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初刻,午餐就送了來,酉正是晚餐。每一席都鋪了三四桌,淺底大銀盆所盛的乳豬、蒸鵝等大菜,西施舌、江珧柱等精細珍餚,紅燒鰳肋、清蒸鰣魚等新鮮野味……青田寥寥吃幾樣,只是心神不寧地等待著。
直到了戍末,才等來了他。
一進門,齊奢就高聲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原說下午就該回來的,怎知事情一件接一件,實在是脫不開身。你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來人說你不回來吃,我也就沒等你,自個吃的。」青田笑著迎上前,卻只插不上手,四五個侍婢全圍了過來侍候著齊奢寬衣。他在紅綠之間,只不停口地和她問答著:「怎麼樣,逛過了園子吧?……都去了哪裡?……這屋裡的擺設還中意?……你要不愛,只管再叫他們採辦就是。」
一時服裳安頓,他一手接過奉茶,另一手就搖一搖,「你們都下去吧,暮雲你也下去。」這裡飲過茶,笑微微地向青田細望來;見一件同心珠扣的小緊身束著她一搦柳腰,下面就一條散腿撒花褲,長髮披散在肩後,仍是半潮的。
「呦,你這是——洗過澡了?」
這一問,就把青田問了個緋紅映面。齊奢頗有餘味地笑了,俯來她頸邊低吻一聲:「那我也去洗洗。」
他的吻熱熱地燙在她頸後,經久不散。
青田以手捺住了心口,倚坐燭邊。不過一刻來鐘,齊奢就只穿著件寢衣自外間踱回,身上有素淡的清香。他走來床頭坐下,笑望她。青田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一些她駕輕就熟的什麼,但她卻只覺咽喉發乾雙手潮燙,驚怯的兩眼都不敢看他一看,只好惴惴地低垂。
隨即她感受到他的氣息、嘴唇,他的吻,他的舌尖帶著薄荷青鹽的味道游向她的舌,觸碰著、糾纏著、絞緊了,她的心也跟著越絞越緊,緊到全身的關節都僵直得一動也不能動。
齊奢明顯感覺出什麼,他停止了動作,疑雲重重地看過來。青田捏住了兩手回望,神色慘淡,「對不起,我、我不行,真的不行。」
齊奢若有所悟,面色有一絲的緩和,「這事兒不用你行,我行就行。」
青田被引逗得微現一笑,就沉斂了顏容。
齊奢嘆聲氣,抬起了兩手摁在她的肩頭,「想什麼呢?」
好一時,青田才出聲,依舊是垂首低眉的,「三爺,我久處卑污之地,豈能出污泥而不滓,隨狂流而不下?我——,非但身體不潔,而且那種種的蠱惑獻媚、欺哄誆騙、爾虞我詐……我當初無一不為。眼下想起來我覺得好羞恥,在你面前,我真的好羞恥,我覺得自己像個罪人,抬不起頭來……」她不知該如何解釋這突如其來的傷悲,以及必須要赤裸裸地面對他時,她永久的自卑。
但,短暫的沉寂後,齊奢的雙手就令她抬起了頭來。
「你知道你好在哪兒嗎?」
青田咬住下唇,怯懦地躲開了眼神。
他順著她雙頰向後一抹,把她的一整張臉全捧在手裡,如捧著一朵小而白的睡蓮,「你就好在,壓根不知道自己好在哪兒。我迄今從未見過一個女人,」停停,改口道,「一個人,器質如此稀有貴重,而全然不自知。」
她一分分地抬起了眼,齊奢凝注著她,調子低緩而深沉:「青田,你沒有罪,你所遭受的一切是世人對你犯下的罪行,還要將罪名加諸你身。這濁世本就是個爛泥潭,人人都在泥沼裡打滾兒,遍地污穢之中,我只見過一株蓮花,華光耀目,如日卓午。」
青田直直地望定齊奢,她的目光匯入他的目光,如川流歸海。末了,漣漪在她眼目中、唇角邊盪開,「你以蓮花讚我,我又怎配?你哄我的。」
齊奢報以一笑,推了推眉額,「我說,你也不張開眼看看自個的處境?就眼下這樣兒,爺抬抬小指頭就給你放倒,還用得著『哄』?」
紅潮在青田的笑靨上泛起,是煙籠的芍藥、雨潤的桃花,因此就有紛亂的春風捲過了齊奢的呼吸。他盯著她,又轉開了雙目,「得,你要心裡實在彆扭,今兒就算了,反正在你跟前我也早習慣了,挺挺就過去了。」
最末幾個字使得青田「嗤」一聲失笑,她拿眼角掃了掃他身上那地方,整張臉都脹起來。兩耳裡又開始有血潮的鳴響,她半垂下眼瞼,仰起臉,把雙唇輕輕地,而後緊緊地撳給了齊奢。
世界是一個昏聵的大漩渦。在她心慌意亂地捉住他之前,他的手就已探入了她的衣,他滾熱的皮膚與全部的體重向她壓上來。被鍥入的一霎,青田渾身緊繃如一架新調古琴,有著花梨的承露、白玉的琴徽、象牙的雁足、犀角的琴軫,她的七根冰弦被他的手、他的舌、他溫柔的言語、野蠻的呼吸、狂熱的目光、他強壯的胸膛與腰腹、他的——,一一撥動。樂音由她的喉底綿綿地、錚錚地逸出,她是亙古的琴曲,在他的捭闔下飄來蕩去,是《流水》,是《漁歌》,是《幽蘭》,是《忘機》;她是《雉朝飛》,是《鳳求凰》,是《良宵引》,是《普庵咒》;她是失傳絶世的《廣陵散》:心弦一動人鬼俱寂,天籟之音,千古止息。
琴絃的震顫一點點消逝,青田自覺似一段繞樑的餘音散失在半空。她躺在盛紅的綉衾上,帶著疊疊的迷光,睜開眼。
而他的眼神——齊奢也張了眼看向她——則越來越沉重而了無生氣,他的鼻額還泛著層淺淺的汗意,但他的喘動已全盤平息。
逐漸有一絲涼瘮瘮的恐懼攀上了青田的心,她交抱起雙臂遮住了一絲不掛的胸口,怔怔地望他,他和他冰冷的眼睛。
「這世上從沒我齊奢得不到的,我要什麼,什麼就會向我自己走過來。現在,你可以自己走回去了。」
他所說的話明了簡潔,但那聲音的迴響卻像不斷地在她耳邊拉長。青田如臥冰上,徹骨寒涼。他待她所有的那些百折不撓、全力以赴,原不過是如獅搏羊,只為獵物到口的這一刻血肉模糊的征服,只一瞬,她一身的血就向著黑暗的地方傾盆流盡。
她想從那餘溫尚存的懷抱中移開,渾身上下卻找不到一丁點兒力氣,連把雙眼從那對森然的眼中移開的力氣都沒有。而後,就像陰雲天裡驟出的驕陽,他漠然的表情兜頭一變,斜挑起一道眉,「噯,逗你玩的!你不會真信了吧,啊?」
青田發僵地往他眼裡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後,渾身的血液就發瘋地迴流,她的眼、她的臉,血暈從她脖頸一直染紅到胸口。她咬著牙一下子坐起身,拄著手就要下床。齊奢的兩臂同時攔上來,攬住她,「錯了錯了,我沒想到你能真信,小臉都嚇白了,我錯了我錯了,啊,甭生氣。成了甭生氣了,一年到頭欺負我,我欺負你一句你就翻臉。」
青田的耳際迸著兩滾子青筋,一語不發地同他掙來扯去。偏他的手臂比鐵籠還結實,牢牢地將她箍在那兒。
「不是,你幹嘛去?」
青田惡狠狠地回過臉,惡狠狠地瞪著眼,「自個走回去。」
齊奢嘿嘿地笑了,「你別鬧了,爺費這麼大勁兒才給你騙來,哪兒能讓你走?」
「鬆手。」
「何必呢?你說爺要真鬆了手,你還真走不成?到時候多下不來台呀。」
「鬆手!」
「放心吧,肯定不鬆,爺哪兒捨得讓你下不來台?」
「鬆——手——!你給我鬆手!」
「行了,來兩下差不多行了,你說你——」他一臉的無良笑容,只管捉著她,把她的兩手向後摁定,先是眼神,其後是嘴唇,俯來她高鋌而坦露的胸乳上,呢喃調笑,「這渾身上下光溜溜的,準備到哪兒去啊?」
仿若有無數細小的熱水滴在體內的各處亂流亂滾,滾得人重心盡失。青田挺著最後的力氣掙動了兩下,「齊!奢!」
他當真停下來,自她兩乳間抬起頭,紅燭下笑意融融的雙目漆黑髮亮,「怎麼,上過床就露出潑婦面目了,嗯?居然敢這麼提名道姓地叫爺?你再叫一聲我聽聽。」
青田被反扭著兩臂,氣吁吁地,倒也緊抿著雙唇笑起來,「怕你不成?齊奢!」
他笑著貼過來,同她臉挨著臉,「再叫一聲。」
青田這下倒害臊了起來,只把舌尖在嘴裡頭含糊地一攪,「齊奢……」
他沒答應,但他身體的某處答應了。眼神裡有蓄勢的火焰,把鼻尖湊來她鼻尖上輕蹭,「再叫一聲。」
青田朝後半仰過頭,雙眼迷細,發出了幾乎是一脈淡不可聞的嘆息,「奢……」隨之她就被整個地鋪開,橫鋪在一張足有九尺寬的合歡床上。青田不會忘,曾幾何時,在另一些床上、另一些男人的身下,她也一樣地輾轉低吟、如痴如醉,但其實這賣身婦吹彈可破的身軀只如一隻苦力者結滿了老膙的手,木然得什麼也感覺不出。可當下遊走在她肌膚上的這對手,這一對真正結有著硬膙與瘢痕的手,最小的觸碰也可令她顫慄不已。他在她口唇內轉動舌尖的方式像轉動一把鑰匙,青田可以聽到肉體中上億把生了鏽的鎖爭先恐後地被打開,或只是在一根夯門巨柱的粗野撞擊下,中門轟塌、城池陷落。
她把肢體與靈魂全部交給他,淚水奔湧而下。他與她的每一次交合,都是賜還這麻木的娼妓,一副潔淨敏感的處子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