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點絳唇·12

  兩刻鐘之後,外頭就傳來了急促的腳步響,來的卻並不是馮公爺。原來暮雲留了個心眼,並不曾往雨花樓去,而是先悄悄摸去了段二姐的房中,這般一說。

  二姐聽了,直接就衝來青田的房間,一條獅子滾繡球的寬襕裙氣鼓鼓的,大波大浪的起伏不定。

  「我的小祖宗,媽媽到底是啥地方對你不住,你死要同我做對頭?以前打著罵著才肯拉下臉請一次客人,如今生意也不做了,卻突然把這份心腸給熱起來?你也不想想,回頭再叫攝政王爺知道了可怎麼好?傷了那位的面子,掉的只怕是媽媽的腦袋!」

  「這有什麼,媽媽就急成了這樣?」青田吊兒郎當地歪攲著身子,拿起長長的一根香箸伸進青綠彞爐裡頭撥香,「我自有我的道理。叫外頭人說起來,咱們這行當必是窯姐兒命苦、老鴇子心黑,可誰又知道當鴇母的難處?媽媽把我們買進來時,不過都是些七八歲的黃毛丫頭,不說請人教書授藝,就是吃的穿的用的戴的也得一筆,養到十幾歲才能開門做生意,又不是個個都是吃這一碗飯的料。就說我們那一撥子,也就我和惜珠妹妹還算爭氣,蝶仙她們幾個總是好不好壞不壞的,也就勉勉強強能支持著開銷罷了。小一點兒的裡頭,照花倒上路,偏又攤上這一陣清算亂黨,嚇得她幾個大客都不敢上門。媽媽新買的這三個小丫頭怎麼著也還得幾年才能出道,這陣子養在這裡卻是白白多了三張嘴,只出不進的。我雖說生意不做了,可人還在這院子待著,青紅皂白全看在眼裡。自打去年惜珠妹妹過身,情形就大不如前,我又白白歇手了這許久,這一年的進帳連往年的零頭也趕不上。《蕊珠仙榜》就不用提了,這一節的《十二花神譜》可有段家班一個名字沒有?原本咱們的生意是數一數二的,現今就不是倒數也所差不遠。媽媽鎮日裡還要擺架子、撐排場,就說東花廳新打的那一套花梨傢俱得多少錢?我前一晌又鬧了病,天天把人參、燕窩當飯吃,不也是媽媽打自己牙縫裡摳出來的?來來去去,還不都是淘騰老底子。巡警鋪的檔頭又換了新人,饞狼猛虎的,看三爺登了咱們的門,倒以為他貼了多少東西給咱們似的,份子錢抽得更勤更狠。算起來這些個女兒裡數我是個大的,這樣的艱難時節哪兒能不替媽媽分憂?」

  段二姐把青田這話聽在耳內、感於心頭,唏噓不已地嗟嘆:「好女兒,要不說你懂事,就你是媽媽的心頭肉。你這份心媽媽領了,這件事可萬萬做不得。當初是三爺親自在我這兒開的口不叫你接客,你背著他兜了人來——先莫說人敢不敢來——趕明兒三爺找上門,你媽媽的老八字兒可就不大靠得住了!」

  青田滿不在乎地笑笑,「三爺當初開口,其實是我那陣子不想做生意,怕媽媽不肯,央他幫了個忙,並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媽媽想想,他若當真稀罕我,早把我贖出去了,還留我在這不乾不淨的地方做什麼?不過就是沒見過窯子裡的浪蕩風光,圖個新鮮罷了,哪就肯真為了我這樣的人捻酸動氣?」

  她一頭說著,把銅箸往爐口上磕一磕,那聲音冷硬堅實,如心如腸。「再說了,他又不算做我的生意,既沒擺過一回酒,也沒擺過一場牌,回回來之前還要清場,倒耽擱了多少正經主顧。雖也出手幫襯些,可不過是杯水車薪,給多給少誰還敢爭不成?再退一步講,就是三爺哪天正正經經做了我,媽媽還找這位討局帳去?」

  「嘶,這——」

  「媽媽你且聽我的,說三爺是筆賠本買賣,倒也是,倒也不是。那蘇浙酒肆他吃過一回,一夜間還翻了三倍價呢,慢說他混了一年的女人了。這女人的身價高低原不在美醜妍媸,只看睡她的男人是誰。說句村話,我現在在外人眼裡頭可是『禁臠』,哪個不心癢垂涎?一準兒個個賭命吃河豚!趁三爺這一段不在,媽媽你但管悄悄把馮公爺請來,他老人家最是個揮手千金的,你要往常十倍的價碼,這個回頭客他也當定了。到時候只在我屋子裡偷擺上一台私席,別往外聲張,三爺遠在疆場前線哪裡就得知了?就算得知也不一定當回事兒,就算當回事兒問起來,我也有話回他。」

  一席絲絲入扣之談,頓把段二姐撩得心癢不已,「呦,這,怕是不妥吧。那要三爺真問起,乖孩子你可怎麼答他?」

  青田飛眉而笑,伸足踢了踢腳邊的一隻銀痰盂,「嗐,自小媽媽教我的,倒要反過來問我?無非就是裝裝狐媚子、扮扮可憐兒,平常是沒緣由張口的,剛好趁這機會表白表白。三爺若眷著我,以後自會叫媽媽的手頭寬裕些,若惱了我就此翻臉不來,我也好敞開門做生意,光明正大地賺錢,老這麼不明不白地跟他耗著,倒算是怎麼回事兒呢?反正我全是為院子著想,媽媽若不同意就罷了,我也省得吃力不討好。只是前兒我看小趙坐在外頭替他們掌櫃的等首飾帳,媽媽不知怎麼東拼西湊,老半天才打發了他去。再這麼坐吃山空,怕連這個中秋也難過。」

  段二姐終是不敵誘惑,拳一捏腳一跺,髻邊的一枚駱駝獻寶鎏銀分心

  坐臥有勢,峰迴路轉。「好,就照我乖女兒說的辦!只是這事兒還須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才好。呵呵,仔細想想竟也不妨,莫說三爺且回不來,就他回來,每次到咱們這兒之前也有人通報,哪怕你屋裡真坐著人,快快請走了就是,萬不至於面對面撞見。三爺事後萬一要聽見什麼閒言碎語,乖女兒你就放出手段,照你才說的好好哄他一哄,也就混過去了。」

  「正是媽媽這話,我哄男人有多在行,媽媽你還不知道?放一萬個心。」青田媚仄仄一笑,把手內的銅箸往爐裡一塊被燒得黑中透紅的香餅狠命戳去,戳個爛碎。

  她的心是烏黑的,她的心是火紅的;她的心,是粉碎粉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