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點絳唇·06

  濃眉深鎖,兩隻眼略帶疲憊地半垂著,空盯住案上一份批了一半的摺子,一語不發地聽著案後的一位花須太醫口若懸河:

  「原只是密雲的一對夫婦暴病而亡,結果掩埋得不夠深被野狗拖了出來,胸膛糜爛,肺腑外露,就這樣感染了全村,又由一村及一鄉,由一鄉及一鎮,一發不可收拾。不過雖則病勢洶洶,好在與十五年前的那場瘟疫一模一樣,十五年前的『試真湯』也靈驗如初。」

  一簾花影、四壁圖書間,齊奢終是抬起了雙眼,以示垂詢,「試真湯?」

  「哦,回王爺,」太醫頭頭是道地作答,「外症雖有一定之形,而毒氣流行卻無定位,毒入於心則昏迷,入於肝則痙厥,入於脾則腹疼脹,入於肺則喘嗽,入於腎則目暗手足冷,入於六腑皆各有變端。而此疫一旦染上,疫氣就直犯上焦肺衛,同時絶脾陽、斷元氣,乃是死症,無藥可治,只能隔離病患,以防再染他人。但由於此疫初始的症狀與發熱無異,人人自危下,當年竟將許多只是偶染風寒、肺疾咳嗽之人驅逐出戶,強行與感染時疫者鎖在一起待死。其時太醫院的院使魯老大人深感此舉慘絶人寰,特主持包括卑職在內的各位太醫日夜鑽研,配製出這一味試真湯,系辨症之用。家中若有發熱之人,使其飲下,三個時辰後如若身出紅疹,便只是普通熱病,按理醫治即可。如若身不見紅,便為瘟瘴,那便須立即將此人送去癘所。」

  「這樣說來,控制此疫倒是有成例可依的?」

  「正是。早年十室九空、萬眾驚惶,只因病發突然,且那時與韃靼的戰事未了,朝廷一時半刻間無暇顧及,故爾耽擱了。現今只要及時處置,疫情必能驅控。」

  齊奢略做忖度,便向一旁偏過臉道:「周敦,馬上傳令下去,叫惠民藥局把『試真湯』的方子散入民間,同時挨家挨戶登記病人。對已被送入癘所的病人要審問查證他們染病前後所接觸的所有人,列出名單嚴密監控,一旦確診,務必第一時間強行送入癘所隔絶,不得通融延誤。」

  周敦朗聲領命,退身即去。那太醫撲袖拜倒,「王爺英明。」

  齊奢擺擺手,「你辛苦了,退下吧。」接著就拈起了筆架上的玉管兼毫,濃蘸硃砂,埋頭又往摺子上寫起來,寫了有十來字,周敦就躡腳而回。齊奢望了他一眼,手間的筆鋒無端端一頓,「你再叫人去懷雅堂問問,青田的熱這幾日退了沒有?」

  周敦一怔,便又俯首應下,剛剛轉過腳,耳後已響起一聲「等等」,他扭過臉,但見主子重新落筆疾書,頭也不抬道:「不用問了,只去通報一聲,說我晚些過去。」

  大約起更時,齊奢動身離了皇城崇定院,一隊便裝番役將他護送至槐花胡同便四散巡遊,只留下周敦和何無為近身侍奉。天黑得不實,總顯得藍墨墨的,蕭然無雲。段二姐早前得了通知,在后角門恭候多時,一見到齊奢先儼儼地行了個大禮,然後就掏出手絹來朝臉上擦動著,「王爺,我們青丫頭福薄,怕是要辜負王爺的一番優眷了。」

  一股不祥的預感似一條冰涼的水線,在悶熱的暑夜裡由他背脊上陰陰地淌下。齊奢渾身發冷,「什麼意思?」

  段二姐揉一揉眼,又吸了兩下鼻子,「前兒上午青丫頭原已退了燒了,只請郎中來再開些進補之藥,當時誰也不知道那郎中早些時候診治過一個疫病病人,自己也染了病!他是今兒早上被送進癘所的,今兒下午青丫頭就又開始發起熱來。這一回,老身怕是凶多吉少。」

  她說著說著又哭起來,慼慼哀哀的哭聲中,有一會兒功夫齊奢是徹底失語的。等到可以說話時,他只很簡單地問了一句:「喝過試真湯了?」

  「還沒,已經叫人煎上了。一會子喝下去,晚些要發不出疹子……」二姐搖搖頭,軟綿綿地靠住了身旁的一個老媽子,「王爺先回吧,若還惦記著我們青丫頭,三個時辰後派人來聽個信兒就是。是好是歹,交給命吧。」

  齊奢沉沉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就拔腳向前,「我去看她。」

  「這可使不得!」段二姐一下張開了兩臂,撲上來攔住,「現在青丫頭房裡的人全被打發走了,只留了一個暮雲守著,連她幾個姐妹想看看也叫老身攔住了。這疫病兇猛,過過眼就染上,同處一室多不能倖免,已經賠了一個,不能再饒一個進去。何況王爺您是萬金之軀,有個小小不然的,懷雅堂幾十號人命全加起來也擔待不起啊!」

  齊奢伸臂撥開她,「是不是疫且還未定,總要看過再說。」

  「王爺使不得——!」段二姐一嗓子還沒喊完,周敦也已「嗵」一下當地跪倒,兩手扯住了齊奢的袍角,「王爺,王爺這可不成!您若實在不放心段姑娘,奴才代您進去問候一聲,王爺自己可千萬去不得!」

  後頭的何無為也跟著跪下來,「王爺當真去不得!」

  齊奢甚為冷淡地下乜著,「你們要麼跟我進去,要麼就跪死在這裡。」他握住了身上的紡綢長衫,由周敦的手裡一把扽出,邁步向前。

  周敦和何無為苦著臉相視一嘆,爬起身隨在後頭。段二姐仍支著兩手傻站著,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身邊的老媽子過來攙住她,拿手帕替她搵了搵淚,「就讓王爺去吧,王爺福澤深厚,有他庇佑,沒準兒青姐兒就轉危為安了呢?」

  果然屋裡的一干小丫頭全不見了,獨剩暮雲一個。她正蹲在外間的小銀銚子前燉藥,臉的下半邊繫了塊折做三角的絹帕,抬臉望見齊奢幾人進來,那帕子一瞬就被一塊水跡重重地洇透。暮雲倒是不曾阻攔,只淚漣漣地起身一福,手往裡頭指了指,「三爺來了。趁著還能見,再見一面吧。」

  齊奢獨自走入了臥房,臥房正中是一隻原本擺在明間的鎏金大爐,被移到了這裡來,焚燒著一爐的蒼朮、白芷、艾葉等闢穢藥。淡淡的白煙與濃郁的蒼香後就是那張紅木床,床前金燭高燒,青田靠著只大錦枕直坐在床頭,烏鬘半鬆,只在額前橫著一抹攢珠勒子,一肩斜垂著散落的長髮。繁綉古錢花樣的蜜合色短襖上一對包金鎖喉小鈕緊扣著,領口卻仍鬆得逛蕩,更顯出人觸目驚心的消瘦。她手裡捧著一本書,雙眸深垂,神色清雅有情,似古佛殿的壁畫上被剝蝕了艷色的天女。聽見有人聲,她只掀一掀長睫,眼睛並不曾離開書本,「不是告訴過你,我有事兒會叫你,沒事兒你只管在外頭待著,你有幾條命淨在這兒來來回回的?」輕靈的嗓音裡仍余有一絲微沙。

  大概是太久沒有任何迴響,青田才從書中抬起頭。這一望,她安然的雙眼中便掀起了驚濤駭浪。齊奢已就手拉了只鼓墩在她對面坐下,「別,你幹嘛?甭動彈,只管這麼歪著,咱就隨意說說話。」

  青田彷彿要下床,又猶豫著不敢靠近,終究還是坐在被中,卻驀然把臉朝床裡別過去,雙手往頰上摁了摁。她鬆手的一霎,齊奢看得真,她手中的書是《阿彌陀經》。他心頭好一陣酸楚,卻提聲笑起來,「瞧你氣色不錯。」

  青田回過臉來,雙眼紅紅的,也笑了。同樣將他端詳了一番,目光細微流連,「三爺,你的心意青田領了,只是此地委實不祥,不宜久留,三爺這便去吧。」

  齊奢一臉的笑意拳拳,「不礙事兒,我命硬得很,打小就百病不侵。那時候韃靼的軍隊也鬧疫病,成百成百的死人,我就在軍中,一點兒事情也沒有。」

  「我知道三爺體氣壯,可性命攸關,畢竟不是鬧著玩兒的。等我好了你再來,咱們愜愜意意地說話豈不好?偏湊著這會子做什麼?快走吧,啊。」

  「我來都來了,自不會走,你就省些口舌吧。」

  「你在這兒,我心中不踏實,求你了,還是出去吧。」

  「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囉嗦起來?蝎蝎螫螫的。」

  「你只想想你回頭真有什麼事兒,我心裡怎麼過得去?」

  「知道就好。你真有事兒,我走了心裡一樣過不去。你這麼說是只顧著自己,卻將我置於何地?」

  「三爺,你沒看見暮雲也待在外頭,就連在御我都叫人把它抱走了,你這——」

  齊奢大為不耐煩地手一揮,「行了,我的脾氣你也清楚,說一不二。但話得分兩頭說,你若不是疫,陪著我談天說地有什麼打緊?你若真是疫,這就可能是你我間最後一次坐而論道,大家都是博古通今、舌燦蓮花之人,難道你就打算把這你推我讓的無味言辭說上一夜,以作絶唱?」

  青田破顏而笑,兩眼更加紅得厲害,隔一爐香煙睇來,如山花隔水一脈,「三爺這張嘴死人也要說活了,我這病人說不過你。」

  「噯,聽話就對了。」齊奢與她四目相投,兩人都是笑著的,卻又有些歡喜之外的什麼在這笑意中靜靜地流淌。

  青田抬起一手,手上沒戴護甲,露著小指上寸長的一根紅指甲向外搖了搖,「那你再離遠些,咱們就這麼說說話。」

  齊奢含笑望她,眼底有大深沉,「我只遺憾從未離你離得夠近,哪肯再遠一些?」

  香爐上鑲滿了紅寶石和綠祖母,青田的視線中就有無數夢魅明粲的光點在爍動,一閃一閃地墜在她眼睫上,是一片近可摘擷的星天。可還不待她說什麼,齊奢的聲調又已一變,憊賴而浮誇:「你瞧,這樣說話才有意思,爺一張口就是自個都料不到的漂亮情話,哪怕曹子建、李義山再世,談情說愛也不過如此了。只可惜沒個書記官在冊,把爺的生花妙句一一筆錄下來。」

  青田又笑了,他是從不肯正正經經流露深情的,那些有損於男子氣概的、甜到發膩的情話,總得攙著些油腔滑調,這樣子也無非如一個懷春少女偏要對情郎嗔眉冷目,是另一種驕傲的、強悍的羞澀。而她,則分外地落落大方,依依笑凝來,「三爺一字一句,青田盡錄於心。」

  這一回輪到齊奢愣住,在他的印象中,這是青田第一次如此坦然真摯地以言語回應他,如同那一夜,以眼淚。他望著她一覽無餘的柔情雙眸,也想像那一夜一樣紮紮實實地擁抱她,但此時此刻,他們間卻相隔著生與死的更疊。這一霎他無法再直視她,因此他轉過眼望向了一旁桌上的一套古越窯茶具,佯笑一聲:「你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爺進門這麼半天,連茶都不請爺吃一口。」

  青田低眉懶聲地一笑,「是了,可不是我疏忽了?那只細線劃花的小杯是我常用的,其餘的都乾淨,恕我不能過來伺候了,三爺只管自己招呼自己吧。」

  已半涼的茶有更清冷的香,齊奢自斟了半杯,卻僅僅抿了一口就放低,手指在如玉似冰的瓷質上摩挲著,忽而揚目笑道:「說了這一會子你也口乾了吧?我削只蘋果給你,潤潤口。」說著當真就自桌上的果盤裡揀了只蘋果,又抓過了盤內的牙柄小刀。

  羅帳微垂,青田自煙霧繚繞間注視著他,眼中含著潤潔而光彩的笑,「呦,真想不到三爺竟如此多才多藝,還會削蘋果呢。」

  「開玩笑。」他動作很慢,但一板一眼,認真如天下的頭等大事,「不是跟你吹牛,什麼粗活兒細活兒爺沒幹過,樣樣拿手。」

  「爺這一身本領全是在塞外練就的?」

  「可不?小時候住在紫禁城,慢說削蘋果,擦屁股都不消自己動手。」

  青田雙手掩面,狠狠啐一口,「我瞧你講話愈發粗糙了!」

  「原就是個粗人。」

  「粗人仔細著些,若不小心削了手,可不興疼得哭鼻子。」

  齊奢耷拉著眼,哼一聲:「長這麼大,爺只為一件事兒哭過鼻子。不過你不用問,爺和你還沒熟到那份兒上,不會告訴你的。」

  「三爺?」

  簾外有誰輕聲呼喚,齊奢的手一頓,「進來。」

  隨裙幅的微響,暮雲打簾而入,聲音隔著臉上的罩帕聽起來有些發悶,語速卻極快,火急火燎的:「對不住三爺,打擾您和姑娘了,只是外頭出了點兒事兒。」

  「怎麼?」

  「突然來了一隊巡警鋪的人,說是那染病的郎中在癘所裡把這兩天有過接觸的人家全部一一交待了,其中就有姑娘。那些官差們又聽姑娘發了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一口咬定姑娘定是感染了瘟疫,非說現在就要把人帶走押去癘所裡隔離,現正跟曹旺兒他們幾個護院拉拉扯扯的。沒三爺的吩咐,我們也不敢瞎說您在這裡,可只怕那夥人真的硬闖進來,倒冒犯了三爺。」

  青田已聽得綳直了身子,兩手在被角上緊抓著。齊奢卻不緊不慢,只唇角微微地一掀,「他們辦事兒倒挺利索。周敦呢?」

  暮雲抬手向哪裡一指,「才媽媽請了周公公他們去喝茶,想是在前頭樓上。」

  「呵,還怪會享福。你去告訴周敦,叫他處理。」接著就低下頭,把削了一半的蘋果接著細緻地往下削。果皮一寸寸墜下,欲斷不斷。

  暮雲呆了呆,方才「哦」一聲,小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