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點絳唇·10

  似是無限漫長,又似轉瞬即逝,一天又近終點。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

  新月初升,月光自接干交柯的重陰密樹間灑落,照見一名行色匆匆的小太監,他手中抱著門簿函牘進了風月雙清閣的院門,正要朝上房回事,卻被門廊下的婢女輕聲攔阻:「有什麼事兒晚些再回,王爺正在裡頭和娘娘說話呢。」

  小太監把舌頭一吐,退去了廊外。

  內堂的紅綃明燈之間,齊奢同詹氏對坐品茗。詹氏微豐的臉容上含滿了笑意,幾乎帶著些深靜的纏綿,便如松枝上的菟絲花。齊奢則是遠松的四季常青,一臉剛正,假如稍見一絲柔軟,也不過因為疲累。

  他合拳抵在嘴前,低嗽了兩聲。

  詹氏默默地看著,輕輕一嘆:「眼見早晚秋涼了,王爺雖向來身子健壯,也不能大意。府裡頭順妃妹妹那兒的冰糖枇杷熬得最好,極是滋陰潤肺的,王爺去和她討一碗吧。」

  齊奢半欹了身子,把炕頭的一隻茶末釉貼花枕摩挲了兩下,「怎麼才說一會子話,你就急著趕我走了?」

  「王爺久不到後頭來,這一回來就在我這裡耽擱了半晚上,未免把其他人晾在一邊。順妃畢竟位居側妃,王爺也該有所顧念。」

  「我還好些摺子沒批呢,進來就為了看看你,一會子還得回和道堂去。」

  「回和道堂的路上不是正好經過順妃的春和景明軒?王爺就順道進去坐坐。她那個人愛有個小心眼兒,回頭知道王爺過門而不入,不是成心叫她不好受嘛。」

  齊奢偏臉望瞭望詹氏,就點點頭表示同意。

  詹氏一笑,轉臉向下頭交代道:「瑞芝,去叫人把那兩盞大水晶玻璃提燈拿出來給王爺照著轎子,別又像上回似的,轎伕讓石子絆了腳,險些把轎子弄跌了。」

  大轎出了院門,便向順妃的寢殿而來。

  下了轎,齊奢卻見除了順妃,婉妃也自廊下款促著湘裙,同把他迎上殿。順妃雲鬢半卸,只橫著抹金嵌寶四季花鈿,婉妃卻是粉面梅妝,裝扮得一身華彩,各自婆婆娑娑地一禮,「妾妃參見王爺,王爺萬福。」

  齊奢含笑落座,將手抬了抬,「都免禮,我倒來對了,剛好婉兒也在這裡。」

  順妃跟著他在大榻的另一頭理裙而坐,冷聲冷氣道:「長夜孤寂,我們姐妹常常在一起夜話排遣的。只是今兒是什麼好日子,怎麼王爺也有功夫想起妾妃來了?」

  丫鬟搬來了一張紫檀綉椅擺去榻邊,婉妃就在椅上坐下來,把一條雙鳳壓花的手絹往嘴邊一掩,「王爺不來順姐姐抱怨,來了還抱怨,王爺你快哄一哄。」

  齊奢只微微一笑,「朝中事情太多,好久沒空過來,我知道你惦記著我,所以特地來瞧瞧。」

  「說得可真好聽,『特地』?多半是從繼妃娘娘那兒去和道堂,路過妾妃這裡吧。」順妃耷拉著兩隻方方正正的大眼睛,是撂過一邊不提的口吻。

  「你這人簡直豈有此理,」齊奢笑著接過侍婢的奉茶,拈著蓋盅輕吹了一吹,「可不是才婉兒那話?不來你抱怨,來了還抱怨,就沒一點兒好臉色。」

  順妃尖誚一笑,「妾妃的好臉色值什麼?出了這門,外頭有的是好臉色,只怕王爺看也看不過來呢。」

  「我說你哪兒來這麼大氣啊?要不這麼著,今兒我且把公務放一放,剛好婉兒在這兒,咱們再把容兒也叫來,四個人抹雀兒牌。等你贏夠了我的錢,氣也就消了。」

  「才還說『特地』來瞧妾妃,一轉眼就成來抹雀兒牌的了。」

  「那你想怎麼樣?」

  順妃把臉掉向一旁,「虛情假意地問什麼呢?又不是妾妃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

  這話說得很重,令齊奢一下子就板起了面孔,「婉兒還在邊上呢,我也低聲下氣地給足你臉面了,你可別不識抬舉。」

  婉妃趕緊立起身子來,軟語喁喁道:「順姐姐這一陣想王爺想得苦了,才當著妾妃的面兒說著說著也要落淚,不過是向王爺耍耍小性。繼妃娘娘以下就屬順姐姐為尊,王爺也是格外嬌慣姐姐的,讓她兩句也就完了,怎麼倒真和她嘔起氣來了?」

  齊奢強抑著臉色,短短吁了一口氣,「我一片好心原是為大家取樂,她倒處處給我釘子碰,說一句駁一句,算是哪齣兒?」

  順妃眼望著一隅的某隻青白梅紋瓶,淡淡接過了話鋒,「王爺的取樂原和別人不同,妾妃們坐在一塊說說話就是取樂,王爺卻要吃喝嫖賭門門都到才算是取樂呢。」

  婉妃的眉頭一牽,「王爺,姐姐她——」

  齊奢早把手一摔,手裡的茶盅在地面上泠然飛濺成瓷片與水花,「既這麼說,你這裡又不能供我吃喝嫖賭,我也不必待下去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守在殿外的數十名侍從蜂擁著跟上,便如一陣狂風捲落葉似的,大轎瞬時就去遠了。

  雙妃在殿前屈膝恭送,婉妃先直起身,聲音中帶著濃濃的埋怨:「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把人盼來了,又幾句話就給氣走,姐姐你何苦來?」

  順妃也搖搖擺擺地站直了,深垂的睫毛上閃爍著點點瑩光,「今兒尚食的時候你沒聽見嗎?王爺又到槐花胡同去了!前朝忙成這個樣子,把我們全丟得冷冷清清,卻還牽記著那小班倌人,人在這裡心也不在,我留他幹什麼?」

  婉妃把頭擺一擺,微微地嘆息一聲。

  另一邊,齊奢的大轎早沿著一路上的石柱銅燈去向和道堂——堂前的白匣與硃筆。

  旁人是照例不准逗留的,齊奢自己拿手在臉面上乾抹了兩把,在書桌前坐下,伴著軒窗的一池蛙鳴,將密摺一本本地拆開來看。有的看過就擱在一邊,有的卻提筆批答,或寥寥幾字,或長篇累牘。小半個時辰後,批過的摺子均已整整齊齊地摞在桌角,未閲的只餘下最後三兩本。

  齊奢抽出其中一本,一手懸筆,一目十行地看著。越看,他的眉就攏得越緊,末了,直接就將那素紙奏摺遠遠地擲出去,「混帳東西!」

  守在門邊的周敦聽見了動靜,抻頭瞧一瞧,趕緊踅進來把摔在地下的摺子捧回,滿面堆起了巧笑,「爺先歇歇,吃點兒東西再看,要不一餓,更容易著急上火。」

  齊奢也不置可否,只往後頭雕花大椅的椅背上一靠。周敦就向外喊一聲:「傳飯!」

  簾外香風細細,一轉眼便聽得環珮淅瀝,進來的是大丫鬟幼煙和萃意,一人捧盆,一人捧茶,弱柳扶風地來至齊奢面前。幼煙打了毛巾,輕柔地替齊奢擦臉抹手。萃意放了茶在桌上,又由袖中摸出個捏絲戧金的小圓盒,打開盒蓋挑了些薄荷油揉開,喚一聲「爺」,動手替齊奢按壓著他兩邊的太陽穴。齊奢閉目養神一刻,忽地一掣身扯開先前那摺子,撈過筆就寫起來。

  這時已有數名侍膳太監端著一張膳桌,外加一抬朱漆食盒進門安設,周敦不出聲地打發了他們,親自挑選兩樣小菜擺來書桌上。四溢濃香一下子飄出,齊奢住筆,接過了銀筷。

  他面前是一道南瓜雪蛤,南瓜挖空了雕作菊花,花芯是一捧晶瑩的雪蛤肉,間以杏仁、醬汁淋漓出一幅高崗秋景,盛放在象牙盤上,乃「金蓋覆牙柈,何為心獨愁」

  的意境。另有一道盛在黃地粉彩細瓷碗裡的玫瑰花汁燉鰵肚公,配菜是兩束小青菜,菜莖尖尖地拿魚膠裹了,兩邊各點一粒細芝麻做眼,上挑一根紅玫絲為冠,竟是對活靈活顯的小鴛鴦,拖在濃汁裡的菜葉便是鴛尾,一隻前一隻後,追逐戲水的模樣。齊奢一壁伸箸,一壁失笑,「今兒小廚房倒有點兒意思。」

  周敦在旁邊也嘿嘿地笑一聲:「爺好歹露了笑臉了,這一片心也算沒有白費。」

  齊奢朝他一瞥,手就停在了半空,「你說什麼?」

  周敦故作憨態地撓了撓後頸,「才側妃娘娘不是惹王爺不高興嗎?有人聽說了心疼,說王爺這些日子辛勞過甚,饑一頓飽一頓的,心中再不痛快更吃不下東西了,所以親自掌廚,望王爺胃口好些,能多進些飯。」

  齊奢的心中已有八九,將指間的銀箸一放,「誰呀?」

  周敦窺著主子的臉色,大膽開言道:「世妃壽娘娘。」

  服侍在側的幼煙和萃意都呆了一呆,尤其是萃意,直了眼向周敦瞪來。

  周敦則不緊不慢地繼續:「娘娘倒是跟奴才千叮萬囑來著,不可多嘴告訴王爺,怕王爺知道是娘娘做的,掃興不吃。」

  齊奢頓了半刻沒說話,隨後,手往高裡微微一揚。

  書房後,有一座三間兩廂的小院落,正是專供攝政王夜間飲食的小廚房。房門「嘭」一聲被人撞開,連慌帶喜闖進來了姚奶媽。「娘娘,娘娘!」她一手摁著胸,一手緊向後指著,「王爺朝——」話沒講完,已驚得兩腿直跪下去,「王爺萬安!」

  僕婦間,一道鶴立雞群的麗影向後別過臉。香壽的兩手撳在一小盆參湯浸泡的嫩豆腐裡,雙目怔望著立在門後的男人,忘記了跪拜,亦忘言。

  齊奢也不怪罪,單望著她輕輕一句:「洗洗手,跟我到茶廳來。」

  等了不多時,香壽就隨後而至。姚奶媽把她稍往廳裡一推,便向齊奢一拜而退。齊奢很友善地笑了笑,「坐。」香壽答一聲「謝王爺」,在五步外一張太師椅上垂面而坐。

  茶室溫馨的暖光使齊奢再一次記起這個他幾乎已忘記的女孩子有多美,哪怕以他見遍了百媚千紅的刁鑽眼光也沒法挑出她一絲半毫的缺陷來。尤其是眼下這幅模樣:淡掃蛾眉,豐腴的烏鬟間單一支寒鵲爭梅的碎寒金流蘇釵,斜插著一把小金梳,一條緋色八幅裙綉著些星星點點的蟹爪菊,裙面上擺著蔥白細長的一雙手,眼神則躲在重重的睫毛後,似半掩在蕉葉間一匹驚怯的小鹿。

  鹿吻自葉間羞膩地探出,香壽望過來,兩頰已暈紅,「王爺盡這麼瞧著奴婢做什麼?」

  齊奢難捺地有些心猿意馬,摸了摸鼻棱一笑,「好久不見,瞧你長高了許多,也愈發標緻了。」

  「是久,」她也笑著,顴腮的羞紅卻爬上了眼輪,「三年又一十七天。」

  一提醒,齊奢好似有幾分印象。上回大概是閤府姬妾替他慶生還是什麼的,隔著大老遠瞥見過香壽一眼,而隔得更遠的則是他們曾共度的一段如膠似漆的時光。她那時候有多大?十四?十五?還沒他肩膀頭高,被放在一張拔步床的鴛鴦被內,眼神與肉體乾淨得令他呼吸驟停。那一個半夏,他眼看著她微賁的幼乳在他手中花一樣綻放,成為一對含苞待放的真正的女子的乳房。她把又細又軟的手臂圈在他頸上,不知天有多高地要這個、要那個,多過分的要求他都依允,在他看來,她不過是個可愛的、理應得到許許多多寵溺的孩子。他賞賜她、冊封她,把她像飛鳥一樣抬上了九天,然後當她的錯誤終於觸及他底線時,他鬆開了這一隻根本不會飛的鳥,讓她狠狠地一落千丈。他可以容忍一個孩子任性、撒嬌、耍心眼……卻無法容忍一個孩子在他的背後草菅人命,再接著在他面前大瞪一雙無辜的眼睛。

  既便如此,今日再見,齊奢的心中還是湧起了一股淡淡的難受。自小生長在女人明爭暗鬥的後宮中,他見慣了鷫鸘換美酒,舞衣罷雕龍

  的失意,貴為皇后的母親也因不得寵愛而鬱鬱而終,對香壽這樣一個本就出身卑賤之人,失寵的日子只會更難過。她一定被其餘的姬妾取笑過、羞辱過,被自己人怠慢過、埋怨過,需要偷偷地去當、去變賣,才換得來下人的一絲好臉色和一頓像樣的飯菜。生活的艱辛把當年春風得意俏麗飛揚的小女孩,變成了眼前這個渾身都充滿了拘謹和不安的女人。

  香壽的故事本應到此結束,如每一個沉入了冷宮的女子。齊奢清楚,她之所以還能夠再一次出現,無非是因為——「龍袍的事」,他十分誠摯地說,「全多虧了你,我回來這麼久還沒親口跟你道謝呢。」

  香壽的淚意更重了,只拿兩手把腰間的絲縧緩澀地搓弄著,「奴婢不敢居功,都是王爺洪福齊天。」

  齊奢略帶憐惜地睇著她,保持著微笑,「你為了進小廚房賄賂了那些奴才們多少銀子,明兒自個去帳房支。」

  香壽的兩眼驚窘地睜圓了,簡直楚楚可憐得動人心魄,卻看對頭只平常地嘆一聲:「壽兒,以你我往日的恩情,我能給你的只有衣食富貴,至於再多的你就不用想了,也什麼都不用再做。天晚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他人還沒離開,香壽就已看不見他了。視線直被整個地吞噬,有個大浪頭拍上來,是她自己的淚,猖獗地在一張昔年寵冠三千的面孔上傾瀉著君恩似水,一江春水向東流。

  周敦守在廳外,一見齊奢獨個走了出來,不知所以地摸耳撓腮,「王爺,今兒——,那個——,不叫壽妃娘娘侍寢啊?」

  齊奢睰他一眼,「我不叫她侍寢,你收人家的紅包也不用退,急什麼?」

  周敦臊笑,「嘿呦,爺,您都說得奴才不好意思了。」

  齊奢悠悠一嘆,微帶著悵然,「你回頭盯著,世妃份位上該得的月例銀子都按日子發給她,別叫人剋扣,跟繼妃也交代一聲,說我的話,叫照拂著些,不許再給她委屈受。」

  「是嘞!爺您瞧,奴才這份紅包還是沒白拿的。」周敦得意一笑,又放低了聲調,「那,晚上侍寢,爺的意思是哪位主子?」

  齊奢把頭一搖,「不用。」

  「那就還叫萃意大姑娘?」

  「不用,誰都不用。」

  「我的爺,您可連著半個來月都是獨寢,盤古開天地再沒有的事兒!」

  「那又如何?眼珠子瞪那麼大,見鬼了?」

  周敦滴溜溜的兩眼笑得冒精光,「不是見鬼,是見著啥叫神力無邊。懷雅堂那位娘娘可真是活觀音吶,爺您這就立地成佛啦?」笑不唧唧地頭一縮,又在腮幫子上輕拍了兩下,「不勞爺動手,奴才自己來,噯,抽你這張賤嘴巴,賤嘴巴。」

  齊奢笑罵一句:「猴崽子。」

  呵呵一笑後,周敦趕上前半步,手托著齊奢的前臂步下玉階,「我的爺您慢著些,對了爺,奴才今兒下午又親去如園瞧了一趟,整修得差不多了,估計九月就能入住,到時候爺就不用再成天兩頭跑了……」

  人影步步地淡卻,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