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齊奢當真很晚才回來,睡下只不過兩個時辰,青田迷濛裡只覺著還在凌晨,他就又悄悄地爬起身,只說外頭冷,硬給她撳回被窩裡,自個往外間收拾盥洗。青田也實在睏,昏淘淘地又睡過去,待得好夢初回,已是午後。
孫秀達來報,說是請來的名角們都已經在戲樓遠心閣扮上了,隨時可以開鑼,暮雲也歡天喜地地領了段二姐一行直入堂內。
青田盛裝以迎,一身極盡妍麗的大紅大金,綴珠挽臂紗,高高的回心髻,髻頂一隻六尾六須的金鳳釵,眉前環一道十二金珠抹額,如十二個太陽被一根金線所穿,懸於她明媚炫目的雙眸上。
段二姐自是不用說,直把她摟來臂內愛撫,蝶仙、對霞、鳳琴、照花四個也來拉著手,連同寶燕、蘭蕊等一干丫鬟們都是又贊又嘆。廝見過一番,青田便叫幾頂小轎將大家抬去到遠心閣,就在戲樓前擺了宴席。小楷繕好的戲單送上,青田親捧了與二姐挑。二姐再三推讓,也就圈了幾齣。唱工都還在其次,即使是外頭名揚四海的角兒,這些小班倌人們成日也聽得膩了——蝶仙是睡得都膩了,段二姐點的又是《天官賜福》、《福祿壽》這樣的喜慶戲,情節平平,唯獨這戲樓的機關奇巧令人大飽眼福。演《福祿壽》時,三層戲台,最先是福星居上、祿星居中、壽星居下,一變再變,每變一次,諸樂大奏,魚龍曼衍,最後竟從地下噴出了水來!不要說懷雅堂的幾個看得目不暇接,連青田自己都停杯忘食。戲文終了,孫秀達還特上來解釋說是班子昨夜裡才進園,許多的機括是現學現賣,難免有錯,請各位包涵。
段二姐拍著肉鼓鼓的胸口,一串九曲鐲響了個熱鬧非凡,「我段二這把年紀就沒看過這樣好的戲,全托我閨女的福。」
青田掌不住一笑,「孫管家,這戲演得極好的,我們都愛看,該好好地賞一賞才是,只我也不知按規矩該打賞多少合適?」
孫秀達對答如流道:「回娘娘,通常王府裡做堂會,一等角兒是賞二十兩,其餘的十兩也有、五兩也有。娘娘若高興,多賞些也不妨的。」
青田清甜一笑,「呦,我也窮得很,再多的閒錢也沒有,只照規矩賞吧。」
「哈哈,娘娘專會講笑,哪裡用得著娘娘的錢?這些自有公中分例的。」孫秀達貼前半步,低而又低地嘀咕了一句:「娘娘的分例是頭一份,和府裡頭繼妃娘娘比肩的。」
他說完就退回原處,青田笑一笑,笑眼裡有些什麼,錯綜難勘。
眾人離了戲樓,便往園中各處賞玩,所到之處不斷地唸佛咋舌,又吵著坐船登上了瑤華洲,直至日暮仍戀戀不願歸。蝶仙大嘆一聲,隨手掐了朵波斯菊簪在鬢邊,又把青田的雙肩一挽,「我的好姐姐,也就是你,我看了誠心替你高興,至多羡慕羡慕也就罷了,倘若換做了別個,我可要眼紅得扎小人了!」
香國群姝笑面繽紛,萬花叢中之外是一半餘暉如金、另一半烏沉欲黑的天空。
晚飯開在了扇廳裡,廳中百盞宮燈高懸,映著花窗荷塘,皎如瓊樹流光,灼若芙蕖照夜。侍候酒席的全是懷雅堂自個的丫鬟,眾女也就毫無拘謹,原都是酒量極宏之人,載酒看花,其興益豪,一發不帶停杯的。段二姐正喝得高興,忽想起什麼來似的,往四周看看,非常不自然,「好女兒,你把我們留到現在,萬一一會子王爺回來,見著我們這樣的人在這園中,會不會和你生氣啊?」
青田亦已酒意上面,手上的金掐紅寶戒指皓光一翻,指尖直點住段二姐,「媽媽得自罰一杯,說的是什麼話?我難道不是『你們這樣的人』?」
哄笑聲中,段二姐「滋兒」一下就幹盡了手中的一隻六曲秋葵花的鎏金銀盞,「媽媽老糊塗了,高興糊塗了!」
青田親自把酒再替假母滿上,緩緩端起了桌前的五曲梅花盞,「王爺叫我好好地款待大家,謝謝大家對我這些年來的照顧。來,這一杯,我敬媽媽,多謝媽媽的教養大恩。」
段二姐毫不含糊地與之對視,那目光就是一個對女兒充滿了自豪的母親。她慨然一笑,又是一仰脖就翻杯相見。
青田陪飲過,復斟上酒走去了對霞面前,「對霞,這杯敬你。」
對霞滿腮透紅,正悶頭往嘴裡送一片宣威火腿,這時便將手間的筷子一丟,抓過了自個的八曲菱花盞,一把摟住了青田手臂一繞,活生生地吃了個大交杯。
姑娘們、丫鬟們無不拍手起鬨,青田笑舔著嘴角的酒痕,又叫暮雲滿一杯,把杯子轉向了下一個,「蝶仙,來。」
蝶仙直接把手裡的十二曲六角梔子花盞丟開一旁,拿過了一隻湯碗來,搶過酒罈全倒滿,咕嘟嘟不帶歇地一氣喝下,扯過青田就嘴對嘴舌頂舌地和她狠親了半刻鐘。
笑聲簡直要掀翻頂棚,對霞還撮圓了嘴大吹起口哨。青田也不顧染了一下巴的胭脂,一樣亂笑著抱過剩下的半罈酒,兜在兩手中往前一舉,「鳳琴,該你了!」
未等鳳琴相接,蝶仙又已醉笑著上前,伸手在青田的屁股上一掐。青田叫起來,酒潑出一手,扔開了罈子就去擰蝶仙的胸脯。只一眨眼,廳中就混鬧做一團,你追我趕,拉來扯去,瘋了似的尖叫和大笑。
到最後也不知是酒還是狂歡,令青田從兩腮到眼圈全紅彤彤的。她喘著氣,再一次拎起了酒罈,對準最後一個。
「照花,來,陪大姐喝一個。」
照花本在那兒捂著臉笑得淚花盈睫,此際一雙秀眼眨巴了兩下,濕噠噠地朝前望一望,驀地裡一撲,攬住了青田的脖子哭起來。她這一哭,蝶仙幾個也均泛起淚意,卻仍笑罵不絶的,把一堆堆的果子、瓜子就往過砸。青田邊摟著照花邊笑躲,另一手就把酒罈高高地擎起,「這一杯,敬惜珠!」
第一個綳不住的是二姐,隨後所有人都嗚哩哇啦地大哭了開來。照花更是號啕不止,那淚直噴在青田的肩頭。青田扣著她的後腦勺,被她哭泣的抽動帶得一震一震,眼圈幾乎已是血紅了。「姑娘我——」她仰首就把末一起兒的酒底子全灌下,大顆大顆的淚珠由雙目墜落,人卻露齒而笑,嘩啦把酒罈甩去到對牆上砸了個粉碎,「他媽的從良了!」
一片抽噎聲中,段二姐抹了抹眼,取出一隻朱紅漆盒來到了青田面前。她打開盒蓋,盒中盛著一塊水豆腐,油鹽醬醋什麼也沒有,就是一塊白得不能再白的豆腐。
青田一見這豆腐更是涕淚交加。照花扒在她頸邊不解地呆望著,「媽?」
段二姐也不多加理會,只拈起一隻白瓷勺,一勺一勺地舀起豆腐往青田的口中餵,「漆盒漆盒,夫妻合和,豆腐豆腐,清清白白。結束鉛華,再世為人。」
照花的手臂一分分從青田的肩臂滑落,她向四面環掃著:蝶仙、對霞、鳳琴……
所有人全部都淚水潸潸、一言不出地凝視著這裡——她們都懂,而她如今也懂了,這是儀式,是花海中的究竟涅槃。
吃到一半,青田從二姐手間搶過了食盒,直接拿手抓起剩下的半塊水豆腐狼吞虎嚥。扇廳裡已不知是什麼動靜,笑的、哭的、叫的……段二姐老淚縱橫,看著這些個金玉滿頭紅衣翠袖,裙裾上綉滿了蘭花、梅花、桂花、蓮花、桃花、杏花、梔子花……的好年華的女子們。她以自己的方式愛著她們每一個,她們每一個都是她從爛泥裡栽出的花。然而也只有爛泥裡的花才會這樣潑辣辣地盛開,壯大鮮活。
而且,誰知道呢?也許一個不小心,就會有一朵把自己綻成了一段天香、一場國色。
廳外又有美酒送上。萃意打著呵欠捧進去,出來對著滿地的溶溶月色發狠一啐,「一群臭婊子,群醜跳樑!」
酒闌人散,已是漏盡更殘。世間一夢,天際微露出魚肚白。
宜兩軒的紅木大床裡,青田懷抱在御,在彈花軟枕上深蜷頭頸,把鼻尖埋在白貓的長毛裡,睡得極不安穩。眉間一會兒緊一會兒開,口中還含糊著酒令和拳令,突然嚷了聲「六六順」,徑直坐起了身來。揉著兩眼四處看,看到暮雲捧著個漆盤笑吟吟地來到帳邊,「醒啦?」
在御先叫喚了兩聲,青田才哼一聲,握著它的爪子搖了搖,從暮雲的手中接過漱杯,「媽媽她們呢?」
暮雲面含謔笑,「誰就許你儘力灌起來,可是醉得什麼都不知道了?早都走啦!就照花姑娘也醉得走不動,後頭睡著呢。」
「三爺呢?」
「還好意思提三爺?昨兒夜裡三爺回來被咱們那一群小姑奶奶圍著叫『姐夫』,嚇得臉都紅了,你還抱著人家又哭又說鬧騰了半夜,吐得三爺一身都是。」
青田「噗」地把一嘴的水全噴出,「我說了什麼?」
「哎呦,去去去!」暮雲趕著抽出自己的白絲手絹來擦,又去趕滿床打滾的在御,嘴還偷空一撇,「說了什麼?這會子三爺在射圃裡習馬練箭呢,你只管找他問去。我可學不出口,要多肉麻有多肉麻。」
青田笑得拱進了被窩,又伸一隻手勾住暮雲腰間的蝴蝶絲縧,躺在那兒賴兮兮笑道:「好姐姐,辛苦你親自服侍我了。」
暮雲眼一翻,「得了,也服侍不了幾回了。」
「你就那麼急著嫁呀?人家捨不得你。」
「你少在這兒撒痴撒嬌地哄我,你現在捨不得的除了——」笑笑地拿手指比了個「三」,「再沒別個。」剛把人由被中拽起塞過了茶盅,隔間外的門就響了兩下,接著是一個發怯的聲音:「姐姐?青田姐姐?」
「在這兒呢,進來吧。」青田握著那茶盅,忙直起身來。
這頭就看照花有些迷怔地摸進來,琵琶襟的小襖扣歪了一顆紐扣,在原地擰擰巴巴地凝立了一霎,忽然間筆直跪下了。
午後的日頭越過窗邊的幾盆水仙和文竹,在照花的側臉上映下幾片隱約的影,斑駁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