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比他想像的好一些:青田的那張紅木床是空的,和床正對角的楠木炕上擺著只執壺與一對杯,其中一隻酒杯被青田掂在手內,人笑偎著一個老叟,笑餵著。
過往的年月,刀和槍都曾刺進過齊奢的身體裡。而今他知曉了,假如受傷的部位是致命的心臟,會作何感受。
先瞧過來的是馮公爺,老眼昏花間,只望見一位陌生男客,登時怫然作色,「你什麼人吶,出來玩的懂規矩不懂?別提青姐兒現在不做生意,就她做生意的時候,也沒有明看房間放著門簾就往裡闖的道理。滾出去!」
少壯之時,馮公爺也做過兩任閣臣,卻只嫌勞心乏力,早早就辭了去,坐擁祖上的爵銜巨資,享盡人間的清福與艷福,單只在年節時才與一眾貴族入宮朝拜,前後也見過攝政王數回,但殿庭深遠,真顏模糊,且又不敢直目瞻視,哪裡瞅得清個子丑寅卯?故爾對面不相識。直到那不速之客徑直就往裡走來,馮公爺見其步態微跛,方才醍醐灌頂,自個的腿腳立刻不好使了,直接從炕上滾落在地下,手抖須顫,「老朽有眼不識泰山,罪該萬死!叩見攝政王爺……」
所幸攝政王並無怒顏相加,只不過也從牙縫裡淡淡地擠出三個字:「滾出去」。
馮公爺四肢著地爬出了屋子,屋內一時間靜寂得怕人,仿似能聽到透幕的晚秋清寒一滴一滴地滲進來。
這樣的微涼中,青田只穿著件山茶黃小緊身,下頭一條油綠綢褲,孔雀綠的縐綢汗巾子鬆垮垮地掛在腰間。頓了一霎後,她從炕後抓過件對襟小外卦披上了肩頭,又一面探腳去勾金踏凳上的雲絲緞鞋,儀容不整地下了炕。「三爺來怎麼也不先捎個信?白唬人一跳!」
她在說謊,血淋淋的謊。每一日每一夜,她都在等待著這一刻的降臨。段二姐不清楚,她清楚,鎮撫司的耳目們都有多麼神通廣大,在齊奢出征之際不會不替他盯著她,她在他背後幹下的一舉一動、喪德敗行,想必他已全部都瞭然於心。
這難堪的重逢,青田已在自己的內心演練過百千回,所以她的心此刻從容而冷靜,靜得活像一塊死者的屍身;但她的人卻在栩栩如生地發著臊,臊得直要捧住臉,訕笑著望來。
齊奢亦幻亦真地瞅著眼前人,自己能夠聽到一個受重傷的、全然已啞卻的男聲:「青田,我打過很多仗,也命懸一線過很多次,所以常常有貪生怕死的念頭。可只有這回在沙場上,我頭一次不為這念頭而瞧不起自個,是因為我知道,我正大光明得傷不得死不得,有個我在乎、也同樣在乎我的人一心等著我平安回來。這件事,到底是在哪兒出了岔子,你告訴我。」
青田思索片刻,就收起那虛假的笑容,拿小指剔了剔唇邊溢出的胭脂膏子,極細極紅的質地色澤,映著她大敞的領口內隱約露出的一根肚兜絲帶。
「青田是在等著三爺回來,可『身不由己』這四個字,相信三爺也一定體味頗深。此間並非是鳳闕宮掖,而是銷金窩,青田也不是什麼紅閨秀質,向來就只知道以色事人、纏頭是愛,有錢,就有情。隨便哪個男人,管他老也好、少也好、俊也罷、孬也罷,只要進了我的屋子,就是我的客人,對客人就得周周道道、熨熨貼帖的,客人想聽什麼我就說什麼,想要什麼我就給什麼,也不為別的,就為掙的是這份把勢錢。錢吶,真是個好東西,等著人哪天醜了、老了,男人們都走光了,只有錢能留下來陪著你過後半輩子。青田的前半輩子都是這麼個過法兒,也只會這麼個過法兒,但凡是一天沒見著男人、沒見著錢,我就心慌得很。叫那老東西來不過是詐他點兒油水,如今三爺回來了,給我的還能比他少嗎?我還要他做什麼!說來說去,還要怪三爺你自己,事先不知會一聲就這麼悶頭闖了來。你們男人家的嫉妒心總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在我不過是逢人作戲,可三爺瞧見聽見卻是一樣的不舒坦,白受這冤枉的難過。好了,別生氣了,有這功夫倒不如——」
青田的話頓住,人也頓足在齊奢跟前,拿右手的食指斜摁著他心口,又嬌純、又挑逗地向上乜視著,「想我這些個客人裡,只有三爺還沒嘗過青田這身子的滋味,豈不枉費我對三爺的一片真心?今兒就別走了,讓我好好給三爺賠個罪,從頭到腳,替您一洗征塵勞苦。」
齊奢徹頭徹尾地含混著俯視青田,只見她把一對無邪到煞亮的眼珠子左右探動了幾下,就垂下頭,笑著用兩手牽拉住他的腰襟,低聲膩調道:「放心,苦巴巴等了這麼久,哪兒能叫你這冤家失望?要做花魁,憑色相和歌藝都不夠,青田的看家本領那是有口皆碑。三爺不信,可以把現在天牢裡押著的前御史裘大人、尚書柳公子這對『同靴兄弟』提出來問問,就才那位馮公爺也一準兒會告訴三爺,只用一張嘴,青田也能讓他老壽星青春煥發,得、道、成、仙。」
齊奢的面孔已因暴怒而扭曲,巴掌高高地揚起在半空,「你——」
青田稍有一瑟縮,就自己將脂粉勻停的俏面送上前,拭目以待,「呦,我是哪句話沒說對,又惹得爺動了氣?真該死。三爺若想打就只管打,以前也不是沒有客人打過,打得我鼻血流了滿床,二回來我也照樣是笑臉相迎,何況三爺呢?只要你想,對我幹什麼都行,我生來就是為了叫男人快活的。」
她仰視著他,鑒貌辨色一番,極妍媚地笑出來,「我就知道三爺疼我,捨不得下手。只是瞧三爺的臉色難看得緊,想來是沒什麼心情住局了。青田也不敢留,改天等三爺有興緻,隨時來就是。那就請您路上慢走,恕我身子剛好吹不得風,就不送了。」
青田裊嬝娜娜,自顧自地繞開去,背對著齊奢在小床的床緣坐低。她拽著覆肩的小褂,雙手把自己緊緊地圍抱,淚水不爭氣地濫湧而出。即便他懂得她的良苦用心也不要緊了,她已然踐踏到一個做鞋匠火夫的男人都會有的底線,高尚如齊奢者,底線不可能更低。就是這樣了,無可挽回。青田拿牙咬住了下唇,不發出一絲哭泣的聲音,不是怕他聽到,而是怕她自己聽不到。她只想再最後聽一次,他獨一無二的腳步聲——當他離開她的時候。
天長地久的沉靜後,是意料之中的動靜,但意料外的,那不是遠去,而是輕一下、重一下的靠近,每一下都直接踩在她心上。步子在她的背後立定,繼而——
「青田,你忒小看我齊奢了。」
有如一萬隻白鴿同一刻起飛時的巨響,是一種龐然的、神奇的轟鳴。青田眩惑地扭回頭,淚顏如殤。
齊奢高高地佇立著,目光俯在她眼底,無悲亦無喜,「我是這世上最富庶的帝國的皇子,一出生,觸手可及,非金即玉,我在珍寶堆裡蹣跚學步、咿呀學語,被人們稱作『價值連城』的那些東西,在我長大的地方,統統堆在庫房裡一箱一箱地發霉。你難道認為,令這樣一個人一直以來苦苦追求的,會是一名追歡賣笑的娼妓廉價的身體?我只能告訴你,我這雙遍閲奇珍的眼睛比最老道的鑒寶家還毒,絶不會看錯。這人生半世,我所見過的唯一『無價至寶』,就連我這個視金山銀山為草芥的人,也不得不誠惶誠恐地捧在手心的寶貝,就在這兒。」他和她面對面地坐下,右手,摁去她藏有著一顆女兒心的胸口。
青田熱淚滾滾,卻見鄭重穆然的齊奢驀一笑,盯住了自己的手和手底下她豐滿的胸脯子,字字千鈞道:「這一篇廢話,就為這一摸!」
她帶著淚笑出來,往他手臂上一拍。
他把手自她的腋下穿出,將她合身攏抱住,嘴唇貼向她耳際,「青田,我從第一天就知道你是什麼人,今天你讓我瞧見的這一幕,實不相瞞,我在心裡早就瞧見過更不堪的。這張人來人往的床,這個人來人往的地方,每次在這兒見到你,分開後想著你還留在這兒,我都心如刀絞。我很想,而且我有能力——只用一句話,就可以隨時讓你離開這地方,但我始終沒有這麼做。因為在我眼裡,你不是一件能任意擺弄的玩物,也沒有任何需要抹煞的地方。如果你有打算離開這裡,我萬分高興帶你走,過去的事情你想講,我會聽,你不想提,我一個字也不會問。我身邊有無數的貴婦淑媛,但我從沒有像尊重你一樣,那麼尊重過任何一個女人。你的過去從不是我輕看你的理由,我也從不認為是在拔你出火坑、施捨你什麼,自始至終,都是我在請求你的施捨。」
齊奢把青田的容顏掬在兩掌中,綉滿了如意的袖口在被她比河流還兇猛的淚流衝擊著。他欣欣然笑了,「眼下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這顆了不起的、把一位皇子變成了乞丐的心,我有幸得到了嗎?——點頭,該死的,點頭。」
青田開始點頭,點頭了再點頭。這一刻是全新的奇蹟,她的心,曾被他醫好過無藥可治的絶症,而當天不假年,這顆心早已壽終正寢,他又以一紙咒語令它死而復生。他不僅是醫,他是神。經歷著重生陣痛的青田哭出了一輩子那麼多的淚,足以一一洗刷掉她每一粒毛孔裡的不潔後還有得多,多到可以替他洗腳,再用她的長髮來替他擦乾。他是教主,她是他狂熱的信徒。正是以一名教眾屬於其教宗的方式,以一個被復活的魂靈屬於其神師的方式,自今而後,青田屬於齊奢。即便她在九十九地之下,他在三十三天之上,也沒有一絲妨礙。
愛,原是通天塔。
歲末之冬,北京城一所最豪華的淫窟裡,相擁相吻著一名曾斷送妻子弟兄性命的皇族,和一名已脫胎換骨滌瑕蕩垢的娼妓。抑或說,一個有過去的聖人,和一個有未來的罪人。更抑或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