綉簾內亦是煙霧迷細,略帶著苦澀的草藥香縈繞著鼻端,似一段避不開、揮不去的憂悒。
齊奢卻始終是笑著的,已將一個蘋果削得整齊乾淨,又片做一片片的盛在一隻銀碗內。這碗是他從前贈給青田的,卷雲紋,碗底刻著梵文的六字真言。
青田笑指住床前的一張蓮花小幾,「放在這兒就成。」
齊奢將碗放去幾上,抽身正坐,抓了桌上的小洋巾抹一抹手,「吃吧,蘋果蘋果,平安結果。」
青田將碗掂在手間,垂視著碗中一捧晶瑩的果肉,捏一片放進了嘴裡,「這蘋果好甜!」她笑著低垂了雙目,溫婉如許,「才三爺來之前,我坐在這裡一面讀經一面想——想自己這一輩子:無知幼年被生身母親出賣,青春年華被終身所托出賣,連我自個也一樣在這枇杷門下出賣著自個,今兒賣與這個,明兒賣與那個,賣身的錢夠蓋一座皇宮,可我卻永遠是最卑賤的賤民。唯一無憂無慮、清清白白的日子,就是小時候在家鄉的日子,可那些日子我已全記不起了。這樣的一輩子就此得以終了,該是求之不得,但我心中竟是捨不得——捨不得一個人,想著若能在此時再見上這個人一面,破落一生亦算圓滿,只可笑到底是自己的痴心妄想罷了。怎知一抬眼,就看見了三爺。平安固然是福,身處險地卻有知己不避惡難而以身相伴,是更大的福報,眾生億萬,也少有一二得享此報,我從沒想過我這樣一個人,此生會有這樣的福氣。這全都拜三爺所賜,假如——」她稍一踟躕,沒說下去,只清悅地一笑,「那麼我只有來世再報恩德。」
輕煙與燭光下,青田凝眸相望而來,素淨的容顏之上有血潮的紅暈在洇湧瀰漫,是金風中的最後一朵荼蘼花,貞靜、艷烈。這一剎,這花,在齊奢的胸口永遠紮下了根,刺得他一腔子腥甜。他滿腔都是要對她講的話,可這些話他一個字也不敢講,只要一個字,他就會滾滾淚下。而他太清楚如何應對這樣的時刻,笑,幾乎是耍渾地笑,「我以前大抵沒同你說過,我覺得這世上有兩句話最不要臉,一句是『改日請你吃飯』,還一句就是『來世再報恩德』,你們這是明擺著賴帳。爺的恩德,你必須這輩子給爺報嘍。」
青田笑著又把一塊蘋果送入口中,將他曲折的心意細細品味。而後她抬起頭,兩腮輕輕地一咬,「請三爺出去幫我瞧瞧,試真湯可煎好了?」
齊奢去了短短半刻,回來時手中就多了一隻瑩白流霞的小藥盅。他空站一站,就還把這盅子放去青田床前的小幾上,在原位坐下來。
兩人間,眼下橫亙著一碗稠黑的湯藥,人間鬼途的一局豪賭。
有那麼一瞬間,齊奢正似賭紅了兩眼一般,倒是青田自己笑得兩眼黑絨絨的,默默取過了藥盅。她先深啜一口,又倒吐了半口出來,把牙關和眉頭一起鎖緊,「苦,苦透了!加蜜。」
齊奢笑了笑,「哪有往藥裡加蜜的?」
青田已將藥盅放回了幾上,嬉皮笑臉地,「我天不怕地不怕,連皇叔父攝政王也不怕,獨獨就怕苦,從來吃藥都得給兌兩勺蜜。喏,在那兒。」
她這樣子近乎撒嬌了,齊奢的心間湧起千般滋味,卻也不再說什麼,只從小幾的底屜上覓到一隻醬黃色的蜜罐,添了些蜂蜜在藥裡,緩緩地攪動幾下。隨後他扔開了手裡的長柄勺,神思恍然地低首欲嘗。
「三爺!!」一隻手飛來扣住了整隻藥盞,只看青田自床裡長長地撲出半個身子,魂飛魄散,驚恐萬狀,「三爺你忘了,要喝下這藥才知道我是熱還是疫!原本我就不想讓你待在這裡,偏你死活不聽勸,這會子又這麼顧前不顧後的——」因喘得厲害,她忙扯出了襟邊的帕子掩住口鼻,向後縮躲著勻了勻氣息道:「這藥我才沾過了,你可千萬別碰,會過人的,不要命啦?!」
齊奢仍是有些神魂不屬的,點頭一笑,把碗送還給青田,自個站起身走到屋角的面盆邊,拿盆裡的剩水洗了洗手腕上被濺到的藥汁。回到床畔時,青田已飲光了藥湯,空空地一手端著碗,另一手抵在唇邊,兌了蜜,依然是苦得蹙眉咧嘴。
仿似是有一霎絶對的靜止,使齊奢可以毫釐不差、閒庭信步地看清面前這女子的一切:她眉間的皺痕,發青的眼袋,凹陷的兩腮,乾澀至蛻皮的唇——憔悴到叫人不敢相信她曾是那麼地艷光四射。一如在那麼艷光四射時,叫人不敢相信她曾只是個被懵懂地牽入花街柳巷、面帶菜色的小女孩。綿長的歲月與短暫的青春給予這小女孩的,只有人間的萬種醜惡,卻壓榨、盤剝、掠奪著從她身上生出的每一滴青春美好的血肉,可她卻依舊出落得挺拔正直、有血有肉,一雙眼巧笑而善睞、柔艷而剛強,剛強到就這麼嗲聲嗲氣地討兩勺蜜,彷彿自己一向是個飽受嬌慣的、連一碗苦藥都吃不下的命運的寵兒,當她分明早已眼都不眨地吞落了這世上的一切苦楚,正在和死亡的大苦面對面。
齊奢難以想像這巨大的力量來源於何處,既然從第一天起,她就立在噩夢中的荒原被等不來的母親一遍遍拋棄,驚恐地流著淚,看天黑去。一直是一個人。這感覺糟糕透了,他很瞭解,因他也有自己的一片荒原要站。
一念之生滅間,十數年的忍辱謀策、雄圖壯志均已如浮光掠影般擦身而去。既生在個有情皆孽、無人不苦的塵世裡,只要想,總可以穿過烈火與冰窟,在夜梟獨眼的注視下,找到一個赤手空拳的小姑娘,平息她長久以來的恐懼和等待,告訴她:從今後,不再是一個人了。
萬物重新開始了流動,齊奢看到青田向他笑了笑,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藥痕。
青田首先感到的是他的手,他的手來接她手中的藥盞,下一刻她的眼淚就自己砸將下來,人狂亂地嗚嚥著,卻無法掙脫還沾染著藥味的唇舌已被另一副唇舌不容抵抗地抓住,其堅定,彷彿一隻手抓住另一隻手。就在齊奢翻天覆地傾山倒海的吻裡頭,她終於臣服地闔起了雙眼。
試真湯的小瓷碗從他們的手間滑落,摔碎在地面,是驕傲地摔碎一隻由命運坐莊的賭盅。
久久久久後,自靜寂的焚燒中,齊奢一分分抽離。這是同戀慕已久的愛人甜蜜的初吻,卻苦得他鼻根一皺。旋即,又淳淳地笑了,眼光澄明而安詳,「苦,我陪你;死,我陪你。別怕。」可他手裡的、胸前的她,卻只昏天暗地地哭著,哭得氣堵聲噎、瑟瑟不已,活像是受了世上最大的委屈一般。齊奢愈發地笑起來,用手指把青田一臉的淚刮兩刮,「我說,爺都這麼夠義氣了,你是不是再給多親兩下?」
青田破涕為笑,但只笑了一聲就又沒完沒了地哭下去。她曾是沙漠中焦渴至死的徙徒,但而今她已跌入了綠洲,從最深的地底湧出甘泉,她自己就是泉,讓人整個地掬在手心裡,喝她、吮她、啜飲她……青田這一次不再躲避,任由齊奢纏絞著她的雙唇,他們閉上眼,攜手站在同一片波瀾壯闊杳無人跡的黑暗中,在眼瞼——這生命的幕布後。
時間流逝在燭光間、銅漏裡,人卻只一成不變地親吻、交談,彷彿生命並不是為了走向死亡,而只是為了在路上的親吻與交談。和衣相臥,擁抱廝磨,身體一分分地沉陷再沉陷。青田伏在齊奢的身邊,以指尖拂過他的睫,「睏啦?瞧你眼裡全是血絲。」
他迷糊著「嗯」一聲,「最近事情太多,昨兒又一宿沒闔眼。」
「那就睡吧。」
「不睡,已有一個時辰了吧,再等兩個時辰你就該出疹子了。」
床畔的蠟燭久不曾剪,燭芯被燒出了長長一截,似一顆外露的、焦灼的心。「萬一——」青田的笑容悄然瑟縮,「萬一我不出疹子,你後悔嗎?」
由半閉的雙目中,齊奢笑笑地仰著她,「說老實話,可能會有那麼一丁點兒一丁點兒,不過陪著你,還是開心得緊。」接著他就兩手一箍把她攬進了胸口,鼻尖自她的發端上掃過,「我說臭小囡,多少天不洗澡了?桂花油也味味兒的。」
青田又一次笑起來,這是她人生中最冷的一個夏夜,然而她的身與心都環著最暖的一雙臂。就在這臂彎中,她驀然間確定自己一定會活著,活得又長又好。
燭光益發地半明半寐,青田不知道第一粒紅疹是何時起來的,她只覺頸子癢得很,抓了兩把,才發現手背上已佈滿了針尖大的紅點。那時齊奢已在她身邊睡著了,嘴角微微地上翹,打著鼾,似有個小人兒在他鼻喉裡咕嚕嚕地吐氣泡。青田覺得這是這世間最可愛的聲音,所以儘管歡喜得恨不能大喊大叫,她卻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不忍打斷這聲音一刻。她只是無聲地笑著,笑眼裡有一位英俊的王子,正等待著被她的長吻喚醒。
齊奢是醒在青田的眼淚中的,滾熱的一顆又一顆落在他額上、臉上。迷迷怔怔裡,他驟然直覺到那是淚,人便被一種龐大的恐懼所攫,差不多是心驚膽顫地張開眼,眼睛一張開就看到了青田的笑靨——喜上眉梢,梢頭梅紅點點。
像是所有的力氣被一下子抽空,齊奢虛弱到口不成言。過了一小會兒,才有個極燦爛的什麼在胸腔裡怦然炸開。青田還在哭,一邊笑一邊哭。他支起了上身把她抱過來,抱牢一個溫軟的平安喜樂,「好了,好了。」過了好一段,他在她耳邊吻了吻,笑著又添一句,「好了。」
地下的五色洋毯上還散落著藥盅的碎片,餘留著試真湯的乾殘藥跡。黑寂的黎明中,窗外開始有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起來,長長短短的,是喜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