一來就當上了皇后,這些年更是借名位之尊處處刁難於我。這口惡氣,總算能好好地出一出了。」笑渦在她的嘴邊濺開,手內的銀剪重重一合。
慈寧宮正殿內,東太后王氏坐立不安。王正浩亂黨案令家族所遭受的重創使她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顱,向攝政王一派的西太后示好。這大概是多年來她第一次貴足踏賤地,因而便把宮房內的陌生擺設一一打量,藉此打發等待的時間。當每一件擺設都已看爛,手中的一盞蜂蜜燕窩也已由溫熱啜到冰涼時,方才等到太監迴轉。
趙勝抖了抖兩道又黑又粗的板刀眉,語氣刁鑽:「回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正歇晌呢,平日裡也該醒了,偏偏今兒這會子還沒醒,奴才是左等右等,到底不敢驚擾。要不母后皇太后先請回?改日等我們主子大好了,再去慈慶宮道安。」
聽畢此言,東太后的貼身太監吳染的一張臉黑成了燒剩的煙絲,東太后本人則堪比冒火的煙槍,直接把瓷盞往桌上一撂,拂袖而去。
這一場放鴿子對當慣了鳳凰的王氏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好在回到慈慶宮後不久,便有兄長王正廷前來探視。王氏狠狠地哭訴著午後在慈寧宮的遭遇,一張臉全揉進手絹裡。
「分明就是藉機報復,就因為我當年讓她在宮外跪等過,今兒就當著那麼多下人讓我足足乾等了兩刻鐘,故意羞辱我。」
王正廷坐在鳳椅下首,看起來毫無改變,永遠是氣度沉凝,一雙眼靜森森的,「都怪三哥不好,自從出事就始終得不著機會進宮,今兒好容易才找到藉口能見上一面,讓妹妹受委屈了。」
王氏傾訴一回,總算鬱結稍解。一壁揩拭淚跡,一壁吸著鼻子詢問:「爹爹的病好些了嗎?」
雖則親自將老父嚴密軟禁,王正廷卻臉不紅心不跳,用一副極坦蕩的口吻答道:「父親為挽救王家、平息攝政王之怒,不得不親手斬殺大哥,將所有的罪名都推給他一人承擔,實覺痛心無倫。能夠暫時不理朝政,安靜頤養,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好事?」王氏冷哼半聲,「咱們王家還沒到日暮途窮呢,就已經有小人忍不住跳出來張牙舞爪,倘若真有樹倒猢猻散的那一天,怕是西邊立刻就會請我這位東太后移遷仁壽宮,跟那些個太妃一起孤獨老死。」
「妹妹多慮,稍假時日妹妹就會發現,西邊非但不會為難妹妹,反而會和妹妹同心同德。」
「嗬,我們有什麼地方可同心同德的?」
「對付攝政王。」
王氏幾近要駭笑出來,頭上一副雙鳳步搖墜下的紅寶挑珠嘩啦亂響,「三哥你說夢話吧,西邊會對付攝政王?那對姦夫淫婦還不是鐵板一塊?」
「此言大謬。」王正廷以右手拇指同中指輕刮了一下微翹的須尖,面色鄭重,「想那攝政王的母后本是你我的嫡親姑媽——王家人,當年力爭立他為儲的也是王家人,現在跟他鬥得你死我活的不還是咱們王家人?情勢比人強。西邊最初跟攝政王結盟也是迫於情勢,他們詹家雖名望尊崇但權薄勢微,故此為了對付我們王家,她需要一位執掌強權的外臣,而攝政王為排黜異己,也需要一位口銜天憲的內援。而今我們王家元氣大傷,他們倆外患既除,內憂必生。」
「內憂何來?」
「論情,西邊對攝政王,瞎子也看得出,那是情真意切,可攝政王對西邊卻不過敷衍差事,近一年聽說都在外頭跟個煙花女子打得火熱。倘若是動了真情,讓西邊知道,以國母之尊嚴與女子之妒忌,該當如何?」
王氏濃重的淚意有所消退,「三哥,你接著說。」
「論勢,皇帝專用的兵符現下已存於攝政王的府邸中,就是說這天下間實際的皇帝已成了攝政王。這些年,攝政王在沙場上、朝廷裡拚死拚活、殫精竭慮,這拿心血換來的權柄,來日他會心甘情願白送給一個坐享其成的小毛孩?西邊受我們王家挾制多年,有此前車之鑒,她又豈能容舊事重演,坐視攝政王一手獨攬大政,而不懷疑他欺負孤兒寡婦、暗懷篡弒自代之心?」
殿內原就空無一人,王正廷卻依舊警覺地兩邊一望,低聲但鏗然,「世上最易生嫌隙之人本就是曾經共患難的男女,情比金堅尚且朝不保夕,更何況攝政王跟西邊這一對破綻百出的野鴛鴦?耐心一些,鷸蚌相爭之日,你我就是漁翁。眼下妹妹只管放寬心,照顧好自己的身子,韜光養晦。」
王氏一手垂落在側,手中鳥銜瑞花的帕子濕漉漉地耷拉著,頽然軟亂,「我倒想,可惜有人容不得我們韜光養晦。才我聽吳染報說,光昨天一天就又有三十七人被拘,其中有個老學究不過是書生積習,指斥時政未免偏激些,竟判了秋後斬決,都快八十的人了也難逃一刀之苦,跛子三可真敢造孽。再這麼牽連下去——」
「已經牽連不下去了。」
「怎麼?」
「疫病。」王正廷的眉尾稍一動,似一轉機的微妙,「此病十五年前就暴發過一次,病初只是頭疼發熱,但久熱不退,進而咳血,見血而亡,其時死者數十萬,這一次有過之而無不及。前幾日起於京郊,現已開始傳入內城,到今日上午已發現病人足足兩千八百例。如此一來,這陣子光是勘災、蠲免、賑濟、養恤就夠攝政王忙活的了。再加上疫症乃天象示警、神明降怒,咱們就等著齋戒祭祀、大赦天下吧。」
慢而又慢地,王氏綻開了一個笑,「看來,天不絶我們王家。」笑靨美若春山澹澹、秋水盈盈。
而這場瘟疫帶給其敵手齊奢的,則是完全另一副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