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雅堂從未這般地風光過。
九月十七日這一天,自大清早起,段二姐就再無他事,只管高坐正院正堂,一邊捏著把黃銅小銼銼指甲,一邊一遍遍地對各路來客重複著:「真!怎麼不真?就剛才,攝政王爺已派人把我閨女接進府裡去了,哦,不是府裡,是王爺在泡子河的別業,就是最有名的天下第一園——『如園』!」
泡子河即元代的通惠河,上游與紫禁城南的金水河相接,流經崇文門東城角這一段的河道景緻最佳,故此許多王公巨卿皆在此興建園林。各園或清幽雅緻,或繁複明麗,皆有傲人之處,但其間佼佼者非如園莫屬。如園本名「涵碧園」,是近百年前京城第一富豪沈氏一族的宅邸,占地八十畝,環鬥水為池,聚拳石為山,覆簣土為台,集山水勝景、峭偉石壁、曲院迴廊、蕭曠樓軒、田園野趣於一身,又經沈家的世代擴建,乃京中第一私家名園。後因沈家獲罪而抄沒入官,幾經轉手,在五年前朝廷冊封攝政王時賜給了齊奢。但齊奢顧忌此園乃王家所賜,不願招來貪圖享樂之名,再加上確實忙碌,所以這五年竟一次也沒有來過,如園遂成「門雖設而常關」。
這一次開啟,是為了迎接一位女主人。
青田從轎中遞出右手,由暮雲攙扶落轎。她左手裡抱著貓,通身一襲牡丹翠葉銀羅長褙,在仲秋的深風中飄曳。園中大門內早候著層層疊疊的下人,烏拉拉倒頭就拜,口內高呼著:「娘娘萬福,恭迎娘娘千歲!」
青田的臉微微地發起脹來,「都起來吧,可別這麼叫,我擔不起。」
好一陣靴履衣袂之聲,眾人爬起身,正中一富態男子嘻嘻地笑著趨前幾步,「是王爺特特交代下來的,這如園上下都得尊您為娘娘。小的孫秀達,原是王府管家,蒙王爺青眼,特調小的來如園侍奉娘娘,娘娘平日裡起居用度有任何的需要只管吩咐小的。這幾位——」孫秀達將手向背後一擺,「原也是府中王爺自個的貼身丫頭,王爺說娘娘只帶了一位隨身之人,一時半會兒也難從外頭買來放心的丫頭,就暫叫這幾位大姐兒來伺候屋裡。來,幾位姑娘們見過娘娘。」
但見數個服色出眾的大丫鬟由第一排亭亭上前,挨個屈膝安福道:「奴婢幼煙」、「萃意」、「奴婢曉鏡」、「奴婢月魄」、「奴婢紅蕖」、「奴婢紫薇」——「叩見娘娘,願娘娘福壽康寧。」
青田更覺不好意思,忙把手內的貓交給暮雲,低身來扶,「不敢當,幾位姐姐快起來。」
「哎呦娘娘,」孫秀達把兩手往大腿上一打,「您可折死她們了。王爺有話,這六個大姑娘因是王爺房中的一等丫鬟,比別人不同,王府裡也算是有頭有臉的,難保有些副小姐的做派,若或娘娘使喚起來有什麼不周道的地方,您千萬不要姑息,儘管訓誡教導就是。」
青田細望那六人,見個個綺年玉貌,尤其是名叫「萃意」的:一張鼓鼓的蘋果臉,臉皮細膩,兩隻棗兒似的橢圓眼睛,裡頭烏銀亮澤的一對瞳珠,異常標緻;打扮也別緻,鬆鬆一個流蘇髻針著幾枚鏤花銀針,斜挽一根子金碗簪;神情更與旁人不屬,竟直接把目光放到她臉上來來回回地打量。青田心頭掠過了一絲不快,卻不露分毫,倒向那萃意點頭一笑。萃意也回了一笑,笑意卻只在嘴角一扯就收攏,僵硬非常。青田不再朝她多顧,僅將雙手交握於身前,挺一挺腰身,「她們既是現從王爺房裡撥過來的,想來更比一般的丫頭懂禮識情,哪裡需要我教導?反是我能得著這幾位拔尖的人才服侍,是我的福氣。」
「她們有幸跟著娘娘才是她們的造化。」孫秀達哈哈笑了笑,又探長了脖頸點兩點,「娘娘,論理說不該累您多勞玉步的,只是這園子也算是百年名園,這半年又依著王爺的命令重新翻修了一遍。既然娘娘往後就住在這園中,不妨趁著今兒走走看看,若哪裡有不合心意之處,小的也好囑咐下去叫他們改動。」
青田得體一笑,「王爺費心了,大管家也辛苦,那就煩勞您領路。」
孫秀達支應一聲,先沖一眾僕婦們吆喝一嗓子道:「你們這便先去吧,各自好生當差。」又曲下了身子斜伸出手,「娘娘您這邊請。」
於是獨余孫秀達與那六位丫鬟,簇擁著青田與暮雲主僕二人慢步行入園中。正門的圓徑寬於馳道,兩側奇石林立,中有一百圍巨石,外以亭覆之,亭上有匾「封丘」,其後一道石磯直穿立峰,隱見峰後的翠柏老松,幢蓋似龍蛇,又雜著密密層層的丁香、椒蘭,望之千疊萬復,隨峰巒的崛起直往東頭隱去。孫秀達抬手指點,如數家珍,「自這封丘亭往上,一路經金石岩、承嵐館、墜雲廳,可至朝真蹬。蹬道扣石而上,盤行縈曲,繼以木棧,倚石排空,直上高達百丈的攬勝峰,峰頂盡瞰全園美景。」
他接著將手臂畫一個半圓,遙遙指出,「西路繞過那一帶飛瀑,便有蘭雪堂、芙蓉榭、澄觀閣、浮翠樓等處,其間更有一道『不盡廊』,曲折逶迤,迴環四合。長廊兩邊有繁花清溪、竹塢蕉亭、紅蓼蘆塘、梅影雪香,四時八景無不宜人。只是這東、西兩路景緻雖妙,若要盡情領略,卻是極費腳力的。不要說娘娘這樣的纖纖弱質,就是小的這樣跑慣了腿的人,想一天半日走下來也是不能夠的,好在娘娘有的是時間一一親覽,今日不妨只隨小的把這中路走一趟。如園中最出名的『扇居』與『瑤華洲』,還有王爺專為娘娘改建的戲樓『遠心閣』、寢殿『近香堂』均在這一路上,也是娘娘日後常至之處,就當熟悉熟悉路徑。」孫秀達扭臉面向青田,眼睛謙卑地垂視著,「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青田將手摁著頸下鑲珠寶花蝶的金墜扣,微微巧笑,「一切聽從大管家安排。」
暗風細拂,一行人緩緩向內園深入。沿路林木茂密,樓閣纏綿,一帶曲水透迄穿行,有分有聚的水面隔開了大大小小的碧渠,中間橫貫著一條五色碎石砌成的長堤,夾堤垂楊漾綠、芙蓉綻紅,間有無數的秋葵海棠。水中的殘荷餘香脈脈,灘頭「啪啪」的一陣,是一群鴛鴦、鷺鷥鼓翼驚飛。抬頭處,見一座黃石假山,山上鏡面白石上有紅硃砂所染的「幽趣」,下設一石洞。過了石洞,一組玲瓏亭軒依水合圍,院牆上蘿薜倒垂,又有許多異草,形或如金繩,或如玉蘭,另有一種芬馥的氣味,竟非花香可比。
孫秀達走一路講一路,此時更將手指指點點,不假少停,「哦,那裡是『絢春』、『沁秋』、『桃澗』幾處,改日娘娘有空不妨前往一觀。再由此路往前,就是『扇居』了。」
幾人踏著一條石板路曲折而北,經過一座小軒,軒西盡頭一帶綺花癯石後是一座石階砌玉、檐牙涂翠的崔嵬殿閣,正門前兩個銀鑄大字——「扇居」。踏入正殿,是一堂面闊三間的大廳,典雅繁美,流碧飛丹。孫秀達把手臂直直地朝頭頂舉起,「娘娘請看,這殿頂所用的樑柱全部是上好的金絲楠木,當年沈氏一族獲罪,首當其衝的一條大罪就是這幾根柱子。」
聞言,暮雲先仰起頭來,一邊撫著臂內的貓看得嘖嘖有聲。青田也舉目一掃,卻不見稍有異色,「一直聽聞這『扇居』名聲大得很,只是無緣一見,如今見到了,卻覺除了華靡些,並沒有什麼特別新奇之處,想是機關還在裡頭?」
孫秀達拍掌大笑,「娘娘果然聰慧過人,請隨小的來。」
繞過廳後的一座紅木銀杏紗隔屏風,頓令人眼目一震。空間豁然開朗,東西山牆如一個「八」字,先窄後寬地向兩邊長長伸展開,每面牆上各開三十六扇漏窗,均為扇形,窗中的花樣竟是以綠琉璃所雕,有萬字、菱花、套方、冰裂、壽字、雲龍、柏鹿、佛手……無一重複。東窗外是石山花樹,西窗外有虹橋竹塢。北牆另開五門,門亦呈扇形。穿中門而出,門外一圍白石欄,欄後一池清水,蘆荻蒼蒼。
孫秀達走來了石欄邊,熨聲解說著:「這扇居取『善』之意,亦取『扇』之形。若站在東邊的攬勝峰往這裡看,整座大廳活活兒就是一把展開在水面上的撒扇,這七十二座扇窗、五座扇門,若在晚上點起明燈,便又成七十七把大大小小的光扇。白日遊賞一步一景,夜間曲宴璀璨閃熠,心意奇巧,人間無雙。」
「果然匠心獨具,與眾不同。」青田展目遠望,見這滿堂輝煌中的醇厚秋色,是盛於金盃裡的美酒,一嗅醉人。
孫秀達已在一旁又舉起手比划著,「娘娘您再從這裡往東瞧,瞧見沒有?那湖心正中就是另一處名景『瑤華洲』,其實是一座孤島,唯有舟艇可通,島上以林木絶勝著稱,因為有瑤圃百本,花時燦若瑤華,故爾得名。不但有山茶、玉蘭、石榴、杜鵑、牡丹、菊花、綠梅等各色佳品,還有琉球國進貢的花種,冰天雪地中也能開出來艷麗鮮花。這時節開得最好的是木芙蓉,白、粉、紅、黃各色皆有,還有難得的稀品三醉芙蓉,晨一色、午一色、晚一色。島上各處均設有觀花的軒閣亭座,在那裡消磨上半日也算是人生至樂。」
隔水而望果見一座香洲,憧憧的花影一似落霞。青田扶欄眺望,滿目神往,「只在這裡瞧著已是美不勝收,真如蓬萊仙國,塵世瑤池。」
孫秀達微微地笑了,「娘娘一會兒可親自登島,船塢就在前頭。咱們從這兒拐出去,先順路瞧過大戲樓與寢殿,恰便就臨池上船,可好?」
「如此甚好。」青田轉過臉,笑容明粲若花海。
孫秀達不敢多看,趕緊低下頭,「娘娘您這裡來,小心腳底下。」
順著花欄再向東走出有小半里,過了一座溪谷上的拱橋,再越過幾處粉垣修舍,一道漢白玉的拱門便赫然矗立眼前。孫秀達對著這門把雙手一抱,「這門上的『福』字乃高祖皇帝御筆手書,是當今聖上賜予王爺的,特由大內的御花園中移奉於此。過了這道門就是中路花園,戲樓就在花園中。」
園裡古木參天、山疊岷峨,與前頭的曲徑幽台又是一番不同景緻。廊迴路轉後,老遠就望見一座龍紋虎脈、氣象萬千的三層高樓,走近來,便瞧清樓台上的金字大匾——「遠心閣」。
青田輕抬一手漫遮住近午的明麗陽光,手上的一隻剛玉戒泛出柔華的軟光,「想必這就是戲樓了?」
「正是。」孫秀達的嘴皮子又開始利索地翻飛起來,「這戲樓原只有一層,是王爺說娘娘是昆戲的行家,這裡最是馬虎不得,特叫能工巧匠設計了樣子在原址上改建的。戲台、扮戲房自是不用說,最巧妙的是這台底下還埋了三口大銅缸、五口大井。這缸是為了聚音,襯得聲音是又遠又亮。這地井的功用更妙,是為了藏砌末
,演那些個吉祥戲或神仙戲時最是好看,譬如『地湧金蓮』,金蓮就藏在井中,再用絞盤絞到台上,花瓣一開,佛就坐在花裡頭。唉,小的嘴笨,說也說不來,等明兒、後兒娘娘有精神,只管從萬元胡同召幾個班子讓他們扮上幾齣,到時就知這其中的精采。」
「聽大管家說得這樣好,我可真要犯了戲癮呢。」
「哈哈,好的還在後頭呢。從這花園南邊的偏門出去,就是王爺和娘娘的寢殿『近香堂』了,小的這就帶娘娘過去,娘娘順便也在那裡歇歇腳、吃口茶。」
從戲樓遠心閣到寢殿近香堂,又走出了約有一里路。好在一路上風軒松寮、回塘曲闌,倒足以令人忘卻腳下的疲累。先越過一座金輝獸面、彩煥螭頭的崇閣,孫秀達匆匆一點,「這裡是正殿,王爺嫌太過古板了些,所以揀了偏殿另居,從這遊廊出去就是。」
出了遊廊,俄見花障一道,向左一繞就是近香堂。玉堂富貴的垂柱花門,院中幾點山石,植著海棠、芭蕉,又有幾株合歡與木槿,廊上繪滿了纏枝藤蘿紫花,九曲闌干四面可通,中間一條白石子甬路。青田一見已是心生歡喜,進了殿,迎面是五間通堂,光線極好,只以紫檀的多寶格相隔,壁上掛著些字畫。她一一看去,皆是自己所喜的懷素、米芾,嘴角不由就浮起了淺笑。正待往梢間一探,就聽走在身後的暮雲「呀」了一聲,原來是其懷中的貓兒突然跳下地,往裡頭一層跑去了。青田喚一聲「在御」,緊跟著去趕,暮雲和那六個大丫鬟也隨之在後。追了十來步,就見白影鑽了兩鑽,再不知所蹤,青田也便停了腳,置之一笑,「得了,甭找了,反正也丟不了,過一會子自己就出來了。」暮雲也邊撣著黏在兩袖的貓毛邊笑,「這鬼東西,倒像曉得要在這裡住下似的。」
青田聽了這一句,才想起細視這一所房間。竟與前頭廳堂的雅緻大相逕庭,四面牆壁上都塗飾著極細的淡淡金粉,彷彿是陽光落入就留下在這裡,溫柔地閃爍著。細香恬然中,深垂著幾道珍珠簾,簾外是雕鏤的楠木花槅,貯書的、設鼎的、供花的、安瓶的,花樣或什錦、或博古,玲瓏鑿就,貼金嵌寶。她隨意繞過一架紗櫥向裡走去,竟見左也有門可通,右也有徑可行,穿插了一晌,忽見著孫秀達從前頭跑過來,跑到近前時聲音卻在身後響起,原來是一面極大的金匡宮式玻璃鏡的倒影。青田掉過身,自個先笑了,「大管家別笑話,我居然在屋裡走迷了路了。」
孫秀達有些連呼帶喘的,抹著額笑起來,「這裡的隔斷原就機巧,任誰第一次來也要分不清東西的。」說著便將大鏡一推,鏡面一轉又是一間奧室,室內有微澀的墨香,兩面牆均靠著六層高的青竹書架,臨窗一張大案,案上擺設著書筆文物、金簽玉管,光是各樣的蠟箋、冷金、泥金、羅紋、泥金銀加繪、砑花紙等就不下十來盒。青田忍不住上前把玩,孫秀達依舊跟過來,口若懸河道:「如今所在的這一間是帖室,王爺說娘娘書法精湛,平日裡也酷愛習字,故此專闢了這一間出來。這書架上皆是歷朝歷代的大家法帖,雖也有一些抄本,倒也頗多精鏨孤本,甚至連梁武帝的《異趣帖》、宋太宗的《敕蔡行》都在這裡,皆是皇上欽賜的,王爺特叫人從王府裡取了來,放在這裡供娘娘清賞。」接著他又手一伸,面上顯出神秘之色,「娘娘您再推開這窗瞧瞧——」
窗子又寬又高,雕著四相寶花,甫一開便有香風吹面。這近香堂竟是一座水榭,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窗外就是一座正對著廣池的畫閣,一窗中青天碧水、荷蕖水禽,便如天然的掛畫一般。
暮雲扒來窗前一望,高興得連聲音都提高了不少:「姑娘若寫字寫得眼睛酸了,這麼推窗一望,那可就什麼累都沒有了。」
「這位大姐說得好。」孫秀達湊近,進而湊趣,「可別小看了這一扇窗,不單能叫眼睛解乏,還能叫耳朵也解乏。」
暮雲大奇,「咦,這話可怪了,耳朵怎麼解乏?」
青田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大管家別賣關子,只快些告訴我們。」
孫秀達又往這窗前拱了拱,把手直直地戳出去,「娘娘您往那兒瞧,瞧見水中荷葉間的小銅亭沒有?那亭後有一座石橋,直通瑤華洲西頭的另一座湖心島。園中養了一班小戲,都是些十二三歲的小女娃,吃住練功就全在島上。每日裡不論何時,只要娘娘傳喚一聲,立時島上就會有小伶去那亭中隔水為娘娘演唱,琴師也一概都是現成的。娘娘只管在這裡臨帖,一面聽著曲子從水上遠遠地送來,仙音渺渺,豈不清耳清心?所以那亭叫做『映音亭』。」
青田聽過,將兩手合什在胸口,「我的天,這可是誰想出來的!」
孫秀達退了兩步,將書架邊的一方彩綾輕揭開,居然是一扇直通室外的暗門。他推開這小門,笑著比個手勢,「此乃人為之妙,更有天然之妙。娘娘這裡來。」
從水廊繞兩繞,轉過一扇通天西番蓮的檀木屏風,便又重入內室。累珠銀紗帳後,懸有一方小字「天泉舍」。青田這一下更是訝異,「天泉?難道這屋裡竟有泉水?」
「真叫娘娘猜對了。」孫秀達直走進去,房中是閒閣的模樣,一頭放著香鼎、大桌、蟠龍椅,角落裡的琴桌上還擺著架古琴。琴桌旁的地面上有一塊方磚鑲著銅環,孫秀達蹲身下去一拉,就見方磚的底面原是一整塊銅蓋,蓋著小小的一口井。
「此井乃宋代的古物,終年不涸,水質甘甜。到了盛夏,將時新水果浸在這水中一會子,吃的時候透心的涼和甜。平日裡只以木桶汲出,拿松炭燒滾,所沏出的茶回香滿口,這屋裡的茶全是拿這井水燒的。幼煙姑娘,你現就去取兩盅來給娘娘嘗嘗。娘娘咱們往這邊來,王爺和您的臥房在這邊。」
從這天泉舍側首的一層錦槅穿出,再越過一道曲折槅子,就是一扇橫著墨字小匾的花罩。孫秀達笑著向上一揚手,「娘娘您細認一認這匾上的字。」
青田仰首去瞧,見入木三分的三個字,骨氣平正卻又險勁有力,正是齊奢的手跡,曰「宜兩軒」。她心中一動,不由得紅了臉。
宜兩軒果真只小小地方,一明兩暗,明間是起居室,左首一間是妝房,右首是臥室。這裡又與別處相異,珊瑚鋪窗,素銀雕戶,掛著層層的大紅鮫綃帳,帳上刺滿了金絲滿池嬌
,風一起,滿眼是湧動的蓮花與鴛鴦。帳後的紅木大床鑲螺鈿、貼金箔,床帷亦是大紅縑絲連珠織金,內鋪著一床鳳棲梧桐被,只一床。
青田兜眼一掃,雙頰就滾熱如沸,忙退了出來,在起居室的一張洋錦軟榻上坐下。恰好一陣釵鐶玎璫,那叫做幼煙的使女手托一隻描金蘭苕的茶盤上前來,青眉素麵似一道溫茶,甜淡而潤人。
「娘娘請用。」
青田稍帶著些羞赧一笑,取過了盤中一隻卷草紋的小盅淺抿上一口,立覺一條筆直而沁人的細線由喉頭直下肺腑,使人絶然忘俗。
「好香!這是什麼茶?我竟嘗不出。」
孫秀達耷垂著兩臂立於一旁,含笑解惑:「怨不得娘娘嘗不出,這茶叫密雲龍,出產在江西南康縣的一小塊焦坑中,年產量不過百斤,最上乘的只有十斤左右,全部得盡數上貢,所以能品出這種茶的人掰著指頭就能數過來。王爺今年也只得了兩斤。這茶好是好,但挑水挑得厲害,若以普通泉水來烹煮,味道便發苦發澀。皇宮中是專取玉泉山的山泉水,咱們卻只拿才那天泉舍古井中的井水,味道竟還要好些。」他笑捧過另一茶盅,兩手獻予暮雲,「這位大姐你也嘗嘗。」
暮雲瞥眼望著青田,青田笑著將自己手中的茶遞過去,「你只拿我吃剩的嘗嘗鮮,如此稀罕的茶,咱們一來就糟蹋了兩盅,可不是罪過?大管家,勞您大半日費盡口舌,這一盅還是您拿來潤嗓吧。」
孫秀達一聽,反忙將茶放來榻案上,疊聲推卻:「不敢當不敢當,多謝娘娘垂憐,小的可沒有這一份口福。那娘娘您在此喫茶略歇一歇,小的出去叫他們備船,過一陣再來請娘娘渡水去瑤華洲。」
「可不能夠了!」青田一手連搖,撫腮笑出來,「才不覺著,這麼一坐下方覺腰酸腿疼,今兒是一步也不能動了,改日再去吧。」
孫秀達也笑出了聲,「小的就說只這一段路就足夠累壞娘娘的,這連園子的十中之一都沒有走完呢,就在這左近還有仿仙家情趣所建的『小蓬萊』、仿世間粳稼所建的『歸田園居』,哦,王爺的射圃和角觝房也在前頭,另還有一所佛堂,西路的花園中則豢養著梅花鹿、仙鶴、錦雞等各式珍禽異獸,娘娘一天逛一處,足夠逛個小半年的。呦,娘娘瞧我這人,真是說慣了,嘴一刻也閒不住,還在這兒聒噪。娘娘既累了就好生歇息,一會兒午飯就送上來。那小的先去了,娘娘有其他什麼吩咐,只管隨時傳召就是。」
青田扶住暮雲立起身,朝孫秀達點點頭,「真是辛苦大管家了,您慢走。」
孫秀達去後,青田又向那幾名丫鬟莞然一笑,「這裡暫沒有什麼事兒了,大家都去吧。」
其餘五人都躬身稱「是」,獨那萃意只把膝略一曲,口裡也不出聲,跟著就轉出去了。青田睃了她一眼,倒也不以為意。那頭暮雲已直接就將案上的茶端了來,「咕咚咚」地猛灌了一氣兒,又抽出絹子來捻著嘴,「可累死我了。」
青田不覺發笑,一行自己重新落座,一行指了指大榻那頭,「這兒沒外人,你也坐下歇會子。能有多累,就牛飲起來?白費了這樣的好茶。」
暮雲笑著一屁股歪去榻上,長舒了一口氣,「姑娘,我自小跟著你,那些個達官顯貴的別墅也不知到過多少,什麼樣的豪侈沒見識過?總以為也算是經過大世面了。今兒這一遭才叫知道,什麼是真真正正的『天、家、富、貴』!」
青田正一口口地啜著茶,聽到這裡,出了神似地拿兩手環住了茶盅,雙目向四面環視著。新奇的歡愉過去後,漸次升起的是一種古怪的感覺,仿若一個被抱上皇位的三歲幼童,那命運施與的、全然超出其掌控的榮寵,她不知這一切,是福,還是禍。
暮雲向這裡瞅了瞅,絞起眉來問:「姑娘你怎麼了,不高興嗎?」
「高興,」青田擰過臉,對她笑了笑,笑容是登基大典的禮樂,盛大而清平,「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