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夜,馮公爺就接到了青田的秘邀,似一條聞到肉香的狗,直接拋下了懷內的鮑六娘,屁顛屁顛趕了來。坊間傳得繪形繪影,他自是早曉得舊相好跟攝政王的艷聞,因而得以再度接手,更覺著是光宗耀祖門楣生輝,日日只在懷雅堂尋歡作樂,花在青田身上的費用,全槐花胡同的婊子們加起來也望塵莫及。
青田雖陪在馮公爺的身邊,心思卻如一片翻飛的葉,全不為這朽木一般的老邁之軀稍作停留,只一刻不停地想著另一個男人——不是齊奢,是喬運則。縱然熱戀時分,青田也不曾如此地想過喬運則,確切些,是「思考」過喬運則。她甚而已冰釋前嫌地原宥了他,緣於她從未似今日一般,透徹地理解他。
是啊,比如一段青春黯然地老去,或正盛時輝煌落幕;比如放一具屍身被蟲鼠啃蛀,或在烈火裡煉出舍利。孰殘忍孰仁慈,一目瞭然。為何非得眼看著一件美好褪色、枯萎,當明明有法子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呢?
在她,這就是生命裡的最美好了。她所愛的人也真摯地愛戀著她,以心印心,還不及接觸她早已腐壞的肉體,不及在俯上她的一霎聯想起很多曾在過去這麼做的男人。接下來,就是猜忌、爭執、厭惡、拋棄,這是一場無可更改的、鉸上了齒輪的敗局。永別的一天是個預言,他在萬人矚目中高不可攀,而她,僅是依靠著一身艷裝才可在塵埃般的人群中吸引他注意的塵中塵。路人們在背後竊竊私語著:「瞧啊,仗著貌美穿得這麼扎眼,難道以為攝政王會看見她選去做王妃嗎?」——當一個人期望讓另一個人看見都會被認為是痴心妄想,那麼他們間怎麼可能有什麼?但青田自覺有的已足夠了,因為他在人群中獨獨看見了她——她可以確定,也可以想像出自己當時有多美:滾滾人海上的一粒紅,宛若一位被放逐在海面上、用以祭神的新娘。
他不會知道她有多麼地感激他,他讓一則爛泥裡的生命怒放出如斯璀璨的光華,當下,該她報償他了。命運從不曾予以她的女子的貞潔,她會用死亡來還給他。
淚濕鴛枕,青田在被一刀一刀地殺害著。不,是她在殺,學習她睿智的舊愛,在一切都變質之前,殺死新歡。青田不奢望齊奢會懂,但這千真萬確是愛,她是這麼深沉地愛著他們間的愛,以至於,需要親手殺死它。就這樣,以壓迫在身上的這具汗膩、油臭、沉重如現實的一堆皮骨作證,一切都結束了。塵歸塵,土歸土,爛泥裡來的,躺回到爛泥裡去。
夜暗如晦,鼾聲響起了,賽過了隆隆的炮火。青田披衣下床來在外間的書桌前,藉著油燈的一攏暗光,一遍遍一張張地反覆書寫著同一個字:安。每一張紙都被淚雨點點地打濕,但那淚眼中,卻始終藴著和煦而溫柔的笑容。有生以來,青田第一次留意到,原來「安」,只因著屋簷下,有個為他而守候的女人。
全勝的消息傳來,是八月底。攝政王親軍所至如履平地,數十名匪酋被生擒,整個關中地區的大規模回亂被徹底剿治平服。班師回朝已至九月初,朝廷少不了大排筵席、勞軍慶功,內外歡騰一片,只有身為主角的齊奢滿懷心事。
早就有細作向他告密,說是他走後的當夜,懷雅堂的青田姑娘就開懷納客,這兩個月更是行為不檢,常有留人宿夜之舉。齊奢開始還只當是謡言,笑而不信,可接二連三傳來同樣的消息,由不得他三人成虎。這虎在他的心頭輾轉翻騰,是被撕噬的劇痛,亦是噬人的狂怒。直到回京後的第四天,他才鼓定了決心當面對質,便也不使人通傳,直如突襲敵營,神出鬼沒地殺奔而去。
多年來,齊奢早已對少時留下的殘障習以為常,從不覺有甚不便,可今夜他卻對那遲鈍的右腿分外敏感,只恨它拖累著他不能夠再快一些,但又盼望它拖著他再慢些。戰場的烽火與硝煙中,他每晚每晚孤身躺在冰涼的帳內,都用一顆火燙的心無數遍描摹著與青田再會的場景:她將喜出望外地接迎?或冷若冰霜地懲罰他的遲到?那也沒關係,他會好好地哄她,惜字如金的嘴巴說出一打一打甜蜜的傻話來。他是這樣心甘情願在她跟前當一個傻子,卻不可以接受,她真把他當傻子。
齊奢終於步履沉重地踏入懷雅堂,守門的幾名護院一見到他的表現將其最後一線微弱的希望也徹底打破。在何無為的號令下,侍衛們迅速而無聲地包圍了青田的房間,封鎖住所有入口,不許任何人通傳消息,周敦伸手推開了房門。堂屋裡,暮雲正領著兩個小丫頭做針線,手一抖,竹繃子就掉下地,半個字未叫出,已被幾名太監拖出了屋去。齊奢目無表情,排闥直入。
裡間沒人,只散著台吃剩的酒飯。進間的臥室門簾低垂,簾邊掛了只夜來香編的新鮮花籃,濃甜的香氣熏得人頭昏腦脹。一縷低低的歌聲從簾縫裡漏出,唱的是什麼「羅衫袖」、「身子瘦」……齊奢就站在簾前,一動不動地聽著,聽著那令他為之魂牽夢縈的聲音把一段悱惻哀婉的調子唱得輕佻不堪,不時還夾雜著咯咯的笑聲。隨後就有一個男人的嗓音響起,又衰老又粗鄙的嗓音:「攝政王已經回朝好幾天了,約莫也就是這兩日就該來你這兒了,等你一見他,怕也就把爹爹丟到腦後去了,唉……」
接下來齊奢的心猛一跳——她說話了;她說,又膩又澀地說:「爹爹這叫什麼話,我是那樣沒良心的人嗎?我跟著爹爹多久,跟他又多久,能有什麼情意呢?不過那人的地位放在那兒,不得不聊作敷衍罷了。嗐,說這個幹什麼,好日子也不多了,咱們得樂一夜且樂一夜吧。爹爹吃了這杯,我給爹爹再唱支新曲兒。」說完,小曲就一抑一揚地飄出來,字字清玲:「望江樓兒,觀不盡的風和蕩,咿喂子喲一片汪洋。九盡寒退,二月裡春光,咿喂子喲萌芽上長。三月裡來清明節,桃花開來杏花放,咿喂子喲又開春海棠,掩繡戶,玉人兒嬌模樣,咿喂子喲美貌女紅妝。夏日天長,慶賞端陽,咿喂子喲暑熱難當。八月十五敬月光,姑娘二人把香降,咿喂子喲桂花陣陣香……」
唱到冬來飄雪時,齊奢動手掀開了門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