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醉太平·05

  待日頭下山,青田已用過晚飯,正靠在一張貴妃床上保養指甲,就見齊奢跨進了門來:一襲四合如意團雲暗地錦袍,神情閒閒散散的,兩手裡還抱了只小貓。貓兒至多半歲,臉兒、兩耳、腳爪、尾尖有淡紫色,尖尖的小臉,短毛,藍眼睛,一副乖巧模樣。

  青田被坐在床邊小杌上的暮雲托著一手,另一手則浸在一隻玉碗的熱水裡,她雙眸朝這廂一望,驚異不已,「呦,這小貓兒好可人,哪兒來的?」

  齊奢拿極大的手掌在那貓小小的下巴上撓一撓,「漂亮吧?下頭人巴結你的,聽說你愛貓,特弄了一隻來給在御做伴,純正的暹羅種。」

  但聞此言,倒是暮雲先笑出來,丟開了修指甲的小剪,又捏起把小毛刷把青田的指甲裡裡外外地刷拭著,「做伴?怕是那個東西一見就要鬧翻天了。」

  齊奢只笑著逗弄小貓,一壁在對面的透雕麒麟交椅上落座,「不至於吧?兩隻貓放在一處小打小鬧總是有的,過上幾天就好。」

  青田也咯咯地笑起來,「你只管試試。在御,在御,快來,你三爺爺給你找了個伴!」

  不多久就見在御顛顛地從廊廡下跑進來,似乎很開心的情狀。怎知一望見齊奢懷抱中的小暹羅,兩眼直放出綠光來,背一拱,嘴裡「呼呼」兩聲,撲過來就撕齊奢的袍襟。

  「噯,噯!」齊奢拿腳尖撥了在御兩下,在御竟徑直躍上了椅子,一把就朝那小貓撓去。小貓也「嗚」一聲,縱身躥下地,拔腿便跑。在御緊追不捨,後腿一蹬就撲上去,但聽小貓一陣慘叫,滿地裡亂滾。青田急得把泡在碗裡的手提出來,濕淋淋地往那裡指著,「你快把那小的抱開!」

  齊奢早已兩步上前,一把就從在御的爪下搶出小貓。小貓的頭、胯已被活活扯脫了兩大撮毛,嚇得渾身篩糠地往人腋下鑽。齊奢把它連連安撫著,沖腳下的在御吼了兩句:「幹什麼,個兒大就欺負人家?像什麼樣子!」

  在御仰著頭,也「喵——喔——喵——喔——」地朝齊奢大叫。

  他更兩眼一瞪,氣勢洶洶地,「怎麼著?給人抓成這樣,還說不得你!」

  在御呼哧呼哧地喘,把兩隻前掌的指甲全伸長了在地磚上亂撓,忽地裡一擰身,「噌」地就沒了。

  齊奢又拍了拍小暹羅,朝在御跑開的方向一瞥,「以前還沒發現,這臭脾氣。」

  那一邊,暮雲把手裡的指甲刷在水中涮兩涮,又取出一隻田螺盒來,「三爺不曉得,我和姑娘卻都見慣了的。」

  「在御兩歲的時候,」青田翹起手,把那些矯正清潔好的指甲細細地看一遍,「我也想再養一隻和它玩,就抱了只同它一樣的波斯小公貓,誰知在御見了就打,那貓比它壯,反把它撓得滿臉花。我看著心疼要去抱它,它死活不讓我碰,我一摸就躲。那時候我還和其他人睡大通鋪呢,以前在御總在晚上提前躲進我被窩裡,等我上床的時候一下蹦出來,常唬得蝶仙她們幾個追著它打。自打另一隻貓來了以後,我抱它它都不上床,一轉身就跳下去,見著那貓就跑開,屋子都不進。我實在沒法子,只好把那貓送走了。後來在御再大一點兒又試過幾次,每次都一樣,哪怕後來去了勢,性子沒那麼強了,也是見了別的貓就打,不管是打得過、打不過,而且只要多出另外一個,它就再不理人了,你一碰就躲,抓都抓不住。我有回狠心,硬是把新來的貓留了三天,在御就三天全睡在地板上,睡得著涼咳嗽都不肯上床,還死活不吃東西,水也不喝一口,一副玩命的樣子,如今年紀大了更是個老頑固。就為這個,多可愛、多好看的貓,甭說養,我摸都不敢摸一下,只怕這位瞧見了吃醋。我勸你,若還想過太平日子,只趁早把這小可憐打發走吧。」

  這一席話說得齊奢直發笑,「這麼邪乎?」

  「可不?」青田墜著眼,瞧暮雲用翎子管從盒中吸出透明的指甲油與她塗抹著甲面,眼底皆是寵溺的笑意,「你才護著小的,還把在御給訓了一頓,你等著吧,它且不會給你好臉色呢。」

  果真,接下來不管齊奢再怎麼喚,在御頭也不抬,就趴在裏屋自己的貓墊上,他稍一伸手,它就走去另一頭。齊奢半是好笑半是無奈,只好喚入使婢,當著在御的面兒送走了小暹羅,「交給孫秀達,讓把這身上的傷治治,抱回去吧。」

  可再瞧在御照舊是一副萎靡不振之態,齊奢想伸臂抱它,它倒一下子變得身手矯捷,蹦開有好遠。齊奢蹲在那兒,隔著一段向外間的青田手一攤,「真不理了,你快哄哄。」

  暮雲自收了修甲的小銀盒一笑而去,青田的十指已全被包進綾子甲套裡,就那麼笑張著十指走來,彎腰一挽便把在御挽進了懷裡,嬌抱著坐去窗下。齊奢跟過來,又試著想要觸一觸在御的頭,在御牙一齜,「呼」地就擰去一邊,千呼萬喚終不回頭。齊奢求助地望向青田,「完了,怎麼辦吶?徹底不認我了。」

  青田把在御斜抱在一邊,臉朝他湊來,耳語了一句。他微驚,「啊?」

  她對他點點頭,他仍是半信半疑的,「管用?」

  青田只低鬟一笑,往在御的腦頂淺淺一吻。

  外有明池倒影,殘蟬在樹陰的光暈中哀唱著。齊奢對住了幾叢雪白絨毛,聲音亦變得幽幽慼慼:「在御,在御,三爺爺待你縱有千日不好,還有一日好呢。你就這樣狠心,我可傷心死了——死了!」說著便一歪,倒去了青田的腿面上。

  青田見他當真雙目緊瞑、屏住呼吸,心下暗笑不已,卻只做悚然心驚之態,拿一手去亂推,「三爺,三爺!」又一廂指著他,憋起了一腔的哭音,「在御你瞧,你不理三爺爺,三爺爺可被你氣死了!」

  在御扭過脖子來,一眨不眨地向齊奢盯了半晌,陡地就四爪一掙跳下來,圍在他頭頸旁亂轉,又去舔他的手、拱他的肩,跳上他胸口趴在他口鼻處一陣嗅聞,發出「嗚嗚」的叫喚,叫聲越來越焦急悽慘,簡直像孩子的哭聲一般。

  便在此時,齊奢「哈」一聲張開眼。他正對著在御的臉,竟見那一對透明的玻璃眼裡已流出了淚,不由得愣了。在御也愣了,和他眼對眼望了一刻,毛都炸了。齊奢忙一手將在御捆抱在胸前,另一手捉住它兩隻前爪,任它亂扭了一陣,只是不放。到後來,在御像是沒了力氣,也就軟在他懷裡,可還是萬分委屈的樣子,滿含著眼淚。齊奢一壁又撫又拍,一壁不停好言哄慰著:「在御不生氣了、不難過了,三爺向你保證,自今之後待你一心一意,至死靡它。」

  青田見他說情話一般溫存繾綣,捺不住笑起來,「這下可領教了?」

  他皺起鼻子苦笑著點點頭,又垂低了臉面蹭一蹭在御扁平的粉色鼻子。在御自後咽裡哼哼兩聲,伸舌回舔他兩下。一頭獅與一隻貓,情恰如初。青田笑得滿目柔光,將手心在貓兒背上攏一攏,把下巴擱去到齊奢的肩頭,微呈皓齒,「對了,暮雲再過幾天就要辦事兒了,我明兒送她回去,那天也要去送親,同你說一聲。」

  「嗯,」他扭臉往她唇上一碰,「去吧,叫孫秀達給你們安排車,我還正要問你呢,她那個——小趙,你見過沒有?」

  「怎麼沒有?就在我們旁邊的金鋪做夥計,和我們都熟得很。」

  「人怎麼樣?」

  「人極好的,老實、正直,也聰明,又肯吃苦,就是家在鄉下,這裡也沒有什麼人幫襯他,只靠著店裡頭那點兒微薄薪銀,生計不免艱難些。」

  「這原沒什麼,只要人品靠得住。要不這樣,我回頭叫人替他把那家店盤下來,他做老闆,暮雲跟著當老闆娘就是了。」

  青田一下掣直了上身,又驚又喜,「真的?!」

  「這有什麼?」齊奢平淡一瞥,仿如是理所應當之事,「真心服侍你一場,也該有個好歸宿。」

  青田再一次笑嘻嘻地前傾而去,向他腮角一啄,「你、真、好。哎呀,還有一件大事兒吶!」

  他一手攬貓,一手將她環入了臂懷,「嗯?」

  「照花,你知道是哪個吧?」

  「嗯。」

  「她起初被買來的時候就是遭人拐騙,現在花運當陽,不過是天生麗質,外加資質聰穎罷了。她性子清高,並不貪圖生活靡麗,心裡終歸是瞧不起這行,十萬個不願意的。今兒她求我說,不想再做倌人,情願進園裡來給我當使喚丫頭,成不成啊?」

  「成啊,怎麼不成?我還愁暮雲這一走,你身邊也沒個舊人,這是正好。只是聽你說這照花年輕嬌氣,到底不像暮雲那樣老練能幹,怕服侍你不來。」

  「嗐,照花雖嬌氣些,你們王府裡那幾個丫頭哪個不是千金小姐似的?照花到底是歌場酒陣上闖過來的人,比她們還強得多呢。再者說,就連暮雲我也只把她當妹子罷了,現在要了照花進來,不過在身邊遞遞拿拿的,誰又真叫她上灶燒火去,哪有什麼服侍不來?」

  「你要這樣說,那就隨你的便。」

  「你同意啦?那麼——」

  「那麼什麼?」

  「三爺爺,您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齊奢惑然而笑,搖搖頭。

  一支串珠蝴蝶俏簪在青田的鬢邊簌簌一晃,「照花的外號叫『小魁首』,去年是槐花胡同裡賣得最貴的清倌,名登《蕊珠仙榜》,現在單一場酒就得百八十兩。你把這麼個讓院子財源滾滾、日食萬錢的活寶貝弄進來當丫頭,好歹不得給我媽媽,」她眯縫起眼,把拇指和中指搓兩下,「意思意思?」

  齊奢也把眼眯起,「段青田,我看就在槐花胡同再開家懷雅堂分號,我親自給你題塊匾,你女承母業當老鴇子,以籌壯志,大展宏圖。」

  青田矇住臉大樂,爾後,從指縫裡露出了閃亮的一雙黑眸子,「我知道適才言語唐突、嘴臉可厭,不過確是本著一片好心。我自己跟著你出來,媽媽是一個大子兒沒要的,照花現下就算是院子裡的活招牌、頂樑柱,我總不能白白地把她要了來。至於照花,她原就是良家女孩,本性也純善,這才剛開始做生意,還不算泥足深陷,若能出來清清白白地待上兩年,日後找個像樣的人家,也算是不辜負了她那一番才貌。這一老一小全指望爺的一句話了,行行好,幫幫忙,啊?三爺,三哥,奢……」她拿雙臂圈住他,睫毛掃著他的臉。

  齊奢的面龐微現異色,「你這一犯爺的名諱,爺就忍不住得收拾你。」他低下了頸子親吻她,在御早已拿後爪搔了搔耳朵,不屑地甩尾蹦落,驕傲走開。

  齊奢觸到青田嘴唇的一瞬,就覺整個人都一跌,跌入到雲端。在他連青田的手都還沒牽過時,就已經知道,這個女人的身體必將帶給他全然不同於以往任何女人的感受,但他仍然意想不到,這種不同並不是草魚、鯽魚與一尾紅白錦鯉的不同,這種不同是飛鳥與魚,天上人間。當青田的指尖一顆顆解開他衣紐,撫著他赤裸的胸膛,齊奢以為自己會心悸得失去知覺。

  她令他在活著的時候就看到了天國降臨,身外的漆黑夜空,煙火絢爛。

  次夜,書案邊。齊奢驀地裡丟開手中的筆,一把扯過了青田摁去條案上。青田面紅耳熱,卻兩手一撐,「不行。」

  「怎麼?」

  「銅鑄鐵打也禁不起一無虛夕,你身子受不了。」

  「執政以來,爺只有元旦跟自己的生日一年能歇兩天,憂心國事不敢懈怠,夙夜操勞早就慣了,沒事兒。」高風亮節一笑,春蠶到死絲方盡。

  第三夜,衣架前。青田奮起反抗,一手扒衣桿,一手拽衣領,「不行。」

  「怎麼?」

  「我身子受不了。」

  「俗語有云:只有累死的牛,哪有犁壞的地?你這樣,純屬裝模作樣。」汗滴禾下土,深耕細作。

  第四夜,青田扳住一架抽屜,趴著擰回臉,體顫氣喘,「不行。」

  「怎麼?」

  「『君子之道,五日一御』,王爺此舉難免有失君子之道。」

  「後半輩子爺有的是時間當君子,還是趁爺能『一日五御』之時,我勸你,『花開堪折直須折』吧。」以身作則,勸君惜取少年時。

  第五夜,青田一扯被子,摁去脖子下,「不行。」

  「怎麼?」

  「來了。」

  一愣後,便即足智多謀一笑,「正好改走谷——」

  「不行!說了一千遍一萬遍了!不!行!」

  千愁萬恨對瞅半晌,齊奢兩手奪過被子,翻身蓋嚴,「睡了。」

  裡床的青田大笑,連扒帶拱,「噯,噯,抱——」

  「抱什麼抱?邊兒去。」背對著拿手撥楞一整,歸根到底是轉身抱牢,笑摁她一個吻。

  兩人的腳下,在御「咕嚕咕嚕」兩聲,盤成一團白球。青田則散漫地,如植物伸出根須,伸出纖細柔美的四肢攀纏住一方堅實的身軀,闔起眼,讓一株花落地生根的幸福,在暖洋洋的被中,猶如在暖洋洋的陽光下,拿長長的夜晚曬了又曬。