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幄香溫,金堂夜永。連陽光也不忍打擾這高唐之夢,由房間裡走過時,溫柔而無聲。
別處卻有「嚯啷」一響,一隻螺鈿瓜棱盒從木槅上摔落。
宜兩軒之外,侍婢幼煙疾步上前,將另一個侍婢萃意輕推了一把,「你做什麼呀?掃個灰也這麼毛手毛腳的,又把什麼碰掉了?」
萃意手裡拈著把撢子,也不理幼煙,直往身後一指,「紫薇,沒瞧見著東西掉了,還不趕緊過來收拾?」
「噓——」幼煙向前頭緊閉的門扇張一張,瞪住了萃意,「你作死啊?這麼大呼小叫的,王爺還沒起呢。」
萃意那又圓又小的短臉整個向下耷拉著,一雙飽含怒氣的大眼睛卻炯炯欲飛,「我伺候了王爺這麼久,就是年節也沒見過爺哪天辰正還不起身的,這可都快午正了,還高臥不起?昨兒夜裡不是你坐更,你可沒聽見,哼,真不白是窯子裡出來的。」
「嘶——」幼煙一把就摀住了萃意的嘴,兩眼往腳邊一瞥,「紫薇你且放著,一會子我收拾,忙你的去吧。」這廂牽開了萃意幾步,把嗓音逼得又低又虛,「你可是瘋癲了,在這裡亂說話?咱們兩個相好一場,別人不和你說的,我和你說。我告訴你萃意,你心裡那點兒想頭我一清二楚,今兒我索性挑明了奉勸你一句,趁早別做白日夢!你想想順妃、容妃幾位主子,哪個不是美人坯似的?家世又好、又知書識禮,照樣拴不住咱們這位爺的心,你不過是個大字不識的丫頭,有幾分姿色罷了,就算平日裡多受縱容,如今連個通房的名分還沒掙上呢,繼妃詹娘娘都不管不問的事兒,輪得著你嗎?你這一身爆脾氣在這如園裡可得收一收,我瞧這位段娘娘可不一般,你若口無遮攔把她給得罪了,沒有好果子吃。聽見沒有?」
萃意滿臉的不服,把那撢子在自個的裙邊甩兩下,「行了,仗著大我一歲半歲的,動不動就拉下臉教訓人。我看王爺不過是一時新鮮,那姓段的得意不了幾天,咱們走著瞧。」腰一扭,就閃開去一邊。
「這死丫頭。」幼煙低眉自嘆,又拔高了聲音急應,「噯!萃意,讓大家趕緊的,裡頭叫了。」
門一開先撲出濃香駘蕩,日影橫斜間,一地散亂衣裳。幼煙、萃意、曉鏡、月魄、紅蕖、紫薇,六婢金蓮細碎,由起居間直入臥房,齊齊一排跪倒在大床下,各自舉高手中的漆盤,盤上托著漱杯、漱盂、面巾、執壺、面盆、茶盅。微開的帳中伸出了一隻手,手指頎長,從盤中拈起了一隻鏨花小杯。
齊奢把杯裡的薄荷水在口間一過,傾身吐出。萃意手托銀盂,肅容跪接。齊奢又取過另一隻漱杯遞入帷中,少頃,便有一副秀面玉頸,似一莖芙蓉新出水。地平下的幼煙偷眼窺來,見青田睡態未消,丰神姽嫿、旎旖無雙,縱使同為女子,也看得她心頭一陣亂跳。萃意在一旁也上翻了兩眼相睇,青田與這目光對了個正著,正自一愣,那頭齊奢已攬過她耳語了起來,頓令青田春情透臉。他一手抓過面巾放來她面上輕輕一拭,她低著頭,但管緊扯住胸前的被子向後躲。他笑著扔開了巾帕,最後從茶盤中揀一隻紅瓷茶碗,把碗裡的淡蜜水送來她口邊。
午時三刻,二人已各自更衣洗漱畢,在起居間的軟榻上對坐。暮雲兩手裡抱著貓也進得房來,笑眯眯地把青田左看右看,「我瞧姑娘今兒是不用梳妝了,臉上自個就紅紅白白的,比塗了胭脂還好看呢。」
青田啐她一口,臉色反更見芳菲。
齊奢開懷大笑,「你姑娘不愛聽,爺愛聽,就衝你這話,爺得賞你些什麼好。你想要什麼?」
暮雲頭一揚,亦是翠羽明璫。「三爺當真?」
「駟馬難追。」
「三爺若真心賞我,我別的不要,只要我們姑娘這一張笑臉,往後我也不能天天伴著姑娘了,只願她每日醒來都有這樣的一張笑臉才好。」
齊奢微奇,「你不伴著你姑娘,做什麼去?」
「這貧嘴丫頭要出閣了。」青田的長髮仍未盤起,蓬蓬鬆鬆地只拿一帶三色玉珠環繫了墜在肩後。她拿手攏了攏,輕聲甜笑,「上個月小趙正式向媽媽提了親,她再過一陣子就要被花轎接走了,我哪裡留得住?」
齊奢更是笑色盈面,「是嗎?這可是喜事兒。好丫頭,三爺想想,回頭送你一份大大的賀禮。至於你適才所求,我向你這個新娘子保證,必定待你姑娘『日日如新婦』。」
暮雲欣然一笑,彎腰把貓兒放去地下,自個亦捉裙伏地,「暮雲代姑娘謝過三爺。」
「起來起來。」齊奢一手抬了抬,另一手就在榻幾上握住了青田的手。
某一角,萃意空攥著自個的兩手站在那兒,冷冷地笑一聲:「王爺,都這個點兒了,是用早飯吶,還是用午飯吶?」
「還真是餓了。」齊奢的笑眼由萃意的臉上一掃而過,仍只凝視著青田,關切有加,「你有什麼想吃的?」
青田嫻麗一笑,「我都好,只別像昨兒個動不動就二三十樣菜。光晚飯那一道鮑魚燴珍珠菜,據我所知就要七八天的功夫,前前後後耗費十幾道工序才做得出,還有一道煨魚翅,其湯味之鮮美也不知得用多少的肥雞陳腿,那碗紅燒鱉裙只怕也要費掉一二十斤的鱉,更別提果子狸、猩猩唇這樣的珍稀食材。倘若每餐都如此精緻鋪張,我可真是食不下嚥了。其實三四個家常小菜就很好,像油鹽炒芥菜、清燉嫩豆腐什麼的,我怕還吃得踏實些。」
在御從腳踏上一蹦蹦來了齊奢手邊,齊奢把它抱過,縱聲大笑,「宮裡開一次膳一百來樣兒都算少的,爺已經夠省的了。再說,你倒是盛德節儉,幼煙、萃意這幾個幹活兒的還得吃你的剩兒呢,油鹽炒芥菜?——非背地裡咒死你不可。」
「王爺專會取笑,」與萃意並立於榻下的幼煙兩腮含笑,「奴婢們可不敢的。」
「你是不敢,你邊上那個怎麼樣就難說得很了,」齊奢笑著伸臂一點,「背過臉,她連我都敢罵。」
萃意舉手掠了掠髮簾,綳了好久的面頰一下子笑出了兩朵桃花,「又瞎編排人,我什麼時候罵過你?」
青田見其一笑一顰間一對眼嬌波四流,口氣又這樣地親昵不覊,霎時間心中已連轉數念,暗望齊奢。
他倒只坦坦蕩蕩一笑,低下頭去撓在御的肚皮,「你們去跟廚房說,娘娘要吃些清淡的,我呢,就照早飯備吧。」
「這是你的『早飯』?!」
未時初,飯廳,青田愣眼望住桌上的一大盆燉羊肉,大吃一驚。
「啊。」齊奢早抄起了剔刀,拉一條塞入嘴裡,「嘶,咱倆沒一塊吃過早飯?」
青田搖了搖頭,「你平常早飯都吃這個?」
「是啊。」
「每頓都這麼好幾斤肉?」
「幹嘛這副樣子,又不用你掏錢養我!」
「一起來就吃這樣的油重之物,怎麼吃得下?」
「嘿!爺一天累著呢,還常常吃不上飯,不早上多吃點兒哪兒頂得住?你嘗嘗,好吃。」
青田一下向後避開了三尺遠,把兩手擋在臉前亂搖。齊奢笑著收回手裡的一把肉,填進了自個嘴裡,「嫌有膻氣?」
青田苦笑著點點頭,「我還是吃我的炒芥菜吧。」舉起瑞獸筷架上的鑲金筷捯一捲子菜,細嚼慢嚥。剛吃了兩口又放下筷子,掏出手絹來同齊奢抹嘴,「你慢些吃,滿嘴流油的。」眼中卻有比油更亮更濃的愛憐,四面流溢。
齊奢呵呵一聲,兩腮鼓動地嗚嚕著:「我今兒回來也得挺晚了,你自個吃,甭等我。然後暮雲吶——」
「噯,」桌邊侍膳的暮雲從砂鍋裡盛一碗血粉湯,一頭放去青田跟前,一頭笑應,「三爺什麼事兒?」
「你今兒去懷雅堂跑一趟,把你媽媽,還有你姑娘的幾位姐妹明兒都請到園子裡來,大家在一道聽聽戲、樂一樂。」
「做什麼?」青田停箸,納悶非常。
齊奢抓過牛角杯,吞了兩口酒,「我明兒有例朝,天不亮就得走,叫她們來陪陪你。民間不都講究個『三朝回門』嗎?咱只把娘家人請到姑爺這兒瞧瞧,別覺著虧待了她們姑奶奶。」
青田釅釅地凝住他,他也投目向她望來,相視一笑,願作鴛鴦不羡仙。
階前響起了一陣靴聲,橐橐而近。「奴才周敦叩見王爺、娘娘,願王爺和娘娘長樂未央、如意吉祥。」
青田轉目一張,忙起身回了個禮,「周公公。」
「你趕緊坐吧,」齊奢朝她把手往下壓一壓,「你這一站,他可起不來了。」
桌圍忽一動,只見在御從桌底下拱出個頭,大睜著藍綠兩色的鴛鴦眼,翹著鬍子哼哼。青田坐了,揀兩筷鮮蟶子肉丟去桌下,一壁笑睇著周敦,「公公哪裡去了?我才還想問王爺呢,怎麼這兩天都沒見著?」
周敦從地下爬起,笑臉上圓溜溜的大眼睛逸興神飛,「王爺體恤,放了奴才幾天假,讓奴才回家去看看。也沒能趕上迎奉娘娘入園,娘娘切莫怪罪。」
「對,我不是讓你後兒回來嗎,怎麼今兒就來了?」齊奢向他睃一眼,依然是只管吃。
周敦對之一笑,「奴才心裡掛念王爺,在家實在是待不住,膩煩得很,就提前回來了。」
「呦,」齊奢語帶揶揄,「這麼有良心,對著如花似玉的媳婦還能想得起爺來?」
青田詫異道:「怎麼,周公公也娶過親了?」
周敦一下就忸怩起來,垂下了眼皮子在那兒摸衣,「嗐,就是上年花錢買了個鄉下女孩子,人老實,幫著打理打理家務罷了,哪裡當成一椿事兒呢。」
廳內的諸人見其神情大不比以往,全暗自發笑,齊奢也一笑,轉而泛泛問一句:「你吃過飯沒有?」
「多謝王爺垂念,奴才吃了午飯過來的。」周敦如逢大赦,借勢就引開了談鋒,「才路上聽見說,祝大人和張大人一早上差人去了四五次崇定院,問王爺來沒來。」
「嗯,我知道。」齊奢甩手把小刀丟入吃得只剩碎骨殘渣的食盆中,「我這就走。」
水馬上就從一旁傳了來,幼煙端著盆,萃意拿了香肥皂替齊奢搓手,周敦則趕著送上了漱口的小銀杯。齊奢反覆漱了幾回,這頭兩手已被萃意細細地捻乾,便一甩手立起身,「備轎。」
等換好了公服,轎子已抬到寢殿近香堂的殿檐前,侍女、太監都已鵠立左右,青田也站起一邊。齊奢反倒幾步走來她面前,低首微笑,「那我走了,你自個好好的。」
青田仰著臉,笑著閃一閃眼簾,又含羞帶臊地垂下頭。
他笑著,幾乎如偷偷摸摸一般,當眾把她的指尖拉一拉,就回身出去了。
所有人立即一起跪下,「恭送王爺。」
青田望著那頂黃緞大轎在前呼後擁中眨眼轉去,浮起澄澄的一個笑。她送走的不是勢位至尊的親王,只是她溫存的、親密的愛人。
裙角被什麼牽一牽,她笑著俯低把在御摟進了懷裡,拿臉蹭過它雪白的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