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點絳唇·09

  伴隨這一場虛驚的,是京師萬眾的一場虛驚。由於隔離迅速且處理得當,短短半月後,蔓延全城的瘟疫就得到了控制,而如火如荼的查處王正浩附逆一案亦暫告一段落。七月中旬中元節後連著落了兩天雨,便將數月以來的燠燥一掃而盡,清風吹長空。

  夏日的晝仍來得早,東方已白。攝政王府中一重重丹樓映日、香閣排雲,中有幽邃無塵的小園一座,園中茅亭一間,一隻綠瓷大缸裡碧泉盈盈,養著對玉色紅眼的小龜,正在那兒悠逸呷波。門上的一道橫額題著「風月雙清閣」,正是王府中繼妃詹氏的住所。不到辰時,外房裡兩溜十把紅木椅上已坐滿了環肥燕瘦的麗人。

  依照規制,除正妃外,一等親王享有封號的侍妾共計十四人,分別是側妃二、世妃四、王嬪八,下等姬人則無定數。齊奢本有側妃二人,但其中之一的馮氏在早年世妃香壽借孕奪寵時遭其奶媽姚氏的毒殺,只剩下順妃一位,世妃香壽也為此受罰,多年來形同被打入冷宮,世妃位上也就只餘下容妃與婉妃二人,八王嬪之位則被世家出身的侍妾占去其七,零零總總算下來亦有十人之多。這十人每日清早皆要來伺候詹氏用早飯,稱為「尚食」。

  故此,以順妃、容妃、婉妃三妃為首,加上七位王嬪與各自的使女,眾人一大早就在風月雙清閣的寢殿內靜候著,滿室充溢著脂粉香。

  一時,後堂中兩名小鬟曼步而出,合施一禮,「各位娘娘、王嬪小主,繼妃娘娘起了。」

  在座的諸女紛紛立起身,魚貫而入。內室中,詹氏南向正坐,身罩珠纓披肩,一襲滿綉仙鶴的長褙,頭上除一對銀鏤珠穿的鶴簪,只戴一條梅花珠鏈抹額,極盡清簡。

  「各位妹妹今日來得好早,都免禮吧。順妃,你的喉疾可好了?」

  順妃立在頂前面,一整副點翠嵌寶的翠玉鎏金鈿花頭面襯著亮閃閃的一對眼,端的是明艷麗質,「托娘娘的福,全好了,多勞娘娘關懷。」

  詹氏豐柔一笑,「那就好,今兒雨才停,還有些涼氣未散,你路上小心再受了風。好,那就傳飯吧,不便累各位妹妹久站著,有什麼話一會子吃完慢慢說。」

  飯菜由風月雙清閣的小廚房送出,由丫鬟先交予隊列最末的一位王嬪,接著由這位王嬪轉交給另一位冊封較她略早的王嬪,如此一人傳一人,直至傳入內房,再由世妃中的婉妃傳到身份更高的容妃手上,容妃又傳給側妃順妃,最後由順妃捧著放來食案上。一式的加蓋細瓷碗或大尺盤,內中放置有試毒的銀牌。

  群姬屏立於下,詹氏一人獨據正面,舉箸進食,直到飯畢漱過口,才又輕展一笑,「好了,我飽了,各位妹妹也不必立規矩了,都去外頭坐著吧,姐妹們一塊聊聊天。」

  下頭的順妃出聲笑起來,喉音如唱,「到底是娘娘心疼我們,一頓飯總吃得飛快。」

  容妃立在另一邊,一套海青色的衫裙,笑靨青春,「你能站了多久,就這樣嬌氣起來?」

  婉妃在其身後,她個子比著容妃矮了許多,極有小家碧玉的韻味,笑著向順妃的腳底下一指,「你沒瞧順姐姐穿著那年王爺賞她的玉鞋?那青玉鞋底子可硌著腳呢。」

  後頭的王嬪們都掩口而笑,詹氏也笑著向三妃一點,「你們這幾張嘴,湊在一起就沒個安靜。」

  一行人說笑不絶地重回外廳,分別落座。詹氏坐在正中的大榻上,叫丫鬟「把才釀的冰鎮櫻桃露端來給大家嘗嘗」,一邊自己卻接過了一盞清茶,淺啜了兩口後含笑發問:「王爺這一程委實忙得厲害,我倒有日子沒見著了,也不知最近是哪幾位妹妹伺候著?」

  大家相顧無聲,少頃,順妃撩了撩耳邊的金絲圈米珠墜道:「娘娘既問起,妾妃也有好一段不曾見過王爺了。」她聲音一沉,失落之情躍然面上,「只聽說上個月還常常去蕙儀王嬪同兩位姬人那兒,這半個來月卻都是獨寢,整夜待在書房裡,至於是不是有萃意那丫頭伺候著,便就不得而知了。」

  隨「萃意」二字,容妃描得薄薄的遠山眉與婉妃修得彎彎的柳葉眉均微微地一蹙。

  「提起那萃意,不過就是個巡警鋪把總的女兒,一天到晚倒像個公主似的,張狂得不得了。」

  「就王爺屋裡曉鏡她們幾個大丫鬟,聽說也常常一句話不對,就挨萃意的斥罵。」

  詹氏付之一笑,「是,那丫頭風風火火的,一副鋼牙鐵嘴,王爺倒喜歡。」

  忽聽得「嗤」一聲,是一位王嬪,尖眉翹眼,手中一柄七彩雉尾扇上下搧動著,「萃意倒也罷了,好歹也是府裡的人,妾妃倒聽說還有一夜王爺是在外頭過的。」

  「外頭?」詹氏的眼神爍動一下,笑意卻不改,「哪個外頭?」

  「還有哪個外頭?」那王嬪歪著嘴一笑,「槐花胡同唄!」她停下手中的扇,託了托髻邊的玉釵梳,「娘娘的脾氣也太好了些,就這麼縱著王爺的性兒,找機會還該規勸規勸,放著滿堂的牡丹芍藥,卻非去折那牆頭的野槐花,說出去到底不雅,也有損王爺的威德不是?」

  詹氏以目視將其餘諸人一一招呼過去,「還有哪位妹妹對此有話要說?」

  順、容、婉三妃三緘其口,尤其順妃已是臉色大變,王嬪們也無人接一言,目光惴惴。

  詹氏環顧一圈,突然間把手裏海濤壽山的茶盞往幾上重重地一扣,那「嘡啷」一聲在靜謐和悅的晨光中聽起來分外驚心。「去年八月十六家宴上我所說的話,在座的諸位妹妹都沒有忘,獨獨你忘了,既然你記性這樣不好,就該有件事兒讓你牢牢地記住。你不是嫌我脾氣太好嗎?來人,帶下去,把她的全副牙齒一起敲掉!」

  那王嬪一下就滑落在椅下,冷汗淋漓,「娘娘,娘娘,妾妃錯了,妾妃不該提槐花胡同!娘娘,饒過妾妃這一回吧!繼妃娘娘開恩,娘娘開恩吶……」

  她被架在兩名太監的手中一灘泥一般被拖走,空留地下的一把羽扇,紋彩輝煌。她隨身的兩名丫鬟也嚇得癱跪在地,木瞪瞪地流著淚。

  詹氏將兩手並放於膝面,冷冷的目光由姬妾們的臉上逡巡而過,「王爺焚膏繼晷勤政求治,日以繼日、年以復年,大家全看在眼內。身為妾侍,不能為王爺解憂開懷已是失於本分,若有旁人可使王爺的心意略舒,你們該慶幸才是,如何反而饒舌作耗、議論生怨?嫉妒之心乃女子之大惡,一切孽行皆發於此,所謂『矯枉必得過正』,五年前出了一個壽妃已經夠了,我不想在諸位妹妹的身上再看見一點兒影子。」

  眾姬諾諾離座,一同下拜,「謹遵繼妃教導。」

  正當一室凜然時,小跑進一個身著五蟒纏胸貼裡的太監,將手中的塵尾一揮,「啟稟繼妃娘娘,慈寧宮聖母皇太后派人特賜綵緞四端、金玉如意一柄、金玉環四個、帑銀五百兩與——」他嘴裡打了個磕絆,續道,「壽妃娘娘。」

  詹氏的眉額籠上了一層黑,「宮裡來的是誰?」

  「是個臉生的小太監,叫全福,說是趙勝公公的徒弟,以前沒來過的。娘娘可要傳他進來問話?」

  「不必了。既是賜給壽妃的,就送到壽妃的院子裡去吧,叫她自個叩謝恩典。」

  「是。」

  那太監又退幾步奔出,詹氏做了個手勢,堂下的眾女才一一平身。婉妃一站起,就小嘴一撅,撣了撣手中的一條柳葉合心手絹,「怎麼宮裡又賞她東西?從五月到現在可有三四遭了吧,前兩日還召她覲見,竟要踰越了娘娘你去呢。」

  詹氏的面上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厭惡,卻單是口氣平平地一嘆:「龍袍一案也多虧她機警,及時潛入宮中向聖母皇太后通風報信,方能替王爺解危脫困。這些賞賜和加恩是她該得的,以後大家見了她也客氣著些,我瞧這位壽妃怕是……」她沒接著說下去,只舉起手擺了擺,「你們都各自回吧,我一個人清靜清靜。」

  隨一陣音色各異的「是」,偌大的廳堂裡轉瞬只餘下三四個小鬟拾掇杯盤,另有一個大丫頭在榻下靜靜地打扇。詹氏一手扶額,抹額晶瑩的寶珠下,額角有極其細淡的紋,是一位中年女子的富貴與閒愁。

  而那使得詹氏煩愁不已之人,卻也一臉愁情地困在自己的繡房中。房間裡是一色朱紅細工的紅木傢俱,地敷氍毹,屏圍紗綉,但已陳舊而黯淡。只有紗窗下的一張雕漆桌上擺滿了輝煌麗澤的金銀錦緞。香壽在桌前纖身而立,雪白絶塵,她身畔的姚奶媽則黑衣黑裙,嘴裡說著一口土話,嘰嘰嘎嘎個不停。

  說了好一陣,香壽以嘆作答,「奶媽,這樣又有什麼用呢?」

  「怎麼沒用?」姚奶媽也將揚州話改作了半生不熟的京腔,「一定有用。且不說太后賞的珍寶,就上一回得召進宮的榮寵,也夠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受的!要不是這樣子,周公公還不肯收咱們的東西呢,我一會子就再託人把這些銀兩送與他。」

  「可都一個多月了。」

  「娘娘,你信我的,遲早能行。」

  香壽哀哀地望了姚奶媽一眼,終究只一聲:「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