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跑到正院,就見段二姐與周敦和何無為打一間茶廳中疾步而出,暮雲喘著氣奔上去,一把拉下罩住口鼻的絹帕,「周公公!」
周敦截斷了她,「不用說了,我知道了。」一頭撩起長衫去腰間摸弄著什麼。
暮雲素來機靈,見勢也忙將環在頸上的手帕解開,拿手心託了。須臾,便見周敦摘下了貼身的一樣東西放在那帕上。
「暮雲姑娘,請你把這個給他們领頭的看一眼。」
暮雲向周敦謝一聲,將帕子一攏,捧在手裡就往大門去。
大門那兒已擁滿了一堆腳大手大頭大、腿粗腰粗脖子粗的大漢們:一邊是懷雅堂的護院,一邊是巡警鋪的鋪兵,正鬧得個不可開交。
曹旺兒將兩手叉在腰間,橫擋門前,但臉上卻兜滿了笑,「各位差爺,這又何必呢?都是常來常往的,平時還少了孝敬各位的不成?」
鋪兵的小頭目一腳踩在門檻上,鼻孔朝天地冷笑一聲:「你們孝敬的是從前的白檔頭,我們侯檔頭可從沒得過你們的孝敬。」
「呵,好說好說,這不最近生意不大景氣嗎?過了這個月自少不了各位的。大哥們給個面兒,好不好?」
「你少囉嗦!我們只要帶那個熱病的姑娘走,這兒人來人去的,只耽擱一天就不知又要多出多少的病人來,回頭疫情鬧大了,你擔待呀,還是我擔待呀?」
曹旺兒這時也把臉一黑,同時嘴裡也「嘿」一聲,「那敢問這位差爺,這位姐兒是誰,您知道呀,還是不知道呀?」
「不就那他媽的什麼段青田嘛!伺候過攝政王爺的不是?」頭目手一擺,滿臉的不屑,「什麼了不起?這胡同裡哪位姑娘還沒伺候過個把王爺公爺的,伺候過又怎麼樣,婊子不他媽還是婊子?老子偏看不上她們那個樣兒,剛出道時有個三錢五文的就當寶,恨不得去舔客人的屁股眼兒,一旦走紅了,嗐,倒要考量起客人的功架,一個個挑肥揀瘦的,看也不正眼看人。俗話說:『皇帝的女兒狀元的妻,叫花子的老婆一樣的逼。』老子是堂堂正正吃皇糧的,倒怕一個賣逼的不成?讓開!」
「噯,你們不能進去,不能進去!」曹旺兒帶同幾個護院拿身子死死地封住門,大牙一咬,「不是我嚇唬各位,我們姐兒屋裡可有貴客,你們衝撞不起!」
頭目擰起腮上的兩塊肉獰笑一聲:「你當哥兒幾個傻呢?那婊子都他媽染了疫了,甭說『貴客』,只怕是『鍾馗開飯店——鬼都不上門』!」他身後的鋪兵們一陣轟然,「錢哥說得好!」笑聲未歇,這姓錢的已正正板起臉來,抖了抖腰中的佩刀,「你們這群烏龜給爺聽好了,爺現在就要進去拿人,誰若再敢阻撓就是妨害公務,一併帶走!」
「且慢!」
正值劍拔弩張之際,忽聞得脆音乍起。姓錢的眯起眼,見一位青春女子颯颯地走來,臉圓而帶腮,黑黑的彎眉,單眼皮,稱不上美貌,卻是十分順眼白淨,眼神炯炯地把他們挨個一掃道:「你們誰是领頭的?」
他笑了,「啪啪」拍了兩下胸脯,「在下就是。敢問姑娘花名?哥哥改天有空也來給你捧捧場。」
前頭他們吵嚷的那些髒話暮雲依稀全聽在耳內,正是滿腔怒火,故意冷冰冰地一笑,「給我捧場,怕你還不配。」
「嘿?」姓錢的眼一瞪,蒲扇大的巴掌就要扇下來。
曹旺兒正待出手攔阻,暮雲已縱聲斷喝:「你敢!」
姓錢的倒真把手生停在離暮雲的臉蛋只不到一寸處,暮雲的手卻向前足伸了有一尺,「自己看看。」
「什麼玩意兒?」姓錢的猶猶疑疑,倒也收回手,把暮雲手托的帕子四角掀開來。懷雅堂的正門高懸著紅燈,端端地照在暗花絹帕間一塊篆文書刻的牙白腰牌上,令姓錢的當場就一抖。像他們這些鋪兵腰中也掛的有腰牌,不過只是塊三寸長一寸寬的紅木牌,正面書寫隷屬部門,反面書寫當差姓名。另有一種烏木牌是四品以下的低等宦官「火者」所佩,凡四品以上稱「太監」者才可佩戴此等象牙腰牌。牌子是反面翻在那裡,上頭只刻著兩個字,第一個瞧起來很像是個「周」。姓錢的不大識字,腦袋卻不傻,一看出這個字,嚇得簡直尿在褲襠裡:北京城姓周的大太監,伺候的主子還有哪一位?!
立時一改惡顏,哆哆嗦嗦擠出個笑臉,沖暮雲連連鞠躬,「呵呵,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姑娘海涵,姑娘海涵。」又扭臉向後怒斥一嗓子,「都傻著幹什麼,還不快給姑娘賠罪?」
兵差們錯愕相對,卻也不得不扶刀哈腰,「姑娘恕罪。」
姓錢的又朝曹旺兒幾個拱了拱手,「嘿嘿,一場誤會,哥兒幾個別放在心上,回頭一道吃酒啊……」嘴裡賠著無數的好話,又把那些屬下罵罵咧咧的,一溜兒夾起尾巴走掉。
走出一段,後頭就嘁嘁喳喳的開始了:「錢哥,怎麼回事兒?」「是啊錢哥,那女的什麼來頭?」「是那個什麼段青田嗎?也沒見像傳的那樣閉月羞花,什麼『京城第一美人』、什麼『花榜狀元』,不過湊合而已。」「你他媽傻吧!人段青田也是咱能見著的?這小婊子我認識,是段青田的丫頭。」「丫頭?看她穿的比富家小姐還氣派些,竟是個丫頭?「哎呀你們都瞎吵吵些什麼,錢哥,她手裡拿的到底是個啥寶貝?」「對啊,莫非真有什麼貴客?」……
「別問了!」錢哥威喝一聲,又沮喪地嘆口氣,自言自語著,「媽的,那位天皇祖宗不會真在裡頭吧?那可就邪透了,難道這就是那些酸詩人說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老遠的地方,暮雲直望著那一隊強兵消失在胡同口,方才慰告了曹旺兒一行幾句,即向前轉來。段二姐幾個還守在原地,侍衛何無為照舊永無一言,周敦倒是絮絮地說著,滿面無奈,「大娘話中的道理我們何嘗不明白?只是自來只有奴才聽主子的,哪有主子聽奴才的?我們去勸也只有討罵的。罷了,就是大娘說的,好和歹全看命吧。呦,暮雲姑娘回來了,怎麼樣,可還順利?」
「多謝周公公,」暮雲掬個禮,將牙牌遞還給周敦,「順利得很,那伙官差一看就乖乖撤了,都放心吧。那媽媽你們在,我回去伺候著了。」
「我們也回去。」周敦拴好了腰牌,向段二姐點點頭,「多謝大娘的好茶。」
三人一道又回到了青田的房中,周、何就在堂屋外侍立,暮雲一個人進屋,先屏息聽一聽,才上前隔簾而報:「王爺,沒事兒了。」
裡頭「嗯」了一下,再沒有其餘的響動。
暮雲便重新蹲去了小爐前掀開藥鍋看一看,一股滾沸的白霧撲面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